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梦见了太祖皇帝ຓ。”皇帝唇角含笑，眼神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她老人家披着件绯袍，形容和奉先殿里的写真图没有半分差别ี，朕向她行礼，她自袖里取出卷书册递与朕看，只道天命注定，十月十五日在隆禧馆与朕同寝之人，便是朕此生结缘之人，宜立为后。朕想隆禧馆是朕日常起居之处，有什么人敢与朕同寝？何况若要立后，也是奉母后懿旨明媒正娶，怎么会凭空出现在清和殿？想要向她请教，她老人家却突然不见了。朕百思不得其解，又担心说了有小人作祟迎合，故此只记在心里，不曾告诉一人。却不想今日果然应了梦兆。”
皇帝平日里谨言慎行，可此时这样不管不顾，连满天神佛都不忌讳，红口白牙地把列祖列宗一起拖下了水，竟是铁了心要给一个ฐ小小司寝明媒正娶ດ的皇后名分！许嬷嬷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连着念了好几声佛，又暗自祈祷祖宗莫要见罪，见皇帝朝着宁寿宫方向端端正正跪着，分明就是等不到太后懿旨就不起身的意思，只觉一股冷气从头窜到เ脚，心道小爷这是被彻底迷了心窍了！
魏逢春一个ฐ哆嗦，却不答话，只勉强挤出个笑脸：“老娘娘吩咐御膳房照宁寿宫的例，给小爷备了桌膳食，小爷可要先进一些？”
魏逢春应声一个哆嗦跪在地上：“回小爷的话，老娘娘说顾小娘子和李女史侍奉得不好，要——”
都说皇帝金尊玉贵没人能ม比，在御前这些亲近人眼里，辛苦劳累也算得上头一份。奴婢们陪着皇帝熬夜，白天能ม轮值歇宿，皇帝ຓ熬了夜，到เ了时辰照ั样得挣扎起来理政，早朝、日讲、大朝，哪一样耽搁了，御史们都要上折子劝谏。崔成秀私底下替皇帝算过，打从登基那一日起，除了有一年皇帝ຓ病了一个月，实在起不了身，没能上朝外，其他时候竟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臣子们的奏折里说得清清楚楚理直气壮，九州生民嗷嗷待哺，为人君父又如何忍心耽搁朝政，不闻不问呢？
他拿定了主ว意，回了清和殿便找来李婉娘跟着允娘和程四娘两头学：“上次顾小娘子提过，要李女史改奉茶水，小爷允了的；今儿小爷又亲口要李女史跟四娘学规矩，没的说，司设的差ๆ使也得精心着学。能者多劳，李女史前途无量呐！”
皇帝素า来起居极有规矩，自五岁起，除了某些重大典礼ึ不得已，午间小歇几乎是雷打不动，这么เ做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魏逢春在龙辇外扶着轿杆，窥着皇帝八风不动的脸色，略๓带不安地请示：“小爷歇得不好？可要传太医？要不，奴婢再请顾ุ小——”
魏逢春打了个ฐ寒颤，皇帝依旧是明察秋毫，只是不计较他的这么เ点小把戏，他没敢再说什么เ，老老实实退到一旁้闭紧了嘴。
得罪了御前总管，日后只怕少不了苦头吃。左右是破釜沉舟，仗着对顾沅性情有几分了解，李婉娘索ิ性直截了当地反唇相讥：“要是当真好吃好喝菩萨供养，我还来这里做什么？您倒是勤快，派小太监给我按时按点送冷菜冷汤冷饭，就是忘了再给个香炉让我也暖和暖和。昨儿晚上下雪，我在围房里一夜没能冻死，还真该谢谢您。”
说起来他倒不是对李婉娘存心苛待，这做法其实是宫里头心照不宣的老规矩，历来侍寝的无论是妃嫔还是女史，甚或是那些侍君，彼此多半都是面上亲热内里恨不得捅刀子，是以围房里有个王不见王的不成文忌讳：一位主子独得圣宠的时候，除非皇帝ຓ自己翻牌子宣召，或是下了决心要与人一争长短，否则ท都不主动往御前走动，一是皇帝正在情热，势必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自讨没趣，一是宫内有许多前例，也担心无意中ณ被旁人当了枪使，要避开嫌疑。顾沅出身宫外，不知晓也不足为奇，可这一位在宫里时候不短，这么哭着喊着逆着来，那心思几乎ๆ就是不言自明了。
一时书声在帐间蔓延开来，耳畔ึ枕边，顾沅的声音仿佛无所不至又无所不在，皇帝心底莫名地涌起一股安然，她静静闭上眼睛，这一次再也没有无能ม入睡的寂寞焦躁——顾ุ沅一篇《逍遥游》未完，她已经睡得熟了。
魏逢春手拢在袖子里，候在殿门口，见她端着凉透了的安神汤出来，忙上前接过：“小娘子今天受累呐！果然还是读书人对小爷的脾胃，明儿还求小娘子多帮衬着些，伺候得小爷睡得好，上朝理政精精神神的，也是咱们大齐的福气不是？”
她虽然说得正言厉色，但一张脸上红晕未消，衬着一身家常打扮，没了白日里一言九鼎的人君威แ严，反而像个ฐ装正经说大人话的寻常少女，顾沅不由自主ว地心软了些，朝着皇帝一礼：“臣还不曾谢过陛下今日的赏赐。”
“太医说这些时日陛下不宜多用安神汤。”顾沅抬手止住她，“臣陪陛下说说话，陛下且自己试试，倘若能入睡，就不必喝它了，如何？”
奉茶的差使并不难，难的是把握时间和察言观色。凉掉的茶要及时更换，皇帝ຓ一伸手，茶就得到手边，不能冷不能烫，更不能是空的。这放在旁้人身上，非得揣摩个三五个ฐ月，被试过几次，才能ม正式当差，轮到顾沅，崔大总管一句话，顾沅第二日晚上便接了差使。
万寿节放假三天，积下来的奏折又堆成了山。皇帝这一日自清早ຉ起身便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将近子时才勉强处理完。累到了极处，反而没了睡意，她在榻上翻来覆去一阵，索性起身盘膝坐在榻上，把床头前些时日没看完的册子拿在手里，目光扫过西窗——她知道顾沅醒了，知道她搬进了西值房，知道她跟着允娘学规矩，她的一举一动她都知道，可知道归知道，皇帝却没见她，也不敢见。
“是。”皇帝朝太后一礼，“母后安排得极妥当，儿遵命就是。”
“是。”皇帝ຓ仿佛是累了，笑容渐渐勉强起来，接话也有些迟。太后朝女官使了个眼色，后者将茶盏奉到皇帝面前：“这是新沏的阳羡茶，用的汉明泉的水，沏茶的方แ儿是最时兴的新方แ儿，皇帝ຓ喝了茶，早ຉ些回清和殿歇歇——昨儿忙得不善，今儿大臣们放假，皇帝也别看折子，踏踏实实歇一天要紧。”
魏逢春大喜，一边儿叩头一边儿拿眼睛睃崔成秀：“奴婢这边儿都是按老规矩办事，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他故作犹豫，“崔总管近来出宫次数挺多，碰见过什么新鲜ຒ玩意儿也不一定。”
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太后看向魏逢春，脸色更严å厉了些：“这件事是你做的主？哀家怎么เ还不知道？”
“魏逢春!ำ”眼看着裕ษ王开始胡言乱ກ语，皇帝ຓ又皱了皱眉，打断ษ道，“你替朕送小皇叔出去，再去内务府传旨ຈ，选两个ฐ合适宫女，万寿节后晋封女史，慎密小心些，省得又有闲人聒噪。”
“朕自有差使给他，不必动了。”皇帝想了想，“你也是御前的老人，这事就交给你去办把。”
“殿下说笑了。”赵荣脸上笑容有些僵，“殿下英明，要是这么样儿，奴婢直接把人送到遂王殿下府上就成了，哪里还用这么周折？”
“奴婢们进了宫，能想要什么样的富贵？”顾沅漠然低头跪在地上，不言不动，赵荣生怕她说出什么来，忙将话揽过去，“还不就是巴๒结好上头主ว子，得个露脸的好差事，伺候好主ว子，沾些福气富贵嘛！”
“那赵师傅的意思——”
他说着指了指桌上的文书，“小娘子且看看，这是正经的宫女履历，清清白白，没一丝儿假处。她命薄，上月没了，爹妈都是没能耐穷极了的人，自梧州ะ流落京里，指着闺女在宫里，内务府赏点月例银米过活，如今顶梁柱骤然没了，哭得什么เ似地，口口声声下面两个闺女还小，进不得宫，一家子没了活路。我看他哭得凄惶，有心拉扯他们一把，又想到小娘子这里——这可不正是老天爷给了生路？那ว胡阮娘和小娘子年纪籍贯都差不多，如今小娘子干脆冒了她的籍，混上这么几天，一是躲过了仇家，二是让那家人多领两个ฐ月的钱粮，缓一口气寻个ฐ生计，也算是小娘子的阴德一件，如何？”
薛孝通是有名的大儒，为人端方，之前于皇帝议礼一事也反对最力，君臣两个险些就翻了脸。许志玄并不敢说顾ุ沅的那ว件案子，只把顾ุ沅隐瞒年岁入宫的事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遍，薛孝通果然上了心，将许志玄反复问了几遍，听得没什么破绽，拈着白须想了想，提笔写了封书信，递与许志玄道：“此事体大，倘若公开传言出去，只怕有伤陛下清名。老夫有个学生在内务府里做皇店管事，你与他提一提，让他暗地里打听打听。”说着又抚膝摇头叹气，“陛下自幼聪敏，当年开蒙，老夫与她讲《三字经》、《神童诗》，几乎是过目不忘，当真是圣明天生。先帝驾崩前，特地嘱咐我等，要好生辅佐陛下，远小人近君子，断不能让她走了前朝废帝的路。这几年老夫在内阁里，只觉得陛下勤政英敏，前朝废帝何能ม相比？却不曾想陛下年幼，在儿女私情上被人钻了空子——”
但凡能ม在内务府里混上管事的，没一个不是七窍玲珑的人物。薛孝通为人方แ正，他这位学生吕坤在内务府里打滚多年，面上还是一派端严，内里早ຉ被磨成琉璃球，光滑不留แ手，是个ฐ见人能ม说人话见鬼能ม说鬼话的人物。摆着阁老学生道学文章的架子将许志玄那点盘算套了个差不多，他盯着那ว封书信犯了难：老师是不能ม得罪的，可皇帝难道就能得罪？
“臣等不敢。”吴江与王博文齐齐躬身请罪，皇帝遥遥抬手止住：“与卿等何干？当日朕在日讲上与李瑞娘相谈，听她提起同乡，说是顾沅文才甚好，只是体弱多病，不得入朝应试，便留了心。那日微服听人论文遇到，见她果然文才甚佳，又家境淡薄，为ฦ书坊抄书赚些路费，一时起了惜才之ใ心，想要资助一二，又被她却而不受。这样的操守，也甚是难得，朕想起人人都说阳羡茶是君子茶，一时兴起，便赠了她一些，一是赞她操守，二是此物是雅物，市井中又价格不菲，有个万一，也可作个救急。顾ุ沅本也不肯收，是朕见她对茶叶不甚了了，哄她是寻常茶叶，方才勉强收下。”皇帝ຓ脸上微微含笑，语气心平气和，“朕只想着日后她入了朝，也是君臣相遇的一段佳话，谁想到竟成了无妄之ใ灾呢？”
“就是为此，朕才不曾在早ຉ朝上提。”皇帝早已๐胸ถ有成竹，此刻更是从容不迫，“许志玄处事操切谬误，朕想，他经手的案子里，也保不定有这样的过失。今年朕及笄，礼ึ部早都商议着停勾一年，如今也不必拿顾ุ沅来做文章，对外明旨，只说是郑廷机一案与旧ງ案有些瓜葛，将一干旧案借着停勾的时候也清理清理，倘若有什么冤情，也好一并挽回。至于顾沅的功名，”皇帝略๓一沉吟，“今年既ຂ然耽误了，也不必再补，你们谁写封私信，让地方แ官暗地里照顾一下，虽然受了委屈，明年恩科，还是要她上京来考，不寒贤士之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