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双眼冷望着四周,不似被这些弯弯折折的路绕晕,对小院子的破旧亦不在意,神情沉定。
夏苏心里念着,正要敲门,却听篱笆那边的黝黑屋里有人破口大骂。
赵青河屡屡捧金送银去讨好,多因这贪得无厌的彭氏教唆,拿她侄女的花容月貌当香饵。
可让泰婶糊涂的是,赵青河那ว句答。
带小笼包,置办新衣,炒俩小菜,这些都是小得不足一提的事,而她性子软绵也好,不喜欢力争也好,即便有无比的勇气离开家,她只是更胆更谨慎,更慢吞。
当赵青河请了几个混棒哥们吃酒,听他们绘声绘色将这件事描述成“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大丈夫行为,他却明白,这就是他曾做过的蠢事之最了,恐怕今后还得背负这件蠢事很久,反反复复为此洗刷。
夏苏本不想理会,但对他念得东西大不屑,声音粗嘎,也掩不住厌气,“算不上什么词,不过约人明晚子时私会合欢的情信罢了,如此露骨,真是——”
“地点?”赵青河连连点头,很虚心受教。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天经地义แ,即便亲如骨肉,得到一样东西,必要付出一样东西。如你来接我,是为了点心和新衣。”夏苏咬字虽慢,却无比清晰。
夏苏本要垂进碗里去的脸,抬了起来。
“我是摔成失忆,不是摔成傻子,虽然不记得过往人情和家里人事,反而从前读过的书都慢慢想起来了,生活仍可自理,道理还很分明。至于赵子朔房里的画,因是名家古画,属读书此类,所以记得。只是,所谓记得,也不过一个画面——赵子朔房间东墙挂着《岁寒三友》。仅此而已。”看夏苏愈来愈龟壳化的脸,他好心添问,“妹妹听不明白?”
赵青河彻黑眸底一闪即逝的明光,笑得微微仰合,“看你在吴其晗面前温婉得很,对我这个哥哥反不如外人,冷言冷语外加拳打脚踢。”
帘子一掀,有人当风立。
赵青河。
这二楼有不看戏看街景的安静包间,也有冲着戏台,镂空雕画的屏风隔席。屏风要是下了帘ຈ,就看不见里面。夏苏不清楚吴其晗的喜好,也不慌张,贴在一根红柱下,想着有人会来找自己้。
正看戏台的吴其晗转过头来,表情从意兴阑珊到饶有兴致,再到似笑非笑。
赵府三代之上,出过文渊阁大学士,赵老太爷的亲妹子入选为嫔,还生了皇子,皇子后封诚王爷。按大明律,赵老太爷要避政,才迁回苏州ะ祖居,可是赵氏人脉ำ广深,不在都城,影响力仍不弱。而今,第三代子弟无需再避嫌,两ä位较长的儿郎已是举ะ人,就待明年大考。
现在就又不一样了。
轿子板震了震。
然后,就传出窸窸簌簌的声音。
两人接着不再提半句画或钱的事,就着**个月大的胖娃ใ娃小名闲聊,小花小草小玉取了一堆。
“轴儿。”赵青河没处站,一动踢到地上木轴,信口凑热闹。
两人齐眼看他,他连忙摆手,“我用词遣句实在没辙,你们不必当真,冲撞了宝贝,也别恼我。”
他这样没“自信”,倒叫夏苏不好再踩,实事求是评道,“这个小名还不错,轴支着画,坚强得很。”
周旭沉吟,“小名叫轴儿,干脆再取赵侄说得宝贝一词,大名也有了,宝轴。”
夏苏觉得是不错,配上周姓念起来就有些怪。周宝轴?粥煲粥?
夏苏虽然这么诚实说了,周旭却并不在意,只道宝轴二字太合心意,又是女儿家,也不会常有人喊她全名,就这样吧。
赵青河歪打正着,赢得周旭一声谢。
于是,似乎终于完成今日来意,夏苏说五日后来取画,便走出了屋。
周旭没跟出来,连再会都省了,只是轴儿咯咯的笑声追上他们,令乌墨青白的单调天地色缤纷了好一瞬。
上了车,夏苏耷着的眼皮缓缓拾起,似经过一番斟酌,慢道,“婶娘本是妓子,周叔有时去她楼子卖画,也算不得熟。她年岁大了,恩客越来越少,又有了身孕,想打掉,周叔却劝着生下。楼子妈妈嫌她已不赚钱,干脆捣鼓着周叔赎她从良。我开始也是瞧不惯她,替周叔不值。可周叔说他本无打算成家,只觉得和娃娃有缘,娶谁都无所谓,而她的身世其实可怜,爱钱也是悲苦怕了才如此,如今既然出了欢场,不必再看他人脸色陪他人笑,想怎么样就随她高兴吧。”
“轴儿不是……”赵青河问了一半顿时住口,吆喝驾起车。
他也是糊涂,何必问呢?
“你叔叔心如海ร。”
“不妨说,他随心自在。”夏苏语气轻飘,“心如海ร”不适合周旭。
随心自在么?赵青河无意识握紧了缰绳,低声如自言自语,“不看恶脸,不听恶言,高兴怎么活就怎么活,真是潇洒。”
良久,夏苏的声音龟慢龟慢地爬来,“倒也无需惆怅惭愧,我叔三十岁的人,六十岁的心,老僧入定,看破红尘了,能不自在?我们却‘年少轻狂’,自私狭隘一些也很应当。就我婶娘那ว样的人,换作我,是一定不忍的,全看在叔叔面上而已。”
好了,她也会用年少轻狂这个ฐ借口了。
这姑娘的反应,总是有些出其不意。赵青河没有回头,只是不小心歪伤的心情变得很容易收拾,驾车也轻快。等马车停在虎丘一家饭馆前,他又完全不意外地看到了夏苏的蹙川眉。
“我没银子。”她道。
“我没银子。”他制造回音。
夏苏没好气,“没银子你还来?”
赵青河不答,将缰绳交给伙计,吩咐他用最好的草料喂马,就径直走进饭馆,拣靠着旁街镂窗的桌子坐了,点完菜,却见夏苏还站着。
“要不要点酒?我看到柜台有西凤酒。”他“钩”她。
她很没志气,上钩落座,听他再点了两小坛西凤,等伙计走了,仍记得银子的大事,“我说真的,身上只带了十文钱。”原想一人一碗面打底。
“我也说真的,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不过——”赵青河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银稞子,颇为ฦ得意,“今日赵大老爷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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