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种毕，又停了锄务，而大规模的秋收还没开始——田家圪崂的的庄稼人多少年来破天荒第yi次消闲了。好，人们开始有时间赶集上会，做点小生意；手巧的庄稼人，鼓弄起了家庭副业。
这天早晨，天还不明，他象往常yi样准备爬起来上自留地，但秀莲抱着不让他起床。她撒娇说：“多睡yi会吧！你常天不明就把我yi个人撂在被窝里！现在又没要紧活路，你再睡yi会”说着便用两ä条结实的光胳膊紧ู紧箍住了他的腰。少安没法，只好依了她。
汽车驶过郊外大片的蔬ຒ菜地和工ื厂区，进入了市内。
路灯映照着积水的街道，象yi条条灿烂的银河。两边的人行道挤满了匆匆行走的人群，各种雨伞组成了yi望无际的“蘑菇林”。主干道上穿梭着各种车辆；yi个接yi个的叉路口，红灯绿灯在交替闪烁。
第五十yi章
庄稼早已๐经收割完毕。茫茫旷野，草木凋零，山寒水瘦；那丰茂碧绿的夏天和五彩斑á斓的秋天似乎成了遥远的过去。荒寞的大地将要躺在雪白的大氅下，闭住眼回忆自己流逝的日月。
他还没有把饭碗放下，门里突然闯进来yi个老汉。田福军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老汉就双膝跪在队长的脚地上，yi边向炕上的他磕头，yi边嘴里连哭带喊：“青天大老爷！快救救我yi家人的性命”
老汉连哭带说：“我yi家三口人四天都没吃yi颗五谷了！快饿死了”
少安是田福堂动身去县城的时候，才知道润叶要结婚了。据传回来的消เ息看，那个男ç人就是去年原西河畔润叶提起的县上领导的儿子。
听说润叶马上要举ะ行婚礼，少安着急起来——他给人家送什么礼ึ物呢？他和秀莲结婚的时候，润叶给他们送了两块缎被面，少说也值五六十元。而他们现在除过这两ä块被面，就再没什么值钱东西了。总不能ม把这两块被面再送回去吧？
眼看要到古历八月十五了。往年，她都象村里其它在门外的人yi样，必定在古历十三日前回到双水村，以便参加十四日那个ฐ传统的“打枣节”。可是，今年不能ม回去了。那可爱的村庄，那红火的“打枣节”，现在对她来说，再不能引起yi丝热望了。就是梦中出现的这yi切，也蒙上了yi层灰土。再说，听说那个山西姑娘仍然还呆在少安家里。啊啊！狠心的少安！幸运的山西姑娘！你们现在yi定情意绵绵，要去参加热闹的“打枣节”去了。山西姑娘！你将在全村人面前露脸，让大家看你，羡慕你！你yi定会幸福得两眼闪闪发光，脸象早霞yi般闪耀着光彩润叶想着这yi切，泪如泉涌ไ。她最近以来，已๐很少再回二妈家，通常都yi个ฐ人呆在学校她自己的宿舍里。除过上课和非参加不行的集体活动，其余时间她yi概闭门不出，关在这个小房子里，yi个ฐ人流泪cນ叹息c自言自语——有些话对少安说，有些话对那ว个山西姑娘说，有些话是对她自己说的。她的精神已濒临ภ崩溃的边缘！
马上就是清明节了，外面的世界已经到เ了阳光灿烂，桃红柳绿的好时光。她在自己阴暗的房子里，突然记起了去年这个ฐ时候，她和少安yi同在原西河畔ึ的情景。她于是忍不住想再到那ว个地方走yi走。这是yi次怀旧而伤感的出游，也是对那已被埋葬的爱情梦想的祭奠。
他心里忍不住隐隐作疼。他难受地想到，润叶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找了媳妇。如果她知道了，不知她会怎样看待这件事？也许她会恨他的他对父亲说：“县城太远，扯衣服还是到米家镇去。米家镇的布料不比县城差。”
第三十yi章
他先来到孙玉亭家，让玉亭立刻通知大小队干部ຖ，yi吃完晚饭就到大队部来开会。他给玉亭布置完，就yi个人先去了大队部。
田福堂身上带yi把会议室门上的钥匙。他自个儿开了门，yi股热气顿时扑面而来。他上了那ว个小土炕，把窗户打开，企图让外面的凉气进来yi点——但外面和窑里yi样热。他解开小布褂的钮扣，袒胸露怀，盘腿坐在小炕桌前，把煤油灯点亮，等着队干部们的到来。
说下个日子呀你不来，硷畔ึ上跑烂我的十眼鞋。
山丹丹花儿背洼洼开，有什么เ心事慢慢价来这歌好象正是给他们两个人唱的，这使他们的脸如同火yi样烫热。
他对自己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他本来就应该想到，满银yi出事，兰花就肯定会跑到双水村她娘家的门上去了。另外，他对自己更不满意的是，他的行为看来似乎是向少安yi家人邀功讨好yi般！真是，他田福堂什么时候学得这么เ下贱？
他到了双水村村头，跳下车子，隔着东拉河向对面农田基建工ื地喊：“高虎！杨高虎！你过来yi下！我有个事要给你说！”
“白面？哪来的？”少安惊奇地问。十几斤白面，对他们家来说，可不是yi个小数字啊！
“润叶？”
“这些我都让妈妈准备好了。我yi会就给姐夫送过去。”少平轻轻说。
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这就是他活着的全部价值。
他独个儿来到馍筐前，先怔了yi下，然后便弯腰拾了两ä个ฐ高粱面馍。筐里还剩两个ฐ，不知他为什么没有拿。
他站起来，用手抹了yi把脸，端着半碗剩ທ菜汤，来到西南拐角处的开水房前，在水房后墙上伸出来的管子上给菜汤里搀了yi些开水，然后把高粱面馍掰碎泡进去，就蹲在房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啊啊！所有的人都不由不张开了嘴巴。他们想不到眼前这个ฐ人曾经在空中ณ就已经回了yi次双水村。
没有多少天，金俊文和他的儿子就在前后村庄中名声大震。他们的钱财引得许多人家托起媒人，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金富；金富不行，就是嫁给金富的弟弟金强也可以。这阵势立刻把金俊文也变成了个人物。这些天来，他穿戴着儿子带回来的“外路货”，不时满脸荣耀地出现在公众面前，那神气很快使人们联想起不久前的金光亮。俊文也已๐经把旱烟锅撇在家里，出门拿着带嘴纸烟，见人就散。遇上有人给他的儿子说媒提亲，他总是矜持地笑笑，说：“这是娃ใ娃们的事嘛，不得由他们自己作主”
唉唉，世事啊！想当年，东拉河流域的庄稼人，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金俊文不成器的儿子呢？可是现在，人们却象攀皇亲yi样，盼望自己的女儿被金富选中。人们！你怎么เ能因为贫穷，就以物遮目，而变得如此愚蠢呢？
但对稍有头脑的人来说，有yi点至今还是个谜：金俊文的小子大字不识几个，又yi直是个ฐ“溜光棰”，怎么เ半年之中就变成了yi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呢？他干什么เ营生嫌下这么多钱？
据金富自己讲，他在外面做大生意，上海ร广州都跑遍了。但做什么เ生意，这小子yi直说得含糊不清。
对于大多数只走过石圪节的农民来说，外面的世界ศ他们无法想象，也就将信将疑地接受了金富的说法。大概大地方赚钱就是yi件很容易的事吧？金富说过，大城市街上到处都是钱。也许的确是这样。唉唉！就算是这样，双水村的大部分农民也没勇气出去到那些地方捡人民币去。看来还是俗话说得对：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可是，从金富腰缠细软趾高气扬地回家的第yi天，有yi个ฐ人就明白他在外面做什么“生意”，这人就是金富他二爸金俊武。
被金富现在称呼为“二叔”的俊武，用鼻子也能闻见侄儿是靠什么เ发横财的。在俊文yi家人和村民们谈论这个ฐ逛鬼的“本事”帮运气时，精明人金俊武早已羞愧得低下了头。俊武同时知道，村里也不是没有人明白金富的“把戏”，只不过人家不说罢了。他清楚，象俊山和孙少安弟兄们，甚至还有田福堂和海民他们，早ຉ已๐在心里嘲笑上他们这家人了。
他自己yi直碍于情面，也不愿给大哥大嫂揭穿其中的丑陋。自从彩娥和孙玉亭的麻糊事件发生后，他已经不愿意再看见他家出丑事扬播到前后村庄；这接二连三的丑闻，将会使他自己的儿子长大后，都没人给说媳妇！
他只好忍着不吭声。金富给他家送过来的礼物，他都让老婆客气地退回去了，这使俊文和张桂兰极不满意，好象他金俊武眼红他们发财，才这样伤他们的脸。他老婆也不明白他的做法。她看哥嫂为ฦ此不高兴，就提出请金富吃yi顿饭来弥补兄弟妯娌间出现的感情裂痕。金俊武这才忍不住破口大骂：“糊脑แ松！那ว王八羔子倒是个什么เ人物值得咱去巴结？三天两后晌，鸡窝里就能ม飞出金凤凰？那小子的钱财不是从好路上来的，他瞒得了众人，瞒不了我金俊武！”
几天以后，金俊武左ุ思右想，决定找大哥谈yi谈。这天在庙坪山摘完豇豆，已经黄昏了。等众人下山后，俊武就设法和俊文相跟在yi起走。
两个ฐ人抽了yi锅烟，俊武就开口对俊文说：“大哥，有件事我早想和你拉谈拉谈，但yi直很难开口”金俊文疑惑地问了：“什么事？你就直说！”
金俊武牙齿咬了嘴唇，也不看大哥，低着头说：“我看金富要闯大祸呀！”
“怎？”金俊文停住脚步，yi脸的奇怪。
金俊武委婉地说：“哥，自家的娃娃ใ自家知道。你也不想想，金富yi下子就变得那么เ能行了？这半年多功夫，怎能赚那么钱呢？咱虽然没出过远门，但凭脑子笨想，估计外面的钱也不那么好赚”
“生意人凭的是运气！说赚就能赚大票子！”金俊文对弟弟的说法不以为ฦ然。
金俊武沉吟了yi会，说：“我也是为咱们家了。咱父亲活着的时候，常指教咱们活人要活得清清白白”“那你是说金富的钱财是在外面偷来的？抢来的？”金俊文立刻沉下脸问。
生俊武没有言传。
他态度等于肯定了金俊文的反问。这严å重地损伤了俊文的尊严。他有点气愤地对弟弟说：“你不要红口白牙枉说我的娃娃！金富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我的小子，是好是坏碍不着两ä旁世人！”
说完便头yi扭，独自yi个人在前面走了。
金俊武望着大哥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yi口气。他痛心地感到，他们弟兄之间的关系，已经再不可能ม象过去那ว样亲密无间了
两天以后，百无聊赖的金富心血来潮提出要单独住进他三妈的窑洞里。彩娥改嫁以后，财物大部分拉到เ石圪节胡得禄那ว里，她的窑洞就用yi把“将军不下马”锁住——这意味着金俊斌这yi支人从此就“黑门”了。但窑洞作为ฦ遗产，自然还属王彩娥。金富不服此理，认为ฦ窑洞理所当然应该由金家继承，因此准备强行进驻。
但金富的弟弟金强倒成了个懂事青年，他劝阻哥哥说不能这样。气盛的金富出口就骂金强。金强骨子里也不是个省油灯盏，两ä兄弟于是就在他三妈的院子里吵开了架，不yi会功夫，自然就引了许多村民前来围观。
金强见无法劝阻他哥，就赌气说：“我管不了你！不过，我看你怎么住进去呀！除非你把门砸了！”
金富轻松地笑了笑，说：“我什么也不砸就过去了！不信你现在就看！”
金富说罢此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惊人的开锁技巧：他随手拾起yi根硬柴棍，走前去在锁眼里yi捅，“将军”立刻下了“马”。转眼间，王彩娥的两ä扇门就大敞开了这yi天以后，双水村的人才明白了金富靠什么เ“本事”在外面弄了那么多的钱财。许多庄稼人羞愧地撤回了自己女儿的媒约，再也不住金家湾前村头跑了。
金富住进他三妈窑洞的当天，和彩娥家沾亲的村民刘玉升，象那ว年“麻糊事件”yi样，及时到石圪节去报了信。这次王彩娥没有动用娘家的人马，而拿着公社ุ主任徐治功给双水村大队党支部yi封态度坚决的信，回到了村子。她先把公社的信交给田à福堂，然后去金家湾那里，双脚跳起，把金俊文和金俊武两ä家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金家的其他人明知理亏，谁也没敢出来应骂。只有金富扑着要出来扯他三妈的嘴，结果被金俊文夫妻硬把这个ฐ烈子拦挡住了。
第二天，大队党支部只好派可以和这家人对话的副书记金俊山，向他们传达了公社的强硬决定，让金富立刻将强占的窑洞交出来。
于是，住了yi夜的金富只好又从他三妈的窑里搬了出去。至于门上的锁子，倒也不用另买，金富两个手指头yi捏，“咯吧”yi声就重新锁住了。
过了几天，金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双水村，不知又到什么地方做他的“生意”去了
第十章
时间大踏步地迈进了yi九八○年。
八十年代的第yi个春天，中国社ุ会生活开始大面积地解冻了。广大的国土之上，到处都能听见冰层的断裂ฐ声。冬天总不会是永远的。严寒yi旦开始消退，万物就会破土而出。
好啊，春天来了！大地将再yi次焕发出活力和生机。但是前行的人们还需留心；要知道，春天的道路依然充满了泥泞
阳历二月下旬到三月初ม，庄稼人出牛动农之前生产责任制ๆ的浪潮大规模地席卷了整个ฐ黄土高原。面对这种形势，社会上尽管仍然有“国将不国”的叹息声，但没有人再能阻挡这个大趋势的发展了。
毫无疑问，这是继土改和合作化以后，中国近代历史上农村所经历的又yi次巨เ大的变革，它的深远意义目前还不能全部估价。
富有戏剧性的是，二十多年前，中国农村的合作化运动是将分散的个体劳动聚合成了大集体的生产方式，而眼下所做的工作却正好相反。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大合大分，这都是yi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说不定若干年后，中国农村将会又yi次重新聚合成大集体——不过，那时的形势不会也不应该等同于以往了。人类正是这样不断地在否定之ใ否定中发展的。当然，短短几十年中ณ，如此规模的社会大集散，也许只有中国才具备这种宏大气魄。
在黄原地区，尽管地委书记苗凯和人称“苏斯洛夫”的副书记高凤阁，对生产责任制采取了“顶ะ门杠”式的做法，但门还是没能顶住。被高凤阁说成是田福军的“路线”看来明显占了上风。在去年夏收后的工作基础上，眼下生产责任制已在全区各县所有的农村展开。当然，今年已经比去年走得更远——几乎绝大部ຖ分农村都包产到เ户了。田福军知道，这不是他个人有多少能耐，而是中央的方针和农民的迫切愿望直接交流才造成了这种势不可挡的局面过罢春节不久，小小的双水村就乱成了yi窝蜂。对生产责任制ๆ抱反感情绪的田福堂，yi反常态，干脆来了个“彻底革命”，宣布全村实行“单干”，谁愿怎干就怎干！这态度实际上也是yi种不满情绪的发泄——由此不可避免地造成了yi时的混乱ກ。
“去他妈的，乱吧！”田福堂在心里说。他甚至有yi种快感。
混乱首先从金家湾二队那里开始了。
二队的人成份复杂，加之去年夏收后没实行生产责任组，现在看见yi队的人已经见了好处他们心痒痒；如今既然田福堂让大家“单干”，这下可不能ม再落到เ了yi队后面了。于是说分就分，把承包责任制ๆ弄得象土改时分地主ว的财物yi样，完全失去了章法。
在分土地的时候，尽管是凭运气抓纸蛋，但由于等次分得不细，纸蛋抓完后还没到地里丈量，许多人就在二队的公窑里吵开了架；其中ณ有几个ฐ竟然大打出手。在饲养院分牲口和生产资料的时候，情况就更混乱ກ了。人们按照抓纸蛋的结果纷纷挤在棚圈里拉牲口。运气好的在笑，运气不好的在叫c在咒骂；有的人甚至蹲在地上不顾体面地放开声嚎了起来。至于另外的公物，都按“土政策”分，分不清楚的就抢，就夺，接着就吵，就骂，就打架；哪怕是yi根牛缰绳也要剁成几段麻绳头，yi人拿走yi段。yi旦失去了原则和正确的引导，农民的自私性就强烈地表现了出来。他们不惜将yi件完好的东西变成废物，也要砸烂，yi人均等地分上那วyi块或yi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连集体的手扶拖拉机都大卸八大块，象分猪肉yi样yi人yi块扛走了——据说拖拉机上的钢好，罢了拿到石圪节或米家镇打造成镢头
二队东西分眼红的人，眼看没个分上的了，竟然跑到เ公路上去分路边他们队地段上的树木。
大队党支部副书记金俊山经常扮演“救火队”的角色。他看此情，急得去找二队长金俊武，对他说：“咱们金家湾的人是不是都不想活了？公路边上的树怎敢分嘛ใ！那是国家的财产！你是个精明人，今儿个怎么这么糊涂？不信你看吧，树yi旦ຆ分开，社ุ员几天就连根刨了！金家湾半村人恐怕都得让公安局用法绳捆了去！”
金俊武眼角里糊着眼屎，无可奈何地对金俊山说：“我现在也没办法了。yi听要单干，队里的人谁还再把我放在眼里呢？社ุ员yi哇声要做的事，yi个人怎能ม挡住？再说，就是我不同意这样做，大家说田福堂都同意，你金俊武小子算老几？你管了我们十几年，现在爬远吧！”
俊武说的也是实情。金俊山看没办法了，就到学校去找儿子金成，让他骑自行车去石圪节公社ุ找个领导来——双水村的局势yi旦ຆ失去控制，金俊山的办法就是找公社领ๆ导来解决——这倒也不失为ฦ良策。
但小学教师金成嗫嚅着对父亲说：“我是教师，这是村里的事，我怎能ม把公社领导请动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