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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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轻飘飘的雨天,一切都显得不对劲。事后我将我的那ว种被明显夸张了的犹豫和胆怯看作是某种令人尴尬的预兆。起初我以为是我处在家乡这种需要伪饰掩藏的特定环境中所产生的异常举ะ动,后来才现,雨天洗去了我们镇定、成熟的外表,使人举ะ止乖张,人们普遍被那种无所依托没有着落的气氛笼罩,滋长着各种自我放纵的欲望,并为此担忧。

她看见我的古怪表情,突然慌乱ກ地站起来让座,沏茶,动作变得又快又乱ກ,并说着一些与昨天我与她妈妈之ใ间的对话有关的话。她我从她的忙乱ກ中恢复了常态,还搞清了这个美女就是我儿时的玩伴少年时的恋人楚儿。她长披肩,穿一身白色连衫裙ำ,胸前结了一排密密的纽扣,裙ำ边很不和谐地绣两着只黑色的蝴蝶──在我方才的想象中,以为我拜访的是一个梳羊角辫子、穿一身灰白旧衣的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呢。她的话又快又多,一句连着一句,两个句子之间充满惊叹、感慨和反诘,令人无法插嘴๨。等她把茶搁在我面前,又抓了一把南瓜子放在我的面前,终于缓了一口气,我们才开始平静、自然、有来有往的交谈,说一些天气、习๤惯、电视节目和对乘๖车旅行的看法感受之类的闲话。我一边应答,一边暗暗丹田à运气,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提起那个ฐ混账铜鼓。可就在这时,她妈妈出现了。她妈妈在门边的旧方แ凳上正襟危坐,不断ษ插入一些难明其意的问题,并且脸上经常堆起蚯蚓般扭动的皱纹。我从她的语气上了悟那其实是她的笑容。顿时感到毛骨竦然。我疑ທ惧地想:楚儿进入老境,她美丽ษ的面容也会变成这样么?

“藏那么好干什么เ,你的破房子哪一个贼肯屈尊光临ภ?”我抱怨着动手把这个金属疙瘩掀起来,我以为ฦ我会看到一个缎面或者黑漆的盒子,但什么也没有。我失望地直起腰说:“你给我看的就是这个东西?难道它是商朝的青铜器?”

“酒杯。”

这位老人是罗虎的孙子罗允枝,他秉承祖๢业,以撑排为生,惨淡经营。当时罗允枝从杭州购买຀了各种商品运往始宁。悔堂老人一半出于对越地风情的喜爱,一半是耐不住夜航船的无聊沉闷,与罗允枝作一次断断ษ续续的交谈。

“你这很辛苦吧?”悔堂老人漫不经心地问。

“辛苦倒也๣罢了,”罗允枝叹息说,“最怕生意外。”

罗允枝说:“撑竹排为ฦ生的,最苦的是冬天,最难的是筹集资金。像我们这种小本经营,在本地赊了货物去杭州ะ、绍兴,连竹排一起卖了,再买了日常用品乘夜航船回去,风险大,没家室的人是赊不到เ货物的,赊到了还怕路上出事,直到回到เ家里,才松一口气,简直就像是死里逃生一般。如今天下太平,尚且要担心盗贼,兵荒马乱ກ年代,撑一次竹排就是拿身家性命赌一次。所以做我们这种生意的,获利ำ比种田à大不了多少,即使平平安安,也存不下钱。为什么?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喝酒进窑子,图快活。”

他忽然唱起来:

撑排苦,撑排苦,

水下怕触龙王须,

岸上怕入强人目。

老娘睡不着,

老婆是寡妇。

撑排苦,撑排苦,

山上有老虎,

畈里有蛇毒。

不撑辛苦排,

回家喝盐卤。

他的声音凄凉无比,在昏暗的夜色和呜呜的风声中,显得格外沉痛。船里的人一时都默默无语,心里恻然,想起了各自一生中种种颠沛流离辛苦奔波,人生的苦难和悲酸全都袭上心头。

罗允枝笑了笑谦虚地说:“我唱得不好。”

然后悔堂老人记录了罗允枝讲述的关于罗虎的一次遭遇。

1651年,即清世祖顺治八年六月,南明鲁王朱以海ร的兵部ຖ尚书王翊兵败浙东。这是一次绝望的反抗。王翊后来在奉化县的小晦亭被当地居民当作强盗送官,死于宁波。清兵所到之处是怎样的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可想而知。罗家在这段时间中元气大伤。以后几年,罗虎的父亲罗明山看到เ战争结束,急于恢复家业,每次撑排都比别人多装一倍货物。后来罗虎接手撑排,也是如此。那时的罗虎年轻气盛,而且他要娶鼓王崔的女儿俊娘,自然想早ຉ些置下彩礼。那些年始宁县的经济尚未恢复,撑排这一行业获利更薄,有时甚至亏损。但罗虎固执地认为只要贩运次数多,货物数额大,赚钱就多。罗虎不是一个好商人。

康熙九๡年,罗虎遇上了劫匪。

这是一个ฐ雪夜,罗虎蜷缩在竹排上冻得瑟瑟抖。竹排顺水漂流而下。忽然,竹排不动了。他开始以为曹娥江涨潮,就坐起来察看。他看见一条绳索拦在江面,就知道遇上劫匪了。当他接着看见江边几条小船飞快划来时,一时万念俱灰,这一劫,留给他的将只有满身债务,什么เ指望也๣没有了。

小船咋咋唬唬地驶过来。罗虎纵身跳下江去。除了死,他还能ม怎样?

这时,小船上飞出一张大网罩住了他。他如一条大鱼๠似的被拖到船上。劫匪骂骂咧咧地叫他换上干衣服。罗虎虽然想死,但在寒森森的刀光的威逼下,还是感到เ害怕。他手忙脚乱地换好衣服,不知道劫匪要他做什么เ。

“我们只要你的东西,”一个劫匪得意地说,“不要你的性命。”

罗虎大怒,指着劫匪的鼻子叫道:“你抢了我的东西就是要了我的命。”

劫匪们哈哈大笑,“这不一样,我们一般不杀人。杀人要伤阴德的。”

“我自己้要死,”罗虎说:“跟你们无关。”

一个劫匪拍拍他的肩膀说:“年纪轻轻的,想开些,你死了谁最伤心?”

这句话使罗虎想起了父母,在他死后,他们将用尽风烛残年偿还所欠的债务。

“当然是你老婆。”劫匪自己回答说。

“我还没娶ດ亲呢,”罗虎抽泣道,“你们抢走了我的东西,我还怎么娶ດ亲?”

劫匪粗鲁๥地将他推上了岸,说:“我们可管不了那么多。你想让我们照ั顾你一辈子吗?”

几条船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开始动手收起那ว条绳索ิ。

“如果没有这次抢劫,”罗允枝苦笑着说,“说不定也就没有了我,因为这样我爷爷就会娶鼓王崔的女儿而不是我奶奶了。”

当我和依影读到เ罗允枝这句话时,都感到惘然若失。世界上的事情确实奇怪,人生甚至整个人类历史,都是那ว么脆弱,任何一次偶然的遭遇都可能改变其方向。从另一方面来看也๣非常有意思,假如没有这次抢劫,罗虎娶了俊娘,那么เ西吴悔堂老人在船上遇到的罗允枝将是另外一个人,向他讲述的将是另外的故事,假如这两ä个人还能偶然相遇的话。

我和依影是在得到《质园私语》的当天晚上一起阅读这段文字的,因为悔堂老人所写的一卷是这本手稿中ณ当时唯一字迹清楚能ม够读懂ฦ的部分。

那是9月8日,我们为了结束6月份那段痛苦的经历和对它的同样痛苦的回忆,决定去绍兴游玩。这座郁结了数千年文化的城市使我们心情沉重,呼吸困难。后来我们在一条叫做“洋河弄”的小巷里遇到一个姓沈的年轻人,他拎了两ä包书摇摇晃晃地过来,我们问他沈园还有多少路,他说拐个弯就到了。这时依影注意到他手中的书,问他是不是去旧ງ货铺。他说,旧货铺也去,鲁迅路也去。他得意地拿出两本破破烂烂颜色黄的书说,这两本可能卖个好价钱。

这其中的一本就是《质园私语》手稿。依影说,这本手稿是用清朝宫庭用的梅花玉版笺写成的,后面附录部分却是用民间的珊瑚笺所写。“这本书๰有花头,我出五十元钱买下了。”她说。

我现里面有记述鼓王崔的文字,就说:“我出六十元,卖给我。”

依影吃惊地说:“你跟我争。”

就这样我买຀到了这部手稿。我们中断了在绍兴的旅行匆匆返回,好像是害怕那姓沈的年轻人反悔找我们追索似的。

现在我依然怀念阅读这部手稿的最初时光。我们像两个没有耐性的孩子抢着要先睹为ฦ快,最终决定一起阅读。那ว是9月8๖日,被我们称为“白露之ใ夜”,我们并坐在床头,直到เ深夜。依影对于我的抢购一直耿耿于怀,她说:“你有私心。”可这没有影响我们对鼓王崔和罗虎的讨论。

罗虎也是一个堕民。因为《始宁县志》说鼓王崔是堕民,而罗虎想与鼓王崔的女儿崔俊娘结婚。祝允明《猥谈》中说堕民“自为匹偶”,康熙《山阴县志》说堕民“例不得与民间相婚姻”。据屠本《堕民猥编》说这是明太祖朱元璋规定。可见,罗家也属堕民。依影说,到1928年,浙江共有堕民183oo多人,而始宁县则有339o余人,在全省占人口比例最高,达48๖6๔%。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信口胡说。她说堕民从事各种吹唱、理、抬轿、守祠、演戏等职业,也๣有以农、商为业的,不能脱离其户籍,不能通过科举纳赀等方แ式入仕途。“刘伯承,”她举例说,“曾被逐出考场,因为他上代从事吹唱。”

我说:“在始宁方แ言中,至今还保留着一个使用频率不低的词,叫做‘扶拜嫪嫚’,意思是小青年尤其是小孩子自以为懂ฦ行地插手他不该插手的工作添乱。人们说这个词时往往是用疼爱的嗔怪口吻。这扶拜嫪嫚就是堕民之妻,据说是做扶着新娘๤拜堂的营生的。”

当我们讨论堕民问题时,想到这与鼓王崔与他的师弟冯化生之结冤有着莫大的关系,为ฦ他们被铁律注定了的命运感到黯然神๰伤,过去我们总以为他们仅因为ฦ赛鼓而翻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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