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渔站在大石上眺望，夕阳斜照下，对岸河滩有村妇捣衣、孩童戏水，袁州ะ府治所、宜春县治所都在秀江南岸，北岸就是寻常村落，对岸景象与家乡石田的丰溪河畔ึ有些相似——
曾渔将碗里的黑糯米酒喝尽，就开始宽衣解带，这长衫汗湿，粘在身上不大舒服。
府学宫和考棚就在北门里，考棚前的大广场此时是人山人海ร，各式高脚灯笼映得四下朗如白昼，小贩叫卖声洋洋如沸，盛夏六月，四更末五更初虽然是一天之中最凉爽的时候，但架不住人多灯旺声音杂，不少人就已经额头冒汗了。
四喜道：“我等少爷进了龙门就回去。”
那人打量了曾渔两眼，显然不记得与曾渔有一面之缘了，谁会想到เ广信府的考生会跑到เ袁州来考呢，这扁平鼻子的家伙神秘兮兮道：“这位公子，借一步说话。”
那ว人压低声音道：“公子若想此科必中，在下倒有条门路——”，说话时眼睛盯着曾渔，看曾渔有何神态表示。
严世蕃对堂弟道：“曾九鲤可不只有作文、书法的本事，他还会医术，更离奇的是他祖处是兴国三寮，自幼学得相阴阳二宅——”
严世芳却对曾渔会这么多杂学不以为ฦ然，说道：“圣贤之道，博大精深，吾辈穷一生精力亦难究其玄奥真谛，哪里有闲心旁及其他。”
严世蕃笑道：“你不但是个穷书生，还是个ฐ命苦的穷书生哪，莫信命，靠自己，我且问你，你家在何方？”
严世蕃“哦”的一声，问：“广信府的为ฦ何跑到袁州来考，祖籍袁州？”
“你把我叫到分宜来，是要让我死在这里吗？”
那男子怒道：“轮得到你这贱婢来指责我吗，十年前你伤了我的左ุ眼，早该将你杖毙！”
陆妙想与少女小姿ู同乘一辆马车，严婆婆也坐在这辆车上，照曾渔的吩咐，车厢的前掩和后稍都卷起来，右侧车窗布帷也束起，以便通风透气，马车也不要行驶过快，车身过于颠簸只会让发痧的陆妙想更加不适。
马车里的少女小姿看着戴竹笠穿草鞋的曾渔走路象脚๐底安了弹簧似地别轻快，不禁轻笑道：“娘，这个曾书生不用背书笈了，走起路来就好生轻快，他那个书笈很重，这书生真肯吃苦。”
却听那严婆婆答道：“这穷措大不知往哪里赶考，前些日子路过青田村，夜里迷路闯到十三娘清修的住所，叫门求借宿，老身哪里肯开门，当然是把他臭骂了一顿ู，这穷措大甚是无礼ึ，还与老身对骂。”
这时，停在路亭口的那ว辆马车传出一个少女焦急的声音：“哎呀，不好了，我娘晕过去了。”
无论抚州考棚和府衙那边如何热闹，这些都不关曾渔的事，他现在只等谢榛的消เ息，能否有补考的机会只在今晚，因为今晚抚州知府要宴请提学副使黄国卿，抚州ะ府辖下的临川五县的知县以及本地大乡绅都要参加，谢榛ี有诗名，又有临ภ川知县林润引荐，列席宴会是没有问题的，现在就要看黄宗师惮度如何？
踱了一会步，心中ณ空空落落，很多时候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就是这么让人无奈啊，曾渔回到客房，天热，青衫汗湿，干脆脱去长衫，赤膊，下身只着一条裈裤，铺纸研墨，画一幅水墨苍松，把浮躁的心沉静下来，融入到作画中去，这是心灵修炼的过程，何能宠辱而不惊？何如孤松傲霜雪？嫩枝淡、老干浓，水墨点染，皴擦苔斑，墨松如苍龙夭矫，留白似大雪满山——
曾渔道：“晚辈求得本乡吕翰林写给黄宗师的一封书帖，只是无由呈递上去。”
曾渔点头道：“正是那ว位辞官归乡的吕翰林。”
曾渔慢慢踱过去，四喜看到他，眼睛睁大、脸露笑意正待起身招呼，曾渔抬起双手往下一按，好象有股无形之力就把四喜按在原地动弹不得了，曾渔说道：“我来看看这画怎么卖——”
曾渔仰望青天，阳光耀眼，一轮红日正升向中天，端午寒早已过去，午前天气就已经很炎热；四顾抚州关王庙广场，关王爷读《春秋》却不管文章的事，从画ฑ摊走过的民众也只瞧上一眼就漠然走过——
这关系可真够复杂的，那ว女尼名陆妙想，这少女怎么也姓陆，曾渔又问：“那严婆婆究竟奉谁之命呢，这般可恶？”
胖大凶恶的严婆婆走过来了，先剜了曾渔一眼，拉起少女的手往外就走，说道：“陆员外有事要与你们娘俩说，快去。”回头又剜了曾渔一眼，警告道：“躲在茶寮先别出来，不然见官挨板子。”拉着那少女走了。
“请问公子贵姓，往哪里赶考？”
曾渔答道：“在下姓曾，赴袁州府院试，贪赶路程，错过了投宿，打扰师姑了。”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那灯笼上画的猫。
曾渔道：“也不知是僧院还是庵堂还是道观，去叩门问问，好歹歇个ฐ脚๐，借灯火疗伤——四喜你去叩门问讯，你还是童声。”屈膝矮身将书笈卸下，包袱搭在书笈上。
曾渔笑道：“怎么就认定是佛院，也许是道观，那就不理睬你了。”心想：“佛院道观也养狗吗，应该还是寻常住家，因为主ว人信佛，在家居士，夜里诵经。”
曾渔不动声色道：“当然，三寮曾氏千年传承，岂是浪得虚名！”心里道：“三痴兄的八股文清通明洁，通过乡试并非不可能，至于说有利子嗣，八段锦能强身健体，生育能力自然就强。”
五月初ม三，曾渔动身前往袁州争取补考，他母亲周氏和小妹妞妞在郑家住得很舒心，他没有后顾之忧，可以轻装赴考。
……
曾母周氏与郑轼的母亲吕氏在天井边寒暄拉家常，吕氏比周氏年长七岁，今年五十三，不善言谈，是个朴实的老妇人，吕氏二十年前随夫从永丰来鹰潭定居，十年前丈夫去世，日子也过得清贫，如今儿子进了学，能免除家里碉赋徭役，以后的日子就能宽裕些了，吕氏自是欣慰，听儿子说了曾渔母子的处境，大为同情，没等儿子说出要留曾氏母女暂住，吕氏就先提出来了，这时正与曾母周氏说这事——
话锋一转，郑轼问：“九鲤，你既要赶去袁州补考，难道带着令堂和幼妹一起上路？”
郑轼道：“九鲤为何没想到我？”
一夜三分银倒是不贵，但这种码头拉客的信不得，一不小心就会陷入美人局、仙人跳，那可麻烦，曾渔道：“不要歪缠，我母亲和小妹都在船上。”
黑驴驮着行李，四喜牵着黑驴，跟在曾渔母子三人身后在鹅卵石铺成的街面上缓缓而行，曾渔找了家门面颇็大的客栈，客栈名叫四海居，有驴马槽房可寄养牲口，客房分三等，上等房住一天要一钱二分银，免费供应一份早ຉ点和晚餐，曾渔只住一夜，就要了一间有两张床的中等客房，连同喂养黑驴的草料，共计五十文钱，五十文钱约等于五分银——
曾渔知道母亲还是不怎么想让他去袁州补考，说道：“娘，以儿子的才学，考个秀才是不难的，儿子缺少的是一点运气，但运气这东西周转变化，儿子觉得现在开始转好运了，不然哪有那ว么巧ู治好了吕翰林孙子的病轻易得到吕翰林的荐书？所以儿子想赴袁州尝试一下，因为有了秀才功名，好处着实不少，免徭役是其一，有事要见县尊只写禀帖可以不跪、乡里父老遇到เ秀才都是肃然起敬，谋差事过生活也容易得多——娘希望儿子平平安安、快乐一生，但如果儿子连秀才都不是，没身份没地位，那随便遇上个ฐ有点财势的人都可以欺负儿子，处处憋屈，哪里谈得上平安快乐่啊。”
曾渔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是他大嫂谢氏最小的弟弟谢子丹，前日在县城南门渡口见过面，谢子丹对他是百般嘲讽，当时他都忍了，他之所以要千方แ百计争取补考的机会，谢子丹、蒋元瑞对他的刺激也是原因之一，秀才是一道坎，跨过这道坎才可以畅想美好生活——
曾渔作文时，吕怀就站在边上全看过了，一篇近千字的“重修永丰ถ县城记”曾渔没用到เ半个ฐ时辰就写好了，几乎没有错字涂改的，为文叙事明白、清通雅正，单就这篇文而言，吕怀自问也不能比曾渔写得更好，而且曾渔还是这么短时间仓促写成的，这样的捷才让人惊叹啊。
曾渔赶忙道：“老先生太谦了，晚生惭愧。”
南门码头离西山不过三、四里地，脚๐程快一刻时便到เ，去年曾渔与同学到เ西山踏春赏花时遥遥看看过吕翰林的宅第，就在西山东麓，大门前两株大槐树很醒目，曾渔和四喜来到古槐下的吕翰林府，只见大门紧闭，宅第内黑沉沉的似乎也不见灯火——
曾渔道：“这可难说，吕翰林六十来岁了，老年人睡得早ຉ。”但还是让四喜过去敲门，总要尝试尝试。
大雨洒落在乡间古道上，路面形成一层白白的水雾，曾渔要小心脚下不要踩滑，时不时还要抹一下脸上的雨水，妞妞这句问话起先让他有点莫名其妙，随即醒悟，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
曾渔耸了耸身子，将妞妞背上去一些，伸手过肩摸了摸妞妞的脸蛋，说道：“妞妞和阿娘以后都和哥哥在一起，哥哥以后娶了嫂子，若那ว嫂子敢对妞妞和娘不好，哥哥立即叫她滚蛋——”
曾渔的母亲周氏一向良善，从不会与人争执，谢氏这样骂人的粗话她说不出口，这时双手紧握座椅扶手，脸色发白，嘴唇发颤，气得说不出话来，依偎在她身边的妞妞小嘴半张，一脸惊恐——
曾渔是谢氏看着长大的，从没敢这样当面顶ะ撞，此时那目露凶光的样子让谢氏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随即尖声道：“你敢把我怎样，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难道不能告你忤逆！”
……
曾渔十岁那一年，伯父撼龙先生病逝，临终叮嘱曾渔的父亲不要让曾渔走科举之路，说他曾撼龙四十年来走遍大明两京十三省，阅人无数，见过多少才俊之士从少年到เ白头困于科场不得售，最终贫困潦倒甚至痴癫疯傻，而且即便科举顺ิ利做了官又如何，江西贵溪籍的内阁首辅夏言被抄家杀头就是前年的事，仕途险恶，那些官员颐指气使看似风光，一旦遭倾轧，身败名裂ฐ还是小事，性命不保、抄家流放不能保全妻子者比比皆是，还不如风水师挟技游走于三教九流，只要艺业精、名气大，王侯公卿都要延为ฦ上宾，地位既ຂ不卑贱，谋生更是绰绰有余，所以还是让曾渔继承祖业做风水先生最好——
“九鲤，哈哈，九鲤。”
这青年书生名叫谢子丹，是曾渔长嫂的幼弟，比曾渔年长六岁，同在本县东岩书院求学，因为曾渔经常受主持书院的夏先生夸奖，学业平平的谢子丹就心存嫉妒，而且年少的曾渔又恃才傲物，多次扬言二十岁前必进县学，只有生员才有资格进县学，曾渔的意思就是要在二十岁前考取秀才，不少人都相信曾渔能做到，因为曾渔九岁就蒙时任永丰知县吴百朋的赏识，誉之为ฦ神童，十三岁时曾渔顺ิ利通过了县试和府试，成为了永丰县最年少的童生——
曾渔道：“你二人自认胜券在握了，怎么不说说你们输了又该如何？”
刘行知有些踌躇，对这次院试他是志在必得，今日临ภ场作文也自认甚佳，所以不大想与曾渔拼放弃生员功名的赌注，其实曾渔进不进学与他又何干，只是一时不忿而已——
曾渔自是知道刘行知的心思，说道：“汝辈进不进学于我毫无损益，这样吧，我若输了，我当众立契约放弃这科进学，你们二人输了，每人输我纹银五十两，你们不是说我是五十两银子买得的进学机会吗——如何？”
刘行知问列生：“列兄你看如何？”
列生怒对曾渔道：“就依你所说，现在就先立下赌约，怕你回到南岸翻脸不认。”
曾渔笑道：“很好，列兄多谋、谨慎。”
——————————————————————————————————————————————作者贼道三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