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你再说一遍。”我出奇冷静下来。
在文府大门刚ธ好碰上从外面赶回来的文老爷子官轿。他见文禾拉着我出来，问：“去何处？红珊呢？”
“还要整顿两日？”我皱着眉，“所以，我如果想去看他，就要用这玉符？”
“公公请留步，”我虽然厌恶，但这些俗礼还是知道一二的，虽然张保语气和善，可也不说明他真拿我当什么自己人。我从书架上取了一个小锦盒，不动声色塞给他，“劳烦公公辛苦了，请慢走。”
“媛淑人言重了。”皇后说着，目光往乾清宫门一抹，“张保，你要往哪里去？”
“得了。”田à贵妃在一旁扫了我一眼，“还不是去通风报信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欺负媛淑人了？想跟陛下怎么告？”
“是。”我迎着他明亮的眼睛，喏道。
见他如此严å肃恭敬，我也走走形式回礼。他便招手叫过身后轿子来。这轿子是如假包换内宫代步，轿衣是矾红素า丝，华丽非常。我入了轿，一路又是一炷香余时候，这方向却是令我心中疑ທ惑：这么直走，岂不是要到了……
“为他卖命？不，他自己也很清楚，我不是为他卖命。虽然他是君我是臣，但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并无区别。我们的身份悬殊。可我们的目地是一样的。大明，中兴。”文禾回答。
文禾轻啄我鼻尖，回答：“他现在一定正在想你问的这个问题。”
“儿子记住了。”文禾静静道。
平心而论，我是愿意的。可是我又想起田美说过的话：如果我长久地留แ在这里，那最后，我还能ม不留痕迹地回去么？我还能回去么เ？这一切越来越像一锅粥了。我又到เ底该往何处去呢？
“正是。如今的护院可不再是我自己的人了。”他苦笑，“我只是住在这里罢了。”
瑞娘身后跟着一位疡医，走到我们面前：“疡医说该换药了。”
文禾与黄渊耀坐着谈了一个时辰，脸色愈凝重。
文禾回礼，目送黄渊耀出门。赵雪只把药碗交给我，便默然转身也走了。
文禾坐起身，捧起我的脸：“珞儿，看着我。”
“你跟我走。”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端了热茶汤给他，问：“为何不高兴，你不正愿意入兵部么？”
“文禾，你总是有太多怀疑ທ和困惑。”我拿过圣旨细细看着，说，“也许他跟你也差不多。”
“第二个任务：刺๐杀一名北虏将领。我选择的人是多铎。我当时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利ำ用燕婉，永远不再继续。”胡黾勉苦笑，“多铎ດ生是一匹种马，好色狂浪，花娇娥混入献姬中ณ，那般夺目，他自然会上套。可是娇็娥的第一次刺杀失败了。奇怪的是多铎并未当场杀了她，而是任她逃走了。接应她回到京师后，我怀疑有诈，一度不肯与她走近。后来我痼疾犯后，她听清歌说我与宋姑娘交好，便求宁蔻儿带她找宋姑娘见我，加以安慰。我不肯相信她的解释，后来她走了。不久我从陛下那ว里得到เ信报，说她又一次去刺杀多铎。”
“她豁出去，刺๐杀成功与否恐怕已是次要，更多的是想要证明她没有背叛我。她的刺๐杀又一次失败了。这一次，多铎没有放过她。密人军得到的线报说多铎曾一度非常宠爱娇็娥，甚至想带着随至阵前，即便后来知道她是刺๐客，也没有像对待别ี人那样立斩，而是放她逃走了。可是我觉得，这不过是反间罢了，多铎放她回来恐怕不是单纯目的，所以我不肯在真相清楚前信任花娇娥。后来，她的二度刺杀激怒了多铎ດ，多铎ດ派出追兵不惜一切代价取她性命。娇娥本以为ฦ一路南下，回了大明便安全，没想到เ多铎的胆子要大得多，也许他是真气急眼了。”胡黾勉将手轻轻覆在柔软的布单上，“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一直躲着我呢？我一路从京师追你而来，你却三番两ä次消失，直到彤戟在南都的街头偶然看到你，我才知道你的行踪。燕婉，我已然辜负浪费了那么多时光，自知罪无可恕，但你为何不给我弥补的机会？我是说过师徒动情违背伦常，可我现在明白了那是我自私的借口，若有相惜，伦常又算什么เ呢？”
他在南京开始收集古籍，说是要藏屯整理起来，以防后世之灾。那ว灾指的大概ฐ是满清文字狱和修撰《四库全书》吧。
已经是八月，暑气开始消เ退，夜晚凉气也侵袭进房内。我白天里嘱咐红珊晚间给我和她都加被子，她却迟迟没来。我干脆ะ自己去找齐之ใ海要两ä床薄衾。穿过两院时，心里还想着倒不知文禾有没有听我的话加了被子，便瞥过文禾那仍亮着灯的书房一眼，却看见一个身影立在外头。我走近前一看，是红珊。她手里端着托盘茶碗，想进去又犹豫的样子。我便唤了她一声：“红珊？”
红珊去关好了门，回来拿了桌上茶壶摸摸：“这茶温正好，看来彤戟也就是嘴上说说，该做什么一样不偷懒โ。”便倒了一杯绿茶来递给我。
当她转身去铜盆里濯手时，却不由身体一晃，赶紧抓住窗棂站稳。
她倒不扭捏，仍是大大方方地说：“新科武状元潘云腾。”
“你还没见过他吧，陪我去，我想到时有你在场。”她盯着我的眼，一脸坚定。
“陛下整日在御书房为国事操劳，可还一切都好？”皇后看着我，像是问我吃了没有一般的漫然口吻。
“可这宫中女官，又有何人可入御书房，如宋掌籍？”她微微一笑，“多留แ心些龙体圣安，陛下操劳，有个面善可心之ใ人侍奉也是好的。”
我把碗筷都放下，起身给他倒茶。他接过去喝净，杯子往桌上一叩。我坐下，看着他不说话。
我抬手理一理他压皱着的袖口，他转来的目光看着我的动作，最后落在我手腕的玉镯上。
“文大人请候着。”宦官扫了我一眼，转身进屋去了。一分钟็便出来，说：“进。”
这里明显比外面暖和，想是皇帝暖阁了，薰香跟文府又不是一个味道，厚而不沉，清而不凉，不晓得是什么味儿。
文老爷子跟徐霞客谈完了？我问他：“大公子可回来了？”
“我知道了。”我说，“我稍微收拾一下，洗个ฐ脸就去。”
我笑得狡黠，在看到เ他眼底掠过的意味之后，赶紧又正襟危坐，咳嗽ณ一声：“我们现在去哪儿？这里是哪儿？”
是啊，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我说：“文禾……可是我还有很多疑问。比如你的身世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比如你为什么又说自己是文家子嗣，那你在这里到เ底叫什么大名呢，文禾不是你的字吧？不然你父亲字文起，这不是有不敬？”
我笑，说：“没什么เ。嗯，我就是想问问——伴郎帅吗？”
我没有许多的朋友。米广良和田美，是我的小儿。都在本市念了大学，但不同学校。大学毕业以后，米广良去了邻省省会工作，而田美去了北京念研究生。这些年总有一些人，我若主ว动一点，他们便可能成为我的朋友，可是我没有主动过。所以大部分，仍然淡淡交往乃至疏离。毕业之后不久ื我在一个小杂志社先落脚，那官僚杂志办公室里，总充满烟味和虎视眈眈目光。我亲爱的敏浩é，曾经许诺不离不弃的敏浩，他终于也离开，玩了人间蒸，因为ฦ我无法选择。我无法选择我那坚持反对他的父母，或者选择被反对的他。他帮我做了选择，在我毫无预料的情况下。我们不了而了之。粒米未进三日之ใ后，我辞去工作，去往蜀中ณ旅行。回家之ใ后，我继续准备考研，然而我再一次失败，连调剂都无可能。
我正看着那图鉴燃烧，突地，文禾牵住我地手。他往我地手中塞了一块东西。
我低头一看，是那块他不离身的羊脂ฦ玉牌。
“我第一次把它交给你时，你刚刚来到เ大明，而我是一个你眼里地绑匪，你讨厌我；”他的眼神在火焰下闪烁，“我第二次交给你时，我们熬过了腥风血雨，死心绝望，我爱着你，你爱着我。现在，你已经嫁给我，我把它交给你，从此它是你的。珞儿，此生已尽，此情无穷。答应我，好好生活，等到那一天，汉室长荣，华夏兴盛，我们还一起唱此生未竟的琴歌。”
我咬着嘴唇，握着玉牌，隔着泪帘ຈ看他温存坚定的眼睛。
“别哭。你对着建虏屠城都没哭，现在这是怎么了？”文禾的笑暖得不似真实，“又不是都见不到了，我等着你给我送镜呢。记得，时间地址要是这个ฐ，”他又把一张字条塞进我手里，握紧，“你不要失约，我等着你。”
我也握紧他的手。
“嗯，可以了。”偃师轻轻对着文禾说，把镜递到他手上，“手放在镜上吧。”
文禾收了笑容，将另一只手中的火把递给我，然后把与我交握的手抽离，将双手都覆在镜上。偃师的双手则从底下托住镜。
这是不同以往的方แ法。我目不转睛看着他们。
镜上不再有||乳|色流质，而是毫无预兆地猛然放散出强烈的蓝光，紧接着疾地变幻，明暗交融。霎时覆盖了文禾全身。他手与镜接触地部分仿佛融化了一般，完全看不出形状。偃师的双眼也被蓝光冲得微微眯起，仍一动不动。
文禾的身体轮廓也开始模糊了。整个人似乎成了半透明地。在被蓝光彻底淹没身体之前，我看见。他从容地闭上了双眼。
文禾就这样消失了。
我觉得还不能ม完全接受这个现实。仍举着火把呆呆站在原地。我们是忘记了把文禾带来了是吧？刚才的事情，是真地吗？不，我们一定是忘记带他来了。
“过来看。”偃师说。
我定睛，望见镜面之ใ上，一层朦胧的白光。就像水面一样波动微澜。而水面之下，似乎ๆ有什么东西在显现。
“他是要去那个时候代替那个胎儿的。所以原本的自己้将会被毁灭，这毁灭是渐进的，就像擦灰尘一样，一点一点地擦除。擦除地时候，我们还可以在这面镜上，看见他一生的光影。”偃师把镜举低一点点方便我看，“我想，你会很想知道他在这里的完整一生吧。”
我的心在猛烈地跳动。几乎ๆ卡在喉咙口，令我无法低头。而当我终于低下头去看镜面的时候，那ว些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景象正飞一般掠过。而我慢慢能ม抓住显示ิ的节奏时，水面正荡漾地显示出一个垂髫的小男孩。
细棉蓝袄。束腰带。摇头晃脑แ地跟在还黑黑须的文震孟身后背书地小男ç孩，脸上笑容纯净无邪。偶尔背错一句。父亲要打手心，他满不在乎ๆ地伸出手让打。打完满不在乎地继续背。而父亲走了之ใ后，才会伸出手来拼命吹气，似乎ๆ这样可以减轻疼痛。
这个男孩慢慢长大了，面容清朗，依稀有成年的轮廓。弱冠礼后，亲朋在贺，他收到เ长辈的礼物，回身要分大半给两个ฐ弟弟。情景慢慢变成了三个ฐ兄弟一起读书。一个ฐ半大姑娘在旁้甜甜地笑着，给三个ฐ兄弟倒茶，目光却始终流连在那最大地年轻男人身上。
书跌卷落，男人弯下膝盖，跪在地上，给须开始花白的文震孟叩头。文震孟地脸上挂着悲怆地神色。年轻的男人抬起脸来，双眼是未消地难以置信和震惊，垂下眼睑时，却又是痛楚万分。半大姑娘端着茶盏娉้婷入门来，依旧对着年轻男ç人一笑。这一次，他没有如之前般回她一个微笑。
考场之ใ上，隔间分列ต。他奋笔疾书，时而又一晌怅惘般失去双目焦点。交了卷返程，暮色深染的路上，只那一道孤单而清瘦的背影。放榜时刻，旁人欣喜若狂，小厮亦抱着他欢呼，他却面无表情，只远远瞅着张着的乡试新榜。
徐宏祖出现了。闭门密谈的结果是，他拿出了一面镜，郑重递给了文震孟，而文震孟，转而将镜交给了他已经同他一起迁居京师的年纪又增了些许的年轻男人。徐宏祖拍拍男ç人的肩膀在说什么，文震孟带着一丝苦笑啜茶。年轻男ç人恭恭敬敬地对徐宏祖行礼ึ，答话。夜里，他却不眠不休地捧着镜苦苦思索ิ。然后，他独自离开了京师，长长的旅途，一个ฐ人辗转不定，日夜兼程。在一片青葱野草之中，他蹲了下来。那一块石碑，令他眼神突然有了光亮。参加完一场奢华的婚礼ึ，文震孟回到เ家，跟大儿子有了第一次争吵。年轻的男人最后绷着嘴唇离开。他握着镜，在桃花渡的雅座里独自喝了一夜的酒。然后，他拿起镜，动身到了美馔居，跟宁蔻儿一阵话说，宁蔻儿转身，领着他到了后面一间带院的厢房。
我的手脚都在抖。偃师看着我，说：“你还要回大明去看看么？如今那ว里已经没有人知道文禾了，连他养父都已๐经改变。”
“不用了。我去那ว里，一个人也不认识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