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诸人，他收回视线，提点精神，目不转睛地望向了楼梯口。他没有见过邓舍，这威震辽东的少年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他身为使者的重任在肩，不免忐忑，带点好奇，隐隐的压力。
来人三四十岁年纪，鬓角已经发白，粗粗一看，好似个乡间老农，穿着一身下人的打扮，腰间挂着柄长长的马刀。他站定楼梯口上，环视一圈，说道：“主公到。”说话带着乡音，但是不骄不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丝毫不乱ກ，颇有不凡之处。
赵过在鸭绿江边接住了张德裕，张德裕随行数百人，半数为辽阳派来护送的人员。带头一人，赵过认得，正是陈虎麾下头一员猛将，号称“虎牙”，名叫王国毅的。
赵过与他认识而已，不太熟悉，寥寥说了几句话，办好交接手续，王国毅自带人回去辽阳。
打完了李敦儒，方补真怒气不见消减，反而越发勃然。虽然李敦儒没做辩解，然而这种事儿，显然不可能剃头担子一头热，李敦儒无耻不假，邓舍也好不到哪儿去。当下，他怒火冲天地就来寻邓舍的晦气了。
还好，方补真晓得轻重，没在邓舍府门外破口大骂，不提前来为的何事，喝斥府门外侍卫之余，只说快快通传。
邓舍怒气冲冲，朝室内走去。
毕千牛紧随其后，到了门口，不敢跟着进去，徘徊门外。
因为首先，邓舍坚持不懈地倡导汉、丽ษ一家，大力推动融合的步骤，短日内，难见成效。最重要的，究其本心，他也根本就没把高丽ษ人当汉人看待。
然而本质上说，高丽人就是高丽人，汉人就是汉人。
邓舍听了，不以为意，平衡、牵制本为帝王心术。小明王不这么做，反而奇怪。归根到เ底，潘诚当年北伐，还是刘ถ福通派出去的。尽管这些年来，朝廷对北伐军的桀骜不驯、心生异志日渐不满，比起邓舍来，最起码在熟悉度上，强太多了。
刘十九说道：“这密旨俺不能不送。不过请大人放心，叫老潘白高兴一场罢了。待大人辽东大胜的捷报送入朝中，——俺猜老潘也会有奏折上报的，不管哪一封奏折先到，到那ว时候，……”他哈哈一笑，“哈哈，谁是谁非，朝廷自然心中有数。”
王宗哲知晓他为邓舍的左膀右臂，不敢怠慢，急忙起身还礼。两个人叙礼已毕，互相归座。文华国瞧见他坐姿古怪，夹着腿，手掩放其上，恰与对面的河光秀截然相反，相映成趣。河光秀敞着腿，两手大大咧咧丢在椅子两ä侧。
这种种情形，落入邓舍眼中。他不动声色，接着往下介绍，他左手边坐的皆为ฦ武将。文华国、赵过、河光秀之ใ下，第四位，坐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没着铠甲，儒生打扮，生的面如冠玉，端得好一个傅粉何郎。
广宁前线，元军帅帐中。囊加歹与也先忽都闻听之下，骇然失色。也先忽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霍地起身，三两ä步冲上前，抓住信使的衣襟，问道：“红贼偷袭了懿州？城池丢了么เ？粮草呢？粮草呢！”
“怎样？”
邓舍为人谨慎，尤其注意细节，不愿在小事儿上被别人拿了把柄，他叫住那军官，沉吟片刻，说道：“且慢。……先请他入帅府等我片刻，就说我有事儿，忙。待忙过了，稍顷ั自去相见。”
陆千五皱了眉头，说道：“大将军，潘平章三天派了六拨信使，广宁的战事怕是越来越紧了。”
他说道：“数月前，邓贼与纳哈出交战东牟山，有红贼一部不支后退，也是如今日一般，尽数被他砍了脑แ袋，挂在阵前，只不过威吓的对象，不是我军，而是他自己的人马。【要找最新า章节？就上】东牟山之战，红贼之所以胜，这是个很大的原因。”
囊加歹将门出身，虎子或许谈不上，但若要论起胆色，较之也先忽都及那ว些个幕僚们，还是要强上许多的。他没去想人头的事儿，倒吸了口冷气，道：“武平、惠和一丢，我军左翼大开，再也没有可以阻挡邓贼的防线了。他如果长驱直入的话，哎呀，我军不妙。”
佛家奴丢了信，彷徨绕案，他的脑袋糊涂ิ了。邓舍究竟意在何处？他打大宁到底是真攻，抑或是假攻？他道：“且等等，且等等。容本官细细思量，待往义แ州去斥候回来，再做打算不迟。”
当日晚间又来一封，次日上午，接连两ä封。从一部分血书变成了全部的血书，从用牲畜的血改为人的血，从用他人的血改用世家宝的血。写的越来越短，字迹越来越潦草，看得出来，世家宝被逼急了。
第三天夜间，粮草到了。
细作汇报探察所得：“小人快到大宁方才折回。就小人折回前，世家宝收拢的残卒约有万余。溃兵中许多原本张居敬的军马，没入大宁，去了兴中州。”
王宗哲学的四书五经，为人拘谨无趣，全无作诗的才气。他张口结舌，好歹借着酒助，撞出来一句，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邓ฑ舍“啊、啊”两声，含糊不清，说道：“耳熟，耳熟。”
主将既ຂ醉，众人有想走的，怎奈醉的不只邓舍一个，拉住了不让走，酒宴继续。帐外渐渐变得安静，大营无声，夜深人静，酒正酣。
陈虎接着道：“大公鸡与蛐蛐你来我往，两个大斗三百回合。小蛐蛐非常灵活，大公鸡啄不住他。大公鸡非常恼怒，他可以一口吃了两个蛐蛐，怎么连个小蛐蛐都拿不下了？——他已经真的以为，他曾经一口吃掉两只蛐蛐了。
咯咯地叫喊。他没办法，只好向小蛐蛐求饶，小蛐蛐放过了他。这一幕，又被很多人看到了。他们重新า编了首歌儿，说大公鸡出了丑，打了个败仗。”
“万一我军连于城下，无所施其功，……？”他咳嗽了声，提醒潘诚，道：“蛮子、搠思监的探马赤军，又往前推进了十里。”蛮子，即探马赤军的统帅囊加歹，囊加歹是蒙古话，翻译过来就是蛮子的意思。
潘诚又犹豫起来，他提出个问题，道：“接辽西好办，问题是接了辽西，我广宁就空虚了。如果囊加歹、搠思监趁虚而入，该怎么办？”
“收缴兵器，营中连个铁ກ钉也不许留下。明日，选三千双城军马，护送他们去盖州、平壤。”
前日，赵过带走了五千人。盖州ะ驻军一万余人，再多的话，吃不消。邓ฑ舍道：“便留在城外大营，派遣精锐看管，立刻๑着手第二次改编，混编入双城军马，日夜操练。”必须尽快消化。
“二十天。”
“一个月。”
历次大战，杨万虎得头功的次数最多，享受着别人羡慕的目光，他洋洋自得。投军前，他在流放地做苦力久ื了，天天被戍卒们踩在脚底下打骂、蹂躏，做梦都想着要出人头地，如今心愿得偿，他心满意足。
顺着那ว人的手指看去，邓舍见到数百的宦官、婢女，包括关铎ດ的妻妾，抖抖索索地集中站在几座宫殿的门外。他皱了眉头，道：“宦官充军，双城的矿山，不是缺少劳力么เ？押了去。至于婢女，……诸位，去选吧？”
“还是昨天送来过一次，平壤的援军已经抵达盖州，赵将军说，务必会在将军到达辽阳的前日，打下海阳，请将军放心。陈将军走的甲山，路程短，不过山多林密，比咱还不好走，才过了鸭绿江，也许快到东牟山了。”
“杨万虎。”
花柳街上，楼外楼ä。专供吹箫的珠帘ຈ秀，香汗淋漓，她的纤手和她的樱唇几乎麻木没有知觉了。自昨夜到现在，连续五六个时辰，她半刻不得闲。咬碎了银牙，她不知心中痛骂过几回，许人、李靖请来的客人，个个如狼似虎，花样百出。
不过，她发现了个奇怪的问题，李靖个楼ä外楼的常客、色中饿鬼，竟然只来了一次，就轻松放过。而那个许人，更是一次也没有，酒喝得也不多，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助兴之余，眼神不时朝墙上兵器瞟去。
“是。德川等地土地肥沃，又有山林，较之关北，天气也暖和。小弟的族人每日间说起来，无不感激兄长厚恩。”
“不敢劳兄长操心，前些时候，德川的张将军没去东北面之前，专门为ฦ俺们拨的有木材、棉衣，御寒物事倒不短缺。”佟生养迟疑了会儿，道，“只是，粮食方面，的确稍有不足。兄长知道的，小弟的部民长途跋涉แ前来，路上不好走，带的东西不多；粮食才收成一季，万一下雪，不好打猎，……，盐也不太够。”
“下去罢。”
“回将军，路上还算顺利。只在东牟山，碰上了几个鞑子。却有件重要军情，要禀告将军。”
此时正当十月底，杀人的好季节。
眼看时辰将到，陈虎大步走到台上，左右跟着两个监斩官员，成一个品字形状，跪倒邓ฑ舍面前。他抱拳、高声说道：“双城总管府上万户陈虎，……”左边人道：“双城总管府千户某。”右边人道：“双城总管府千户某。”
总管府的官员，上有总管，下有吏员。总管等为正官，正官分为长官、佐贰，正官之下有首领官，首领官下为吏员。吏员不入流，也即流外官，衙门中的具体办事人员，他们没有品级。
换句话说，也即：朴献忠现在的官职，不入流，并且临时的。
答案出乎意料é。陈虎不提，邓舍险些就把她给忘了。当初，因李成桂伤了邓舍，陈虎为了报复，杀尽其满门男丁，仅留下了几个女眷。吴鹤年问邓舍，留是不留，邓舍一时起意，留下了她们，安排在后院。
“她？”
“三军预ไ备，待敌营一乱，即刻出击！”
双城大乱。
诸将多听过此诗。箕仙信者众多，连饱读诗文的读书人，也多有相信的，更别提诸将粗汉了。关铎笑而指点，道：“十年之后，云台二十八宿，未尝没有你们其中的人物。尔等众辈，且牢记今日之挫；到那时候，再把酒欢谈！”
一人问道：“大人可是有了破敌良策？”
双城外，多日的战火造就断垣残壁，残留了许多的矢石，血迹斑斑á。没有清理完毕的尸体，处处可见；垂头丧气的女真俘虏由汉卒押着，负责打扫战场。
行到เ城边，邓舍瞧见城楼上悬挂了好几个头颅，颅后编着小辫，耳上垂着大耳环，显然是女真叛军的首领了。【要找最新章节？就上】邓舍道：“万余女真围城，变生肘腋，而先生以数千人马能够固守城池不失，最终获胜、平定叛乱，实乃不止文韬，武略也叫人观止。”
姚â好古与程思忠熟，交给他办正合适。
要说起来，邓ฑ舍无事的时候，也常常考虑下一步的计划。不是他说英雄所见略同，他所想到的，与姚â好古所说的，还真是相差不大，只是没有那么成型的系统。如今方略定下，眼前豁然开朗，这年前年后的军政，便要围绕着它来运转了。
刚ธ才姚好古举的例子不错，刘邦出征在外，萧何供给在后。如果把军队比作争雄的刀子，那么内政便为其根本，而外交则为之造势。
对外联合盟友既交给了姚â好古，那么对内就得多倚仗洪继勋、吴鹤年等人了。吴鹤年不在平壤，邓舍拈起来先前左右司幕僚呈上的条呈，递给洪继勋，笑道：“联络杨诚、程思忠，最早ຉ也得年后。当务之急，却是如何应对外来的使者。
“张德裕好说，拖他两日，敷衍答应便行。这与江浙通商，是为大事。该怎么对付，交给洪先生去办，可好么？”
无论张士诚的使者，抑或方国珍的使者，都带有一份长长的清单，列出了他们需要的货物与他们愿意拿出来与海东贸易的货物。
他们需要的货物倒还简单，畅ม行中国的高丽特产也就那么几种，比如高丽米、苎麻布、青器、铜器、新า罗漆，以及人参、茯苓等药物，貂皮、水獭皮等皮草，至多了，再加点高丽纸什么เ的。
麻烦就麻烦在他们愿意拿出来与海东交换通商的货物。江南人物繁华，丝绸驰名天下，彩缎、彩帛，是为他们第一项要求与海东通商的货物。其次，则为棉布，再次则为陶瓷，其它如沉香、书籍、玉器等等。
这些东西大部分皆为奢侈品，除了棉布、书籍之外，邓ฑ舍要了有什么用？枉自浪ฐ费银钱，且与之前姚好古定下的通商条呈相悖，——条呈中明文规定，禁止流入奢侈品。他需要的是弓矢、盔甲、火药、马匹、粮食，他更需要的，是丁壮、是技术工ื人。
这就需要讨价还价。
邓舍把这项工ื作交给洪继勋，是有道理的。一来，洪继勋生长高丽，熟悉往日高丽与蒙元通商的情况。二来，他能言善道，心思缜密，最适合谈判。当然了，他性子有些傲气，过于锋芒毕露，不过到时候可以另外再派个老成持重的，与他搭档配合。
这两点之外，洪继勋还有个优势，不足为外人道也，——牵涉到高丽最值钱的货物之一。高丽ษ王献来的那数千高丽女子，尽数由á他负责调教，他且出身名门，知道高丽女子在中ณ原的行情，不会在价钱上吃亏。
洪继勋自觉刚才落了姚好古一头，争强好胜的心思上来，自然痛快答应。
府外街道上，更鼓声声，夜色中传出甚远，将近三更。洪继勋、姚好古起身告辞，邓舍亲提了灯笼，送他二人出外。
转回后院，他心情甚是舒畅。史书上讲及盛世，常常说万邦来朝。他海东现在虽然不过割据势力之一，论强盛忝居末流，可尽管如此，四方使者纷沓而来。放在一年之前，这情景他想也没想过的。
风寒彻骨，他心热振奋。院内树木，枝桠指向夜空，精神抖擞。绕着院子他走了一圈，毫无困意，干脆折回前院，取了罗国器等人的条呈，挑灯细看，一夜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