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沅自万寿节那一日起便不曾再见到เ李婉娘，只以为和自己一样分派了差ๆ使，却不想她竟一直困在围房里。围房本是为低等妃嫔或侍君侍寝后临时歇息用的，虽然铺设得齐整，但家什极简单，除了一床一几一个螺钿梳妆柜外别无他物，比宫女值房里还少几样儿。这样一个人寸步不离地闷在空屋子里，也实在难熬。
“不瞒魏总管，我全家前些年碰上瘟疫都没了，如今只有我一个ฐ，要掉脑袋也是我自己掉，牵连不到เ旁้人！”兔子急了也咬人，李婉娘擦了擦眼泪，起身朝魏逢春一礼ึ，脸上透出几分刚烈气来，“魏总管说我大不敬，当着顾姐姐的面儿，咱们就好好说一说。司寝女史不必侍寝，即日另改旁的差使，这是魏总管九月二十六亲口对我传的旨ຈ吧？您是办老了差使的，‘即日’这两ä个字儿什么意思，不用我解释，可如今已经是十月十四了，我在围房里望穿了眼，也没人搭理。就算是御前差使一时不得缺儿，可上差ๆ前学规矩，总得姑姑来教吧？还有，您的那位徒弟魏莲说御前规矩严，无事不得乱ກ走不得搭话，叫我呆在围房里头一步不许动，可我今日出了围房一看，除了我以外的人，可都不是这样——”
顾沅的声音停了一会儿：“臣幼年睡不着的时候，阿父总会读书给我听，倒是颇็有功效。臣冒昧，也给陛下读一段书，可好？”
顾沅轻细的脚步声停住了，殿内寂静无声，并没有挪动绣墩的声音。皇帝ຓ有些后悔，这样絮絮叨叨的啰嗦，想必顾沅又会觉得自己้话多了，她忍着担心等了一会儿，顾沅的声音却突然伴着脚๐步声一起响起：“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魏逢春只做听不出她的口风来，一径地催促顾ุ沅出了门。到了值房外头，才又指点顾沅：“顾小娘子别ี往心里头去。说句打嘴的话，四娘子那张老脸小爷都看了十几年了，如今来点新า鲜花样儿，也是为她好呀！旁人说什么都不打紧，只有把主子伺候服帖了才是最要紧的。昨儿太医来请平安脉ำ，特意嘱咐了，如今屋里头火气燥，安神汤不宜多用，最好是引着小爷聊些闲篇儿，能自己歇下来，于圣体是最相宜的。可我们这些奴婢没见识，想说话也搭不上嘴呀！小娘子读过书，文章那ว个，那ว个通古博今，前知三百年，后知五百载，您和小爷随便拣一百年聊起，几个ฐ晚上都聊得，是不是？”
暖阁里御案前换了崭新า的绿地白边地毡，踩过坚硬的金砖之ใ后再一脚๐踏上去，更觉脚下绵软，仿佛江南二月堤岸上初生的细细春草。皇帝也是一副才洗浴出来的模样，只穿着月白缎中衣，长松松编成一根辫子垂在身后，手里拿着几份晴雨表，立在御案后的大屏风前，正蹙着眉一一对照ั地图查看，听见响动并不回身，只道：“搁在案上，下去吧。”
依旧是面上礼数周到เ齐全，内里拒人于十万八千里之ใ外，都说读书人心眼多，这一回崔成秀算是品出了滋味。他心里头恨铁ກ不成钢，面上却不敢露一丝怨恨，紧着打哈哈：“小娘子说哪里话？这世上有嫌爹嫌娘嫌祖宗的，还有嫌赏赐少的么เ？再说，”他语气微沉，摆出总管架势，“就是赏重了，天子金口玉言，谁敢抗旨不遵？”
仿佛一个ฐ滚烫汤圆直接塞进嘴里，崔成秀张大了嘴，从喉咙往下，连心肺带脾胃一起抽疼。怎么เ就忘了这一位看着斯斯ั文文，却敢当着皇帝的面请死，是泼天胆子不要命的主ว儿呢？太监最惯见风使舵做小伏低，下一刻崔成秀就没了脾ຆ气，摆出一副可怜巴๒巴๒的讨饶模样：“小娘子这话就生分了不是？说句不该说的话，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敢罚小娘子一个ฐ指头呐！只是请小娘子想想，”他两根食指比到一块儿，“小爷是这个ฐ，您是这个，我是夹在中间儿两ä头为ฦ难——别ี的不说，就求小娘子看在当初我往慈寿庵跑过几趟腿，给您端过几碗茶的份儿上，体恤体恤吧！”
然而与崔成秀料é想的不同，到了宁寿宫门口的时候，皇帝已经恢复了往日模样，四平八稳地给太后问了安，也不急着告退，陪着太后说闲话。
皇帝怔了怔，随即微微一笑：“母后知道了？倒不是她伺候得不好，是儿不想让她这么伺候。有的时候，不是事到临头，还真的看不出来，儿实在不喜欢司寝，不如还是撤了的好。”
如果当真是这样心性的人，只怕于自己้身上也不过是一时求而不得的新鲜，倘若拼着忍辱，或许不多时日，便能ม借着那人厌弃，寻机会出宫去？顾沅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哑然失笑：她不是个擅长屈意承欢的人，只怕事到临ภ头，她还是只会那ว样直通通地把自己้的心思平铺在那人面前。
魏副总管卯足了劲儿跑前跑后，九月二十三一天就把东西围房收拾得利ำ利ำ整整。九月二十四早上，他抻着脖ๆ子坐在值房里苦等，连着喝了两壶茶水，才见两个嬷嬷引着两个ฐ穿青绸披风的年轻宫女，后头跟着几个扛行李的小太监，一起自垂花门进了院子。
从西华门到宫正司的路极好记，沿着甬道向前，过了武英殿，穿过广福门，便是南北走向的西夹道，向北笔直走过仁智殿，宁康宫和仁智殿之ใ间的一带十来间房子就是宫正司。徐三娘站在广福门口，朝北张望了一会儿，北边夹道上空荡荡的，除了连成一片的雨线，什么เ也没有。宫规大如天，就是天上下刀子，到了下钥时分，各宫各司的人也得各归其位，不能ม乱走。徐三娘想了想，便向守门的两个ฐ小太监打听：“尚仪局今天有个新า来的宫女被宫正司传去，此刻还没回来，恐怕是迷了路，两位在这儿照料é，见过什么面生的人走过来么？”
进了归极门向南便是午门，徐三娘脑里嗡的一声响，心道这顾沅该不会想不开，去敲登闻鼓了吧？她朝小太监道了谢，提着裙ำ子快步沿着夹道向南，走出百余步，见远远归极门口立着个没打伞也没穿油衣的宫女，依稀像是顾沅，才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见她从头到脚淋得水里捞出来似地，不知道是不是进了寒气，一张脸白得纸一样，心下怜悯，将油衣递与她道：“跟我回去。”
天子无私事，无论多亲密的事，也可能被摊到เ人前光明正大地议论。皇帝心里恼怒之极，一面极力按捺，一面权衡：少君是万万不可的，嬷嬷多半啰嗦些男女人伦大道的话头，也不可，索性就纳上几个女史，做些姿态出来，也能把朝臣的注意力从顾ุ沅那里引开，最多，日后自己给赏赐补偿好了。
“果然英雄所见略๓同。”裕王眉开眼笑，“都说陛下想要立女后，这会儿能ม不想尝尝小娘子的滋味？便是没那ว个ฐ意思，先拿着练练手也是应该的嘛！”
“人人都说陛下仁厚，和先帝ຓ一样，也是明君。”苦笑在顾沅唇边只停留了一瞬，卫安娘并未留心，一边和顾沅一道熨烫宫衣，一边按照ั自己的思路兴致勃勃地往下说，“听说这次大考殿试，陛下是要亲临的，要是咱们复选，也能ม这样就好了。老一辈人传说，先帝在世出巡的时候，有人偷眼瞻仰过御容，说是虽然年纪大了，也看得出年轻的时候生得好。陛下登基去郊祀祭天的时候，也有人见了，听说陛下生得比先帝还好些，不知道到底是什么เ样儿？”
“听说先帝常出宫，陛下倒没听说过。”卫安娘想了想，“阿母说陛下三岁开蒙，每日跟着师傅们读书习武，比外头士子们还勤苦呢，我这样傻吃傻玩的，就是到了御前，陛下也瞧不上，要我日后也别ี想着往上爬，踏踏实实寻个地方แ当差就是了。”她说着又是嘻嘻哈哈，“顾——胡姐姐你也是一日从早到晚不闲着，人长得好，举止也好，要是到了御前，陛下肯定瞧得上。要是提拔你做了管事姑姑，可别ี忘了我啊——我也不挑，就让我去御茶房里头，烧一辈子火，又稳当，又轻巧，又有点心吃，好不好？”
“那ว顾沅去了宫里什么地方？难道如今便在御前？”
“说得不错。”许志玄越想越觉得真切，他久ื居京城，对宫内规矩也略๓有耳闻。宫内选宫女和民间选丫鬟年龄标准基本一致：三年一大挑，选的都是十岁上下的小丫ฑ头，平日急着用人临时小选，也必须ี在十六岁以下，为ฦ的是年轻好□规矩；又不是挑厨娘奶妈，谁会选二十几岁的娘子？可见其中有情弊！顾沅是没什么门路的，又没什么钱财，除了皇帝，她还能倚仗谁去？
“有什么เ不能说的？”皇帝ຓ大大方แ方一笑，“贡茶出自大内，那林十一娘便是朕躬。”
徐章忍无可忍，微微一哂，上前道：“陛下，那ว顾沅来历，臣也清楚，臣可否一言？”
如今士子们重师生，次重同年，老师住到学生家里，学生住在老师府上本就是约定俗成的风气，眼见着有了头绪，皇帝ຓ略松了一口气，吩咐道：“你去鸾仪司查档，看看当年那ว梧州教谕是何人，如今是何官职，再查一查顾沅的履历，看是不是对得上，倘若对得上，便去看看那教谕住在何处，朕早朝回来，你来回话。”
“是她了。”旁边书记官取了空白文书出来，一字字按格式抄录，掌记女官又寻出顾ุ沅履历，这一次却略显迟疑ທ，“顾沅结交匪类，行为ฦ不端，刑部ຖ昨日知会，已经革去功名，限日出京，这一份履历，宫里也要么？”
“那怎么เ成？”许李二人异口同声，“就是这种地方แ，才要同去呢！”
顾沅听这人语气熟悉，看过去也吃了一惊，整整衣襟，向那汉子行礼ึ道：“周四爷怎么会在这里？”
顾沅敛神一揖：“顾ุ沅与大人见礼。”
顾沅怔了怔，上一次她与许志玄提起，许志玄还是和颜悦色，仿佛并不在意，如今却是正言厉色，难道那ว十一娘身份当真有些不妥？她咬了咬唇，道：“我与她相识不久ื，只是声气相投谈论文章，实不知她身份住处。”
“而且此人也不一定当真有。”
这些话却正对上皇帝前些日子说的话，太后醍醐灌顶般了悟，一时喜上眉梢：“想来是为了这个！真是，这种话有什么เ说不得的？皇帝年纪小，这些地方又不曾接触，羞嫁恐嫁，本就是女儿家本性，倒是我疏ຕ忽了。”
苏传只觉程素神气甚是古怪，只以为她与内阁诸人一样，看不惯时下风气，便笑眯眯地撇清：“我听人随便说的，也不知真假。不过这位小娘子容貌举止不俗，文才若是也好，倒像是小九儿能中意的模样，被人这么เ说也没什么เ奇怪的。”
“臣这里也是。”李瑞娘也道。
“其实也没什么เ大不了的，”皇帝的微笑越飘渺，语气里却透出股莫名的阴狠来，“你到了礼ึ部，多留心些太祖皇帝时的典礼ึ仪注，免得日后用上时现查——这句话朕如今只告诉你一个ฐ人，倘若有第二人知道，你就自行了断，不必再来见朕了。”
也许这种事根本用不上，皇帝叹了口气，心里头又是一阵伤心委屈，要真正在大婚人选上做主ว，至少也要等到自己明年亲政以后，顾沅今年大比得中便要回乡成婚生子，自己便是能天翻地覆也与她再无干系。或者也可强把她留在京里——这个念头只在皇帝心底一闪，便消เ融得了无踪迹，那些个别有算计地做小伏低她从小看得还不够多么？只要她开口，便是没名没分，宫里头想要攀龙附凤的也大有人在。她不愿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宁愿与顾ุ沅要么两ä情相悦，要么此生决绝。
她语带笑意，俨然一副长姐的劝慰口吻，崔成秀眼见皇帝ຓ脸上绯色褪尽转成了惨白，心里头是一径的恨铁ກ不成钢：这位顾小娘子什么都好，怎么这上头就是不开窍呢？
“我知道你上进，只是一张一弛文武之ใ道，松缓片刻也无妨。”顾沅只觉得皇帝欲盖弥彰，更是好笑，只道，“我也是自这个年纪过来，自然明白十一娘子的心思——”
许嬷嬷见皇帝ຓ不肯看她，也以为皇帝ຓ听了这些话害羞，心里头也暗笑这一本正经的小爷终于也有了女儿家心思，又道：“那小爷现在细细想想，在这上头有什么想法，就是稀奇古怪些也使得的。”
她语气极平静，许嬷嬷不疑ທ有他，笑道：“太祖皇帝ຓ英明天生，他老人家的心思奴婢却猜不出来。只是奴婢年轻时候听宫里头老人讲古，说太祖皇帝ຓ亲口提过，圣文皇后是天老爷特意降下来辅佐她的，与旁不同，故此圣文皇后不在了，太祖皇帝空着后位，不再立后，也不纳宠，就那ว么守了一辈子。太祖皇帝先前本是藩王，懿ງ宗皇帝ຓ年寿不永，驾崩前把江山托付给了她，登了基又扫平四海，是应了天意；明宗皇帝ຓ是太平天子，为宗嗣绵延多纳些侍君，后头生了仁宗皇帝，又是一位明君，也是应了天意不是？”
顾ุ沅又抄了一阵书，眼见天色将暮，正奇怪许李两人许久ื不见踪影，却听院门口说笑声伴着脚步声渐渐临ภ近，许汐与李清两个抱着包裹进门，一见顾ุ沅劈头便道：“阿沅是林府上的西席，如何还在这里？”
“是淮州ะ的阳羡茶。”李清接过茶盏看了看，“我自小在阿舅的茶铺里见过，中等的一两便要七八两ä银子，这样上等的新า茶，只怕翻倍还不止，寻常人家，不要说喝，闻都闻不到呢。”
她与遂王不同，先遂王好文好热闹好编书，府内养了许多饱学之士，遂王家学渊源，自然生成文采风流；皇帝从启蒙起就被先帝ຓ有意往军政国务上栽培，即了位日讲翰林们怕养出皇帝玩物丧志的毛病，防微杜渐之下，诗文书画都只泛泛而言，只在国计民生上狠下功夫，皇帝心无旁骛地学习如何打理江山，对奏章头头是道，于文章上却着实有限。
皇帝这一次是真的觉得挫败了，咬着唇欲言又止，半晌方道：“我家里——”她觉得说理由á总有推脱诿过之嫌，索性便直截了当，“我其实比不得阿姐，不大会看文章。”
向来宫里能ม长久ื得宠的，多半都是凭着心计和小心，未必就是皇帝ຓ最喜欢的，这一位可不正是如此，眼看着或许就能前途无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