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舍独坐书房，临窗棂下，一边听着屋檐滴水，“嘀嗒嘀嗒”；一边细细地将赵过送来的密奏翻看，翻页无声。房间里很安静，也很暖和。气氛似乎很安谧。但是，如果跪坐在边儿上的侍女抬起头来，她们却会发现，一向来内敛、深沉的燕王殿下，此时的表情却正在不断地变幻。
莱芜贪渎的真相，远甚过他早先的了解，也远甚过他曾经的想象。赵过才至莱芜一日，发现的问题就已经不止有私卖粮种耕牛、有误春耕这一条了。赵过在密奏中ณ有几句是这样写道：
“怎么เ说？”
“再想那姬宗周，原为士诚股肱。并且，又在毛贵未入山东之前，他便已为官益都。先蒙元、继毛贵、又士诚，先后事两朝，历三主。不但不倒，官儿还越做越大。加上主公，已经是他的第四位君主。
人潮人海里，一个小女孩儿孤零零地站在中ณ间。当马蹄践踏过来，躲无可躲；当败卒拥挤过来，藏无可藏。又脏又冷，惶恐害怕。
对她来说，李敦儒就像是一座山。只要有他存在，只要有她的父亲在，这个世道虽乱，却也好似就不会再有任何东西，可以使她感到恐惧。
“如今哪里去？”
“这港口来往的都是商船。大哥搭了商船来，不知是为公事？还是为私事？”
邓舍笑了笑，不勉强，袖子耷下去，掩住了手。座椅不太高，王夫人又正好扶在椅背上，顺势握住了。一边把玩玉手，一边听那说书人讲古。
“齐帅邹文简领兵三十万，列成坚阵。邹文简出马叫道：‘太平不睹来朝，输赢定在今日！’乐毅道：‘你识吾阵么เ？’文简道：‘识。’乐毅道：‘何阵？’”端起茶碗，抿了口水，又问那下首残疾人，道，“可知何阵。”
他年不过二十多岁，早ຉ先在大都，又因为其父的关系，受够了亲戚的白眼。人有才干，不但得不到发挥，还时时处处受到“庸人”的蔑视，抬不起头来做人。这些早先的经历，对他性格的养成有极大影响。
也许在他的潜意识中，也许在他这样一个自幼受人轻视、自幼没享受过亲朋情谊的人的心目中，邓舍对他，早已不是单纯的“主公”这么简单。是邓舍，给了他扬眉吐气；是海东，给了他如鱼得水。
那么，是否可以再一如世祖忽必烈时，放弃海运，改走漕运呢？
一则，也与海运一样，北方的运河大多在山东境内，太不安全。二来，就算山东境内的运河还有处在蒙元控制之下的，比如济州河，走的是济宁，现在察罕手中。但是自海ร运兴，这些运河却也多数都被荒废了，再整治，没那个ฐ人力、也没那个时间。三来，就算运河没荒废，也不行。为什么？淮泗一带现今盘踞有小明王、刘福通的安丰ถ政权，他们在中间这么一横加插手，便等同彻底断绝了南北水运之道。
邓舍忙去看时，见到出来的却是个ฐ四五岁的小孩子。又矮又瘦，脸上黑乎乎的，虽是寒冬腊月，只穿了件大褂子，很长，一直拖到了地面。光着脚，穿了双草鞋。他不知是不是才睡醒，一边出门，一边肉眼，忽然瞧见了邓舍等人，吓了一跳，掉头就想往屋里跑，大约因为太过害怕，被门槛挡了一下，顿时摔倒在地。
那小孩儿拼命挣扎，挣脱不开，倒在地上，也顾不上脏乱，踢腿弹腾，一咧嘴，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叫：“爷爷！爷爷！”叫声极其刺耳。惊动了许多栖息老树枯藤之上的乌鸦，“扑啦啦”地纷纷展翅飞起。
“非但势锐，殿下仁厚爱才之名，也早已传遍北国。残如河光秀，不以其低贱而弃之；勇如郭从龙，不以其勇敢而过宠，贤与不肖，皆得才所用。上至公卿世家，乃至布衣之士，无不对此交口称赞。是殿下之贤，亦然天下少见。
“盖因殿下横空出世，而群雄皆不知殿下之心意也。故此，远至台州，南至吴越，西到เ楚汉，方国珍、张士诚、吴国公、陈友谅，乃竞相遣派使者，携珠宝、带美人，不辞千里之遥，而奔走益都之ใ道。此数人者，皆强国也，不以山水为远，而来益都，求见于殿下之前，游说于群臣之间，所为者何？
尽管山东降军损失甚大，杂七杂八地加在一起，所存者差ๆ不多还得有两万多人。邓舍不打算全留下，他只准备把在此战中表现坚强的留下，不堪一战的，则全部撤销。这就需要有足够的人手去选择、去甄别ี，同时，还得需要有足够的部队去监督、去控制ๆ。又并且，改编降军不是说办成就能办成的，在此期间，地方上总还得需要有军队去接防。
邓舍沉吟许久，问道：“城中存粮，还够用多久ื？”
说白了，简而言之一句话：邓舍所忧虑的，就是洪继勋在军中ณ，现在究竟有没有存在势力。而今，海东的军队，大致分有四块儿，南韩、朝鲜、辽东、益都。细分之下，又可分为八块儿。
朝鲜的军队，一部分驻扎在平壤，一部ຖ分驻扎在关北，与南韩一样，名义上归平壤文华国总统，关北的张歹儿实则也有监督平壤的权力。辽东的军队，一部分驻扎在辽阳，一部分驻扎在辽西。由辽阳的陈虎总统，但是辽西的庆千兴、李邺却也有相应的性。
“想当年，自十来岁起，我便随父上阵，先是呼啸黄河两岸，后又跟随义父参加红巾。征战沙场、不得稍歇，忽忽至今，已有近十年了。呼啸黄河两岸之时，我年岁尚小，暂不多讲。单只参加红巾后，历数我所曾参与的战事，大小何止百数！而今想来，尚且历历在目。
“臣、臣记得。当时的对手也是察罕。本来在陕州的驻军并非咱们这一支。因为ฦ察罕围城日紧，故此刘ถ太保临时调动我部前去增援。不过军马才动身不久，即、即听说灵宝已丢，为察罕所拔。灵宝是为陕州的后翼，灵宝一丢â，陕州军因而军无斗志，弃城西遁。我、我部虽数百里急援，却也没能ม将之救下。后来，察罕在平陆，追上了陕州军，以铁骑蹙之。
偌大一个堂上，跪倒一片，只邓舍、洪继勋、文华国寥寥数人站立其中ณ，犹如鹤立鸡群。红烛高烧，堂外夜色渐深。有风从北而来，卷动竹林、梅树，时有幽香袭入，连带寒意冷冽，刺骨冰凉。
邓舍面带笑容，看也不看跪下的众人，只注视洪继勋。洪继勋默然片刻，端起酒，说道：“既如此，主公厚爱，臣虽惶恐，不敢再让。”一饮而尽。
遍数现今天下各处的割据势力，最出名者，无非张士诚、陈友谅、朱元璋三人。而就只这三个人中，就有两个是以下克上而发达起家的。
然而尽管如此，张士诚却也不是没有过内斗ç杀人的经历。
“历数前朝，若论武功之盛，无过秦汉。”这句话并不全对，对了半截。隋唐的武功也很盛。但是隋唐的封爵制度，大致是按照公侯伯子男来封赏的。这几等爵位早已约定俗成，历朝历代都肯定是只能ม由á朝廷封赏的。鞠胜之所以只说秦汉，不说隋唐，就是因为要仿照ั隋唐的话，封赏功臣为“公侯伯子男”，定然绕不过安丰。海东难免有僭越的嫌疑。
其实，不但邓舍是这么เ做的，包括江南的朱元璋，“分省”之号，他也有用过的，曾经设置过“江南分省”。
邓舍听出来她话中依恋、不肯就走的意思，笑了笑，转过头来，去看她。
邓舍挑起她的下巴，笑道：“‘月下观美人，愈增三分色。’古人的这句话，诚不我欺。”
李和尚道：“鞑子粮草转运不便，仗打到现在，他的粮食应该有缺了。”
李和尚语结，问道：“那先生以为，我军该怎么办？”
张歹儿看的只是远景。要在近处，却定可看的分明，那红旗下巡逻的士卒，士气固然挺高，但是十有五六却都负有创伤。
张歹儿看罢多时，见元军有一支骑兵从阵地中侧行绕出，粗略๓估计数目，大约六七百人，应该是个千人队。他的左右也都看到了，有部将说道：“可是察罕老贼来试探我军虚实的么？”
郭从龙喜上眉梢。他跟在邓舍身边，颇是学会了城府深沉，但此战委实事关重大，眼见最难的一部ຖ分终于完成，心中的喜悦实在按捺不住。他哈哈大笑，转顾左右，下达命令：“柳三！”
郭从龙注视了他一眼，说道：“即引你本部，并拨与你两百人，继续往东边奔逃。每个十人队，多打出两倍的火把！再把队列的间距散开一点。务必要瞒住关保，教他以为我军仍然在向文平章所在的位置溃败。不要求你杀敌，把关保引过去，就算你的大功一件！”
黄忠先从刘表，继而归曹操，最后随刘备入西川。他在投刘备前，虽有名，却名声不显。投了刘ถ备之ใ后，立时声名鹊起。定军山一战，推锋必进，劝率士卒，斩杀曹家名将夏侯渊，威名震动南北。最终得以与关羽、马超并列，齐名上将。
洪继勋傅粉何郎，俊朗的脸上轻轻一笑，却不推辞。默认了。他扭过头，瞧了瞧站在远处的汪河、孟友德等人，说道：“以臣看来，傅友德似也有弃暗投明之心。只是待此战毕后，孟友德定然提出返回江都。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既能留下傅友德，同时却又不致惹得陈友谅发怒？”
邓舍站在城头，傅友德跪拜旗下。他两人视线相对，同时心领ๆ神会。只要此战最终获胜，傅友德，便会成为邓舍的彀中人物，而海东又将会再添一员虎将。若是不胜，那这桩话题，从此以后也就不需更来提起。只当傅友德此次的主动请缨，的确是如他所说，只不过为了“大汉与海ร东同气连枝”，故此加以援手罢了。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信使，汇聚在元军阵地的外围，或者掩藏在山下，或者隐蔽在林中。有的策马远走，有的步行潜伏。
留下的诸人无不大笑。“下边没有了”，是个典故。文华国在平壤的时候，常用此言语来戏弄河光秀。比如，酒席宴上，劝河光秀打关。等河光秀打完关了，文华国会故作不知，专门问他：“下边还有么？”河光秀往往便会回答：“下边没有了。”河光秀对待文、陈这类的邓舍心腹重将，却也好脾气，开始不明白，后来明白了，也不恼。诸将笑，他也笑，自嘲：“能博诸公一乐，亦为福分。”文华国故技重施，又拿来调戏文案，果然得到熟知此典故之诸人的哄堂大笑。
“卑职以为不然。”
说到这儿，河光秀想起一事，又道：“大约有一个多月了吧，倒是有过一次，一个阉人想要潜出去。不过随即被下官发现，当场打死。随后，下官更加强了防备。每天不定时点名集合。可以担保，不会有半个ฐ人能混的出去。”说完了，他问道，“大人适才所言，说城内高丽遗民怎么个不安分？”
河光秀正忧心益都战事的时候，闻言咬牙切齿，道：“一帮养不熟的狗！主公对他们可谓仁至义尽，迁来平壤，好吃好喝地招待，不知感恩图报，反而私下生起异心。”他“霍”地立起来，猛一拍案几，说道，“下官请命，这就点齐府军，把这帮狗东西抓了砍头了事！”
邓舍所占的辽东，苦寒之地。就算打下来，有什么用处？比得上察罕所占的陕西、山西、河北、河南等地么เ？这边他与海东交战，实力大损，然后眼看察罕吞并山东，势力影响更上一层。此消彼长之下，以后还有他的路子可走么？就算是笨蛋，也知道现在该选择怎么เ去做！
“孛罗承其父之余威แ，据晋冀、大同等地。自以为功臣世家子弟，在老夫的眼中，不过黄口孺子而已๐。论及文韬武略，他连我家的保保也是比不上的。这样一个人，有何值得我忧虑的？”察罕晒然。
“生女真虏种野人。本将用之，便如鹰犬，怎能算为ฦ本部ຖ？”
张歹儿久在关北，与平壤等地的将校们来往并不多。这些将校，多数是为文华国的部属。文华国什么人？邓舍的叔叔，在海ร东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ใ上。张歹儿虽得邓舍宠幸，能和文华国相比么？因此，这些人却不一定就会甘居其下。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郭将军也算久经沙场了，当知兵家之事，没有必然。比如你前不久雪夜奇袭文登，破文登城前，你就有十足的把握，你肯定可以获胜么？所以说，人总要给自己留个后路。特别沙场交战，最忌一条道走到底。没有后手。这是万万不成的。察罕的后手，便是赵左丞。反正赵左丞部已成死棋，取之ใ无益，还不如留下来。以防我援军来到，也好做一个‘围点打援’的诱饵。”
“请讲。”
李和尚左右两边，有早就准备好的数队士卒，以为ฦ预备队，现在到เ了用上的时候。他牢记邓舍的军令，先要试试生擒，调出一部上前，做正面的阻拦，同时保护军旗。接着又分出两队，迂回包抄其后，顺ิ便汇合原本矮墙边上的警戒军卒，把郭云放下留守的二十来人消灭，以防元军还有后援。
百十元卒，人人蒙面。郭云一马当先，他酣战至今，气力不见有半分的衰减，愈战愈勇。用大锤的，大多为一力降十会，不讲究花哨。管他什么兵器来，只管一锤砸过去。吃的全是力气饭。他用的锤又与邓承志不同。邓承志用的流星锤，能收能放。他这个却不行，因为有锤柄，并且锤柄很长。有点类似铁骨朵。舞动开来，滴水不漏。凡有碰上的，动辄器折骨断。
“田丰ถ。田、田丰屯军棣州，迟迟不动。主公多次请援，他置之不理。此人首鼠两端，棣州离我军又只有百里之ใ遥，委实不可不防。分军抄袭鞑子的粮道，固为上策。但我军现在之重点，不在抄鞑子的粮道，而在坚守华山，保证王保保不能与察罕会师。诸公，需得分清主次！”
雪花纷纷扬扬，洒落营中。赵过披着大氅，停下脚步，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高高竖立的旗杆。他放目四望，洁白一片。寒风钻入铠甲内，冰冷刺骨。决定实在难下。抄粮道，华山也许便会因此失守。不抄粮道，益都也许便会越来越不好过。该怎么办？左右两难。
“下公文，催促他来。待杨行健、方从哲从台州、浙西回来，若果能借来粮食，便着手大办此事。”
“若借不来粮食呢？”
“也迁。少迁徙一点就是。”
如果借不来粮食，山东粮食不够，也没关系，可由á海东直接发粮及粮种给迁徙的人家。一户人家发给口粮若干，随行带来山东。所发的粮食不必多，足够供其数月的食用便行了。粮食一季的收获，也就半年多的时间。并且，贱户之ใ家，平素也都是饿惯了的，吃食上也不挑剔，也不必给太好的粮食，能吃就行。
洪继勋又道：“真要到迁徙的时候，粮食是一条，济南却也是需要注意的一个地方。”
邓舍了然地点了点头。
济南为何需要注意？济南是益都的门户，1网1更也是山东的门户。不把济南夺回来，后方便不能稳定。要是连后方แ都不能稳定，又怎么เ能够放心大胆地迁徙百姓？迁徙海东民填充山东，说起来轻巧，真要付之行动的话，牵涉面还是很广的。不过，既然有了定策，及早准备总是没错的。
邓舍忽然想到了田丰，问道：“近日来，棣州动静如何？”
“田丰虽趁察罕撤退的机会，重夺回了河间府的几个城县。但是还是地方还小，其所得之粮钱，怕连养军都不够用。还不如咱们益都，虽为主战场，尽管也是缺粮，却还有海东可以依托。稍缓燃眉之急。
“便在昨日，田à丰还又来了一封信，主ว公不是也看过了么？卑躬屈膝、厚颜卑辞的，倒是把先前坐视不救我益都忘的一干二净，还竟然想求望着主公能借给他些粮食。可笑，可笑。”说到此处，洪继勋忽然也想起了一件事，问道，“这封书信，主公还没有给他回。不知打算怎样回复？”
“我益都也缺粮，拿甚么借给他呢？我是有心无力。”
邓舍这话一半真、一半假。真的是，他确实有借粮给田丰的想法，“唇亡齿寒”，有田丰在棣州，或许对益都没甚么具体的帮助作用，但是至少可以分散一点元军的注意力。田丰可以坐视不救益都，他却不会也像田丰一样，坐视不顾棣州。假的是，他想借粮给田à丰，现在却又不想借，固然有益都缺粮的原因，却也有另外一个原因。
那即是：借粮给棣州的时候还不到เ。
益都通政司在棣州也有细作，一日三报，棣州的大小事宜，邓舍无有不知，非常了解。田丰缺粮、缺钱，但是还没有缺到急红眼的时候，东拼西凑的，勉强够用。现在借给他，起不到“雪中送炭”的用处。那么，何时才是该到“雪中送炭”的时候？棣州，距离济南不远。
邓舍笑了笑，说道：“且也等到เ杨行健、方从哲回来，若咱们能从江南借来粮食，待到谋划规复济南之时，再借给他吧。……，这次给他的回文里，把咱们的难处讲一下。粮食没有，改编士诚旧部的过程中，不是多余了一些铠甲、军器么เ？拣选部分出来，给他送去。也算聊表一下我益都的心意。”
洪继勋心领神会，与邓舍对视一笑，说道：“是。”
关了许久的窗户，室内香薰、火燃，却又有些显得闷了。洪继勋欠身，又把窗子打开。一股冷风吹入，带来了冰凉的空气，空气中夹有水意，湿漉漉的。两个人都是精神一振。案几上的文书，随风乱翻。邓ฑ舍拿了镇纸，压在其上，随手抽出一卷文书，递给洪继勋，说道：“这是姚先生写的条陈，亦是有关莱芜贪渎案。昨夜才送到的。先生请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