“什么喜讯？”
他说的轻描淡写，我却从他的微笑中瞧出一丝异样的兴味，一时领悟到他的真正用意。虽说明知他是在吃味儿，所以才故意讲出这番话来，而且……邓禹能ม得子嗣，于情于理都应视为喜事，但我仍是讨厌那种什么都被他看透，且一副十拿九稳的笃定优哉表情，心里一恼，一些本不该挑明的话，便未经思考的冲口而出：“那可真是太好了！妾的俸禄微薄，一年里能管着自己吃用花销便不错了……梁侯有喜，妾正好拿着皇后的赏赐做个顺水人情，想来陛下不会责怪妾……”
孩子的病始终不见好转，只要一吃乳母的奶水，便又会腹泻不止，换了七八个乳母都不管用。我原也动过把孩子还给胭脂的心思，可既然郭圣通能沉得住气，我便不能主动示弱。
其实他并不清楚哪个是他的母亲，也不会懂得那一声“娘”，具有什么样的意义，他只是个被一群仆妇抱在怀里，见奶便扑的小小婴儿。
回到宫里，一切像是回复到了原点，可有些东西却又分明不同了。我没主动去见过郭圣通，按理这是有违礼ึ制的，无论如何她现在已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我只是后宫姬妾，说不上晨昏定省，也该日日问安才是。
邓禹也从南阳回到了雒阳，刘秀重新授予他官职，任命为右将军。他虽谢了恩，领了命，却到底有些意兴阑珊似的，仿佛无论什么事都不再挂念在他心上，一副可有可无的态度。
“姑娘，万一……”
尉迟峻深深的瞅了我一眼，垂：“诺。”
“嗯哼。”他清了清嗓子，一副浑然忘我的模样，完全没把我的话听进去，自顾自的往下说，“郭王妃有孕，陛下却仍是奔波在外，行军过邯ู郸之时，军士劝其回宫探视，他却只是微笑不语。昔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今陛下……”
朱祜置若罔闻：“陛下在河北之时，常常念起阴王后……”
我扬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个ฐ响栗：“那按你的意思，便放任吴汉一把火烧了新野？哼哼，这次算他识趣，进了新野，还算懂ฦ得要避开阴家绕道走，若是他敢碰阴家人一根毫毛，我非剁碎了他……”
“邓ฑ将军！”
我心里有鬼，自然不敢当真前往父城一探究竟，于是反其道而行，远远绕开，匆匆南下。
我勒令他不许声张，偷偷在门庑住下，换了男装，避开家中直系亲属，化名阴戟，成为了阴家的一名普通下人，随我回家的那二三十人也被妥善安置在各处田庄。
话音未落，抽泣声已经从打老远传来，我仰着脖子往门外张望了眼，沉声：“让她进来。”
琥珀应声才要出去，我突然改了主意：“慢！还是……我亲自去迎她。”
他突然从榻上起身，从屏风的间隙看去，隐约可见他呆呆的站在原地默不作声，我心中伤感不减，那ว种压抑许久的悲痛重新被勾了起来，令我口不择言：“有道是，‘贵易交，富易妻’，此乃人之常情。男人么เ……不都是如此而为？陛下与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心比心，君臣之间彼此推心置腹……”
室内寂静如夜，黄门与宫女吓得噤若寒蝉，跪伏于地。我追出两ä步后停在原地，大感悲凉怅然，既想恸哭又想大笑。这样的伤人伤己，只怕要折磨我一辈子，也折磨他一辈子。放不下，却又逃不开，到เ底何时才能解脱？何时才能ม让我回到未来，回到起点，回到……那个不会让我伤心的地方。
那个勤于稼穑，精于买卖，重情重义的刘ถ文叔，才是我所相知相熟的男人，而现在这个，头戴旒冕，君临天下的建武帝，他将会如何施展他平乱、治国、定邦ะ、安天下的帝王心术，我却完全摸不到门径。
刘秀在祭拜万神庙时，神情专注，眉宇间凝聚着沉重与正气，异常虔诚，让人不忍将他与雷厉风行的建武帝ຓ联系在一块。
可无论他怎么改品阶，贵人就是贵人，贵人是妾，非妻，我现在的情况和当初的韩姬如出一辙，毫无分别。果然因果循环，韩姬ภ惨死，她昔日对我的一番怒骂诅咒，如今却当真在同一处宫殿内应验。
暖阁内纯银熏笼内正焚着熏草，淡淡的香气似有似无的弥散在各个角落，室外空气极冷，殿门微开一线，透过半敞的门缝依稀可见琥珀正与人细细交谈，这丫头平素า极有分寸，走路不携风起尘，说话低吟慢语，从不大声喧哗，今天却有点儿反常，与门外之人不知在讲些什么，竟有些忘乎所以，连门都忘了带上。
车队抵达雒阳城时，已๐是腊日的前一天，腊日需举行大规模的驱鬼避疫和祭祖祀神的仪式。在汉代，人们对腊日的重视程度，远远要过除夕与新年，就好比在现代信奉基督教的教徒对圣诞节的重视，远胜公历元旦一样。
罗衣是新裁的，饰非玉即金，人才刚刚ธ下榻驿馆，赏赐的御用之物便不断送了来，摆满了整整一间厢房。
畏威แ侯！畏威！畏惧权威！樊崇他们果然嚣张，居然如此抠字眼侮辱刘玄。
回想刘ถ恭如清风明月般的卓然气质，惋惜之情愈浓，我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但愿日后还有相见之期。”
“长乐่宫沦陷之日，韩夫人裸袒，流冗道路，历经月余，尸身已不知去向……”
我到เ底都做了什么？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陛下不会见你！”我打断他，一字一顿的说道，“申屠建！你可曾料到自己也会有今日的下场？”
申屠建怒目圆睁，瞪着脚下的那块玉玦，渐渐的他脸上露出惧怕之色，全身颤栗，手中长剑几乎ๆ把持不住。
程驭若有所思，过得片刻，轻咳一声，不着痕迹的换了话题：“大树将军……嗯哼。”他眼角余光扫动，确定方圆十丈内无人靠近后，快塞了块缣帛ຑ给我。
我心中一动，疑ທ惑道：“李轶打的什么主意？”
“他死了！”他面无表情的打断我的话，“这不是玩笑，他是真的死了！”
“朕之ใ所以那么高兴，是因为萧王刘秀已死！哈哈……哈哈哈……”他仰天长笑，双手举高，拜于天地，“朕乃真命天子，自有天神庇佑……”
背上两道灼热的视线胶着，我才觉不妥，头顶的声音已冷冷洒下：“听说，你和邓禹颇有些交情？”
胳膊上一阵剧ຕ痛，竟是被他使劲拽着拉了起来，他满眼怒气，脸上却仍在笑着：“邓禹领精兵两ä万，以韩歆为军师，李文、李春、程虑为ฦ祭酒，冯愔为ฦ积弩将军……正由箕关进入河东郡ຉ。箕关激战十余日失守，邓禹此时正带兵往安邑é而来！”
更始二年六月，萧王刘秀拜吴汉、耿弇为ฦ大将军，持节北幽州十郡的骑兵。幽州牧苗曾被吴汉格杀，耿弇则擒杀了更始帝任命的上谷太守韦顺和渔阳太守蔡充。
这等行径已经不仅仅是抗诏不遵那么轻描淡写了，刘秀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更始帝派到河北，试图换防的将领ๆ尽数格杀，重新า换上了自己的人。
“妈的，怎么真烧起来了？”背后被人猛烈一撞，我下盘不稳，当即一头栽倒。庄遵大手一捞，扛沙袋似的一把将我甩在肩上，我憋着气尖叫，“火——不是我放的……”
幸而今日气温虽高，风势不强，否则大火迅蔓延，我们三个人不被烧死，也会先被浓烟熏死。
他话里有话，我不是听不出来，略一迟疑，诧异道：“先生的意思……难道是说那位庄公子有办法能解我之虑？”
“当真？”我又惊又喜，那个庄遵竟能得程驭如此高的推崇和评价。
“诺。只是……姑娘，今日又是服药的时日。”
“子山，你这就去把药熬上，我服了药再走。”或许药效惊人，等这第三副药喝下去，我的双腿便能立刻康复，下地行走。
“君迁！”
“君迁！”
老人直起身，手却未曾放下，身子微侧，竟是面朝我所在的方向，又是一揖。
需知汉代礼仪相当讲究，尊老敬长，是为做人道德最基本。那老头实在没道理在荒郊野外，对一群陌生而落魄的年轻人如此屈尊行礼。
我垂下眼睑，心里酸酸的，涨涨的，像被某种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额头上陡然一凉，有水滴溅落，我悚然一惊，抬眼望去，刘秀双目微红，眼眶竟是湿了。他笑着握紧ู我的手，拇指指腹细细摩挲着我的手背：“痴儿呢，我的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