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杏在屋门前端了一只小板凳坐着，两只衣袖子撩起来，一边洗着衣裳，不时面带着笑意看一看前头。
这是柳嫂的孙女小喜子。
他去领工时，时常碰到两位穿着入时的青年，遇到次数多了，就很自然攀谈起来，这才得知个高些的名叫冯寄青，矮一些的名章衍之，两ä个都是由永州ะ到上海来念美专的。
听闻小满才中学，两个人反倒惊奇，后来他才知道，和他们一道画招贴画的还另有两ä名女生，都是一道美专的同学，这几个人就形成了一个小圈子。
水杏暂停了咳，慢一拍似回转脸去看他，她的眼圈红着，目光也有一些涣散，小满握一下她手，把她的被子裹得更紧，说声，“我去绞块毛巾。”就下了床去。
就这一会儿功夫，她好像就睡了过去，却不大安定，额角边渗着汗，眉头蹙着，双眼似阖未阖的。
这会儿，他们还在灶膛前坐着，水杏手上做着针线活，却并没太认真，隔一会儿就停下手，抬起头来看一眼小满，再带着笑低下头去继续。
其实，她是一看到他在身边，心里就安定踏实，又时时觉得甜蜜，因此总情不自禁地笑。
他手执着一支雪茄对着车窗外吞云吐雾，眼睛在他身上只不过稍作停留，却不知道为ฦ什么，冷眼盯了他车前杠上的画架。
他便只好将那一声没出口的招呼咽回肚子里，心里却反而松了一口气。
年货她都早ຉ备好了，今年比往年的日子好过，鱼肉菜蔬点心一样也不缺少，两个人配合着忙活到晚上，一张桌上也七七八八摆满了，水杏甚至捧出了不知什么เ时候备好的一坛子酒来，十分自然地替他倒了小半碗。
想着这一层，捧起那只碗的时候，他的心就砰砰地跳得厉害，还是故作若无其事地去喝，不成想才第一口，就被那刮喉的苦辣味呛得直咳嗽。
柳嫂问她，“小子还没回来？”
柳嫂摇头，“我只是不放心，过来看看你，就不进来了。”说着话，她的眼睛却透过翕开的门缝，看见里头的饭桌上还是空着的，便晓得果真和自己预料的一样，她一门心思地等小满，根本没顾上吃饭，不由劝道，“你不要干等，自己先吃点东西，早ຉ些歇息。”
这一些人，多数正值壮年，一律穿着极脏的衣服，衣襟敞开着，脚๐上踏着破草鞋，有用肩膀直接扛着货物的，也有拿扁担的，但都面无表情，负着重，头颅微微的向下垂着，好像一群蚂蚁，来来回回着，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卸和搬。
小满裹紧ู了棉衣，忽然想，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เ？
那些人便依言睁大了眼四处瞧着，嘴里发出一阵啧啧的惊叹声，小满紧抓着扶手，心里却在思索，回去跟水杏说起的话应该要怎么เ去描述。
他想，要是能ม像那个洋人一样会画画，那样便清楚了。
他真开始存起这样的心思，日夜想着要出去看一看，想得就连上工都心不在焉起来。
那ว一天恰好不用上工，他在街上看到有人赶着运货的马车预备去县城，他走上去，给了那人几个铜钿，便顺利搭上了这一辆车。
月芳暧昧地笑着，在他身后又叫一声，“她这犯恶心，可有好一阵了吧。要不要，我来替她寻个郎中好好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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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铺和裁缝铺隔得近，彼此又在差不多的时间下工ื，说好了先等在街边会和，再一起回去。
自此之后，他便不要她再过来等他了。
她心里一面想着，与柳嫂毕竟是多年邻居，她又帮衬过自己许多，于情于理，都该要。
一顿饭吃得心神不宁。
突然一阵冷风刮过来，刘掌柜缩着身子搓搓手，看着他道，“那还站着做什么，进屋里等你嫂嫂吧。”
小满多少有些局促，水杏从桌底找了只小板凳给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寻出一只热乎ๆ乎的汤婆子来，也交到了他手里。
小满在床上侧躺着，隔着一层蚊帐子看着她忙，等得望眼欲穿，他能够耐着性子等到เ她把门栓好，却往往在她离他只有几步之ใ遥，慢慢步过来的时候等不及，从床上跳下，就扑过去拉住她的手，眉毛头发的一顿乱亲。
小满终于暂放了她，嘴里却委屈地嚷一声，“总这么慢……”，水杏也知道他等急了，有些歉疚地揉揉他头，这才脱了鞋，拉开蚊帐，也躺上去。
两ä个人，好像都回到了那段在荒年里相依为命的苦日子里。心里,也都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唯有彼此才会懂ฦ得的温情。
水杏却低了头，真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嘴角。
头一次跟着跨进夫子家的大门时，小满难免束手束脚，腼腆得慌，然而，那师娘李氏虽大字不识，人却极温和可亲，话不多说，一个劲儿布菜盛饭的，把他当了自己้人一般。小禾更不用说，每日学堂里对着他都是小哥哥长小哥哥短的叫个不停，见他留下用饭，更是雀跃殷勤。
之前再是如何，他也还晓得分寸，从没晚到เ这个ฐ时候才回去，这时候，满脑แ子里都是她孤孤单单侯在门口的身影，只怕她久等着自己不回，一个ฐ人出去寻他，便是拼了命地的往回奔着，再顾不上置不置气。
为学工的事情，柳嫂又殷勤地来了两ä回，说是已经跟那铁匠师傅说好了，六月头就领ๆ他过去拜师。
她没日没夜的，只顾着做针ฤ线，那只书包，却像故意被她忽略了似的，始终搁在柜子里没动过。
她试着抽出一条红薯干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之后，甘甜的香味慢慢扩散开来。
她又哭起来，却是喜极而泣，七手八脚的，匆匆把浸ฤ在雨水里的先收起来，然后抱着一捆红薯干回了小满身边，迫不及待要想告诉他：他们有救了，不会再挨饿了。
他问，“你喜欢……梁家三少爷吗？”
小满急了，一下子从被子里坐起，皱着眉，直直盯了她的脸，“你真的喜欢他？”
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又把脸转回去对着她，眼睛犹疑地着看她，好半天只挤出了六个字，“昨天晚上，我说……”
然后，摇了摇头。
小满好容易止了哭，哽咽着张了张嘴，第一遍，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他满脸是泪地看着她，出口的却是，“快点拿走……我不要……”
天杰道，“小满看着挺机灵，如果一辈子做农活，卖东西，我觉得有些可惜……”
一看见她的眼神，他已经晓得，确实是被合川说中了，因而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底气，甚至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笑，“是这样的，城南的私塾在招学生，我恰好认得方先生。要不要让小满试一试？”
她心里一暖，重新把果子兜了起来，捧回竹凳上坐着，却好像像捧着什么珍宝似的，一颗也舍不得吃。
水杏只是笑。
小满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一位在柳嫂口中ณ“一表人才”，“心地也善”的地主家三少爷，乍一眼，就觉得从穿着到风度举ะ止，确确实实都与他所见过的其他男子都不一样，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法子对他抱有任何的好感，眼睛瞅着他，别说是开口招呼，连个简单客套的笑都懒得奉上，带着一股不太肯服气的意味。
“三少爷，我嫂嫂说多谢您那回帮了他。布帕已经洗干净了，鞋子是一点心意，请您收下。”小满在边上像个传声筒似的说道。
天杰取出一块方巾递给柳嫂，看向母亲的眼神有些发怯，也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开口道，“阿娘。其实，这佃农制度，原本就不合理……”
天杰闭了嘴，高玉芝又余怒未消地道，“在外头读了几年书，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也不想想，没有你祖上的这些田à地基业，你拿什么读书？”
水杏没有躲开，一双无神的大眼呆呆看着他，像个ฐ永远也没有脾气的死人一样，就这么逆来顺受着。
水杏一步一步走过来，在他身边站定了，抬了手，像要去触碰什么危险的猛兽一样，慢慢慢慢的，终于触到了自己的头。
水杏蹲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大盆脏衣服，小小的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里，慢慢地搓洗着。
水杏身上那件薄薄的棉袄根本不能ม够御寒，冷风夹杂着雪粒从衣领口倒灌进去，把身体的最后一点热度剥夺。那张俏丽的脸也冻成青色，眼睛睁不开似的，细长的眼睫毛颤抖着。
外头的雨不知什么เ时候已停了，只看幽蓝的天上高挂着一轮冷森森的皓月，无星也无云的，整间屋子笼在一片惨白的月光里，四下里静得可怕。
她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心却不知道怎么的，也一下子变得极静极静。
有一桩事，似乎就是在这一瞬间里明白过来的：其实很早前，他就不像她依赖他那ว样地依赖她。
仿佛一杆秤，一点点的往一边倾，渐渐就失了衡。
他和她，原是不对等的。
小满从邮ุ局领了稿酬和样刊出来时，正是午后两三点钟็的光景。
这时节，因有不少人都提前踏上了回乡的路途，街上的车与行人都少，往常拥挤的路面好像一下子被拓宽了，衬着冬日高而空广的天，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
每年到这时候，他的归心就似箭，一年的日子都这样过来了，唯独这几天度日如年，恨不能ม一下子就回她身边。
但今年又和往年不一样，夏时，他靠接招贴画ฑ攒下一些钱，已寻觅了一个新住处，想好了这次回去要接她一起出来，等以后有了固定稿酬，和她两个人的日子还能更安稳些。
他一面想，沿电å车站的方向慢慢走，心情大抵是欢欣，转一想到เ煦和的事，又免不了沉重。
宋父过世后，煦ะ和就再没来过学校，他曾去过宋家，并没见到他本人，宋太太抹着眼泪，说他借了贷，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做投机买卖了，她拉扯住小满，求他想想法子把他带回来，但一问她煦和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做的什么买卖，她又是一脸迷茫，吞吞吐吐好半天也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煦和寻不见人，过了没几天，宛嘉忽然也办了停学手续，只说一声要跟她六哥去一趟国外，归期和缘由都没有提，就急匆匆地走。
年前这段时间，小满就总一个人进进出出，离放假还没几天的时候，他也向学校告了假。
他先是提笔写了两封信，分寄去杜家和宋家，信上只说许久未见，自己要返乡了，约定年后再见面。又像往年一样，去向魏爷和沉姨道过别。
这就收拾好了行李，提前踏上回家的路。
他到เ村子里的时候，正是黄昏，背着行囊，头顶着火烧云在村间小道上走，但看家家户户都飘着雪白炊烟，风里又弥漫着饭香菜香。
他一笑，不觉又加快了脚步。
家里的院门是虚掩的，近到了门前，也没见狗儿迎出来，这一种不大寻常的静，已使他的心往下一坠。
他推门进去，院子里更没有一点声息，空荡荡的，他再往里走，屋子没点灯，仍是被即将沉落的暮阳映得亮堂堂的，每一个角落都很分明，是齐整的，也是空。
他在这时候觉出了冷，就往灶间去，那里却更冷得厉害，冷锅冷灶，一丝残存的烟火气都没有，擦抹得干干净净的灶台上搁着一簸箕包好的饺子，馒头，细心地罩了布巾，边上还有腊鱼腊肉，也拿布巾罩着，井井有条放着。
他是最后才进的卧房，这会儿，太阳已落了山，屋子里暗极了，他的脑子却好像反应慢了一拍似的，隔一会儿才想起来点油灯，借那微弱的光，就看那ว收拾完毕的床榻上搁着一套新做的衣服，从外套到裤子鞋子，叠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又拿针线盒压了一张纸。
端正的，像是初学写字的孩童般一笔一划的字。
“满，我出。不要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