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起身，掖了被子将她裹严实，她一怔，没来得及看他一眼，仍只顾着咳嗽，他拿一只手轻轻拍她背脊，另一只手就去摸她额头。
水杏暂停了咳，慢一拍似回转脸去看他，她的眼圈红着，目光也有一些涣散，小满握一下她手，把她的被子裹得更紧，说声，“我去绞块毛巾。”就下了床去。
下过一场大雪，雪停了，天也一下子冷下来，屋里的火盆从早燃到เ晚，却依旧没什么热度，堂屋越来越坐不住，坐久了，四肢都好像结成了冰。
这会儿，他们还在灶膛前坐着，水杏手上做着针线活，却并没太认真，隔一会儿就停下手，抬起头来看一眼小满，再带着笑低下头去继续。
他一面走，脸上漾着浅淡笑意，到了拐角的地方，转一下车头，忽然就有一辆车子擦着他停下来。
他手执着一支雪茄对着车窗外吞云吐雾，眼睛在他身上只不过稍作停留แ，却不知道为什么，冷眼盯了他车前杠上的画架。
水杏一动不动任他捂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轻轻抽回了手来，指一指他，又笑着指了指自己้，意思是一起做。
年货她都早备好了，今年比往年的日子好过，鱼肉菜蔬ຒ点心一样也不缺少，两ä个人配合着忙活到晚上，一张桌上也七七八八摆满了，水杏甚至捧出了不知什么时候备好的一坛子酒来，十分自然地替他倒了小半碗。
她在桌子前坐下，头支靠在手肘上，心思就好像桌上油灯那摇曳着的光一样，忽明忽暗的，又是期盼，还有担忧。
柳嫂问她，“小子还没回来？”
原来，不知不觉竟真走到了码头。
这一些人，多数正值壮年，一律穿着极脏的衣服，衣襟敞开着，脚上踏着破草鞋，有用肩膀直接扛着货物的，也有拿扁担的，但都面无表情，负着重，头颅微微的向下垂着，好像一群蚂蚁，来来回回着，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卸和搬。
直到思绪被一阵叮当叮当的声响打断，那停在眼前的漆着绿皮的车子，也是全然没有见过的，他就糊里糊涂地跟在那群人里，在那ว青年厂工的带领下上了车去，又手足无措地寻到了一个ฐ站立的地方。
那些人便依言睁大了眼四处瞧着，嘴里发出一阵啧啧的惊叹声，小满紧ู抓着扶手，心里却在思索，回去跟水杏说起的话应该要怎么去描述。
小满晓得是不得不这样子，心里却又憋屈难受，觉得总像这么小心翼翼躲躲藏藏，实在是不甘。
他真开始存起这样的心思，日夜想着要出去看一看，想得就连上工都心不在焉起来。
小满认出是村西的刘家媳妇，月芳。她盯着他手里的药与吃食，脸上堆着一种虚假的关怀的笑。
月芳暧昧地笑着，在他身后又叫一声，“她这犯恶心，可有好一阵了吧。要不要，我来替她寻个郎中好好看一看？”
自然，人实在多的地方，两个人都晓得不好再牵着手。
药铺和裁缝铺隔得近，彼此又在差不多的时间下工，说好了先等在街边会和，再一起回去。
隔着墙，还能ม听见柳嫂模模糊糊的哭声。
她心里一面想着，与柳嫂毕竟是多年邻๑居，她又帮衬过自己许多，于情于理，都该要。
小满接过，却没擦，只回一声，“今天散学早ຉ，就来等你一起回。”却红了脸。
突然一阵冷风刮ุ过来，刘掌柜缩着身子搓搓手，看着他道，“那ว还站着做什么เ，进屋里等你嫂嫂吧。”
小满跑着去漱洗，然后先一步躺到床塌上去。
小满在床上侧躺着，隔着一层蚊帐子看着她忙，等得望眼欲穿，他能够耐着性子等到เ她把门栓好，却往往在她离他只有几步之ใ遥，慢慢步过来的时候等不及，从床上跳下，就扑过去拉住她的手，眉毛头发的一顿乱亲。
小满倒极高兴地又俯下了身去，这一回，更肆无忌惮地把头靠在了她腿上。
两个人，好像都回到เ了那段在荒年里相依为命的苦日子里。心里,也都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唯有彼此才会懂得的温情。
小满过意不去，婉拒了几次，到เ底厚着脸皮答应了一回。
头一次跟着跨进夫子家的大门时，小满难免束手束脚，腼腆得慌，然而，那ว师娘李氏虽大字不识，人却极温和可亲，话不多说，一个劲儿布菜盛饭的，把他当了自己人一般。小禾更不用说，每日学堂里对着他都是小哥哥长小哥哥短的叫个不停，见他留下用饭，更是雀跃殷勤。
他心里困惑，很想知道是什么秘密，但直接问，又是绝问不出来的。
为学工ื的事情，柳嫂又殷勤地来了两回，说是已经跟那铁匠师傅说好了，六月头就领他过去拜师。
这一些吃的，就算是一大家子，怕也够吃个ฐ大半年了。
她试着抽出一条红薯干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之ใ后，甘甜的香味慢慢扩散开来。
她看着他，还是伸手，安抚似的轻拍他的背。
他问，“你喜欢……梁家三少爷吗？”
水杏看着他，仍是笑着，忍不住把手放到他的头上，又轻揉了揉。
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又把脸转回去对着她，眼睛犹疑地着看她，好半天只挤出了六个字，“昨天晚上，我说……”
小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汤婆子站了起来，“等一等。”
小满好容易止了哭，哽咽着张了张嘴，第一遍，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天杰捻了一颗南瓜子送入口中，圆场地笑道，“我从小就爱吃这个，很香。”看她的表情多少放松了一些，才又开口，“我先前去过街市，只见到了小满，他说你在家里，我就寻过来了。”
天杰道，“小满看着挺机灵，如果一辈子做农活，卖东西，我觉得有些可惜……”
水杏急忙丢下活儿跑了上去，小满自己先爬起来了，却没捡那一地的果子，也没有看她，光是没好气地丢下一句，“酸透了，给你”，便头不回地跑走了。
她心里一暖，重新把果子兜了起来，捧回竹凳上坐着，却好像像捧着什么珍宝似的，一颗也舍不得吃。
水杏倒很乐意见着他一样，搁下那沉重的布袋，手上朝他比划着，笑得眉眼都弯成了一团。
小满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一位在柳嫂口中“一表人才”，“心地也善”的地主家三少爷，乍一眼，就觉得从穿着到เ风度举止，确确实实都与他所见过的其他男子都不一样，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法子对他抱有任何的好感，眼睛瞅着他，别说是开口招呼，连个简单客套的笑都懒得奉上，带着一股不太肯服气的意味。
水杏一怔，柳嫂赶紧就势把她搀扶了起来。她的眼泪未干，额上还淌着血儿，呆呆被柳嫂搀着，很有些站立不稳。
天杰取出一块方巾递给柳嫂，看向母亲的眼神有些发怯，也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开口道，“阿娘。其实，这佃农制度，原本就不合理……”
他简直是讨厌极了她，都是她害的，全是她害的！
水杏没有躲开，一双无神的大眼呆呆看着他，像个永远也没有脾气的死人一样，就这么逆来顺受着。
所以，能够为家里做些事情，即使牺牲掉自己้这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水杏蹲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大盆脏衣服，小小的手伸进冰冷刺๐骨的水里，慢慢地搓洗着。
他看见小满，似是有些发怔，小满先回神来，向他打一声招呼，这时候，沉姨恰从里头出来，她一双手还湿着，正拿了块布巾擦着，像正好在洗什么东西，见到小满，立即惊讶地一笑，“小满怎么เ想到过来？”
小满就把手里拿的画卷递给她，说了自己้来意。
沉姨接过，像个孩子似的兴冲冲笑道，“呀，真是画了我么？那我来看看，像是不像。”立在门口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
她自己细细地看过，赞叹两声，又兴致勃勃地拿给魏爷看，那一位却只是拿是眼梢子略剐一眼，不以为然，不发一声。
沉姨将画ฑ小心翼翼收起，笑盈盈迎他进屋，走到里面了，他这才看清楚她身上原来围了一条围裙，两只衣袖子也都撩了起来，这会儿和魏爷立在一道，仿佛一对寻常夫妇。
连这屋子，似乎也与他第一次过来的时候不大一样，不过多了个人，四下里却添了生气，也有了烟火气。
他反而有些窘，觉得自己过来得太冒昧，人被沉姨招呼着往里走了，脸上却发热。
其实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多留，在客厅内稍微坐一会儿，寒暄几句，就预备告辞，话才说出口来，就听得魏爷拍板了似的道，“留下吃饭。”
小满有些吃惊，那ว一瞬里，连沉姨ถ都似乎是微怔了一下，她却又很快回神，很自然地向他微笑道，“今朝可有一样时令菜，留下来尝尝。我去烧夜饭，开饭了喊你们。”
说完话，她就回了厨房去，小满回过神来，要想过去帮忙，才有这念头，魏爷仿佛窥出他的心思，轻而冷硬地命令一声，“坐着。”
他就不再动。再看魏爷，却是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无声地翻看了起来。
小满百无聊赖，眼光就很自然落在面前的茶几上。
那ว上头东西不多，不过一本《良友》杂志，一盒哈德门香烟并打火机，另有一封信件，就搁在杂志边上，封口拿剪子齐整地剪开了，收信人那一栏写着“蒋碧沉”三个ฐ字。
一下子，他还没反应，隔了大约两三秒钟็，方แ才意识过来这是沉姨ถ的全名。
剩余长远的时间里，他就枯坐着，听那报纸翻动时悉悉索索的声响，再听厅里的西洋钟一下接一下地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