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成秀小心翼翼上前，呵着腰将大氅抖开，要披在皇帝身上，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转身进了殿。从前殿过了穿堂迎面便是一溜五间后殿，最左ุ边便是隆禧馆，殿内已经满是安息香气，程四娘在窗下垂手侍立，见了皇帝趋前替她更衣，皇帝眼神瞟着低垂的帐帘ຈ，脸上不由á自主地泛起红晕：“她——在里边？”
既然是同起居，同床共寝便避无可避。帐帘低垂，里面只能ม隐约看出个ฐ大概ฐ轮廓，皇帝深吸了口气，令程四娘退下，自己้撩帘进了帐内。两层帐帘放下，帐内便自成一个封闭的小世界ศ。顾沅只着中ณ衣，端端正正跪在锦褥一角，朝皇帝俯身叩头：“奴婢失礼，唐突陛下了。”
“谢母后体恤。”皇帝艰难地被崔成秀扶掖着起身，踉跄了两ä步，才一瘸一拐地到เ太后近前，“儿实在没脸见母后。母后若是还有气，就打儿消เ消เ气吧！”
“这种李代桃僵的事，难保没有近亲宗室牵涉在里头，儿特意嘱咐林远私下里去查，就是担心贸然捅出去，让全天下看天家骨肉相残的笑话。”崔成秀有眼色，端来个ฐ小小绣墩，皇帝ຓ挨着太后膝头坐下，仰头看着太后，依旧ງ一副诚挚赔罪的模样，“儿想着不多时候便可水落石出，却没先跟母后招呼一声，被小人钻了空子，儿思虑不周，母后责备的是。”
皇帝平日里谨言慎行，可此时这样不管不顾ุ，连满天神佛都不忌讳，红口白牙地把列祖列ต宗一起拖下了水，竟是铁了心要给一个ฐ小小司寝明媒正娶的皇后名分！许嬷嬷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连着念了好几声佛，又暗自祈่祷祖宗莫要见罪，见皇帝朝着宁寿宫方向端端正正跪着，分明就是等不到太后懿旨就不起身的意思，只觉一股冷气从头窜到เ脚，心道小爷这是被彻底迷了心窍了！
按老例两ä位御前总管轮流值班，一位在清和殿御前伺候，另一位就掌管门禁，崔成秀自知道顾ุ沅几人在宁寿宫受了罚，便躲在日精门值房里不露头，暗自庆幸自己้又躲过了这么一场大风浪，见许嬷嬷声色俱厉地吩咐了一番，形色匆匆地朝宁寿宫而去，平素า里一丝不苟老成持重的人，如今竟连裙角挂在门角铜花上也不曾觉察，心里头便是一凉：宫禁森严å，宫人非大事下钥后不得妄自行走，这一次竟是连鸾仪司的人一起传召，只怕当真是要捅破天了！
魏逢春应声一个哆嗦跪在地上：“回小爷的话，老娘娘说顾小娘子和李女史侍奉得不好，要——”
“要重新学了规矩再到御前来——”
他拿定了主ว意，回了清和殿便找来李婉娘跟着允娘和程四娘两ä头学：“上次顾小娘子提过，要李女史改奉茶水，小爷允了的；今儿小爷又亲口要李女史跟四娘学规矩，没的说，司设的差ๆ使也得精心着学。能者多劳，李女史前途无量呐！”
顾沅一枝独秀的局面泡了汤，旁人不论，魏逢春心里头却恨得直磨牙：虽然阖宫都称皇帝为“小爷”，但那ว不过是遵循先头传下来的老例，小娘子总归不是爷们儿，还能见一个ฐ爱一个往龙床上凑？皇帝的心思，只要是个明眼人都瞧得清清楚楚，顾小娘子一句话，李女史就有了差ๆ使，要她没了差使，不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么！
魏逢春打了个寒颤，皇帝ຓ依旧是明察秋毫，只是不计较他的这么เ点小把戏，他没敢再说什么，老老实实退到เ一旁闭紧ู了嘴。
御前差ๆ使向来是按资排辈，既然顾ุ沅尚未出师，那按常理李婉娘便不该越过她去。程四娘看了看允娘和顾沅，见一个ฐ坐在炭火盆边上打盹，仿佛根本没听见，一个ฐ安安静静坐在小茶炉子边扇火，就是听见了也仿佛没听见，心道这师徒两ä个一个装傻一个充愣，自己้何苦做出头的恶人，便也大大方方地点头：“两位总管关照ั我这把老骨头，总让新า人替我干活，我还能有什么说的？”
说起来他倒不是对李婉娘存心苛待，这做法其实是宫里头心照不宣的老规矩，历来侍寝的无论是妃嫔还是女史，甚或是那ว些侍君，彼此多半都是面上亲热内里恨不得捅刀子，是以围房里有个ฐ王不见王的不成文忌讳：一位主子独得圣宠的时候，除非皇帝ຓ自己翻牌子宣召，或是下了决心要与人一争长短，否则ท都不主动往御前走动，一是皇帝正在情热，势必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自讨没趣，一是宫内有许多前例，也担心无意中被旁้人当了枪使，要避开嫌疑ທ。顾沅出身宫外，不知晓也不足为ฦ奇，可这一位在宫里时候不短，这么哭着喊着逆着来，那心思几乎就是不言自明了。
然而这样的忠心却不好在顾ุ沅面前表露，顾沅脸上透出不以为ฦ然来，魏逢春眼睛一转，立刻换了口风：“这帮猴崽子，贪玩躲懒儿，居然没预ไ备炭盆。冻着了李女史，没的说，回头我拿大板子招呼！日后要是再有什么不周到，跟我说一声，我打折他们的腿！只是这差ๆ使么เ，”他故作为难地沉吟，“御前确实没缺儿。再者，我也不知道李女史擅长什么，别胡圈乱ກ点屈了女史的材料é。要不这样，我明儿去宫正司问问您的履历，然后再商量？”他说着朝顾沅一笑，“顾小娘子，您看这么เ样成不成？咱们小爷用人挑剔，看不顺眼的不许近身，我也得问问小爷的意思呀？”
魏逢春手拢在袖子里，候在殿门口，见她端着凉透了的安神汤出来，忙上前接过：“小娘子今天受累呐！果然还是读书人对小爷的脾胃，明儿还求小娘子多帮衬着些，伺候得小爷睡得好，上朝理政精精神神的，也是咱们大齐的福气不是？”
“谁规定床边说话都得情情爱爱的？”魏逢春只觉自己้这徒弟几乎和崔成秀的徒弟一般的不开窍，心里头暗自后悔当初只为了和崔成秀别ี苗头争高低，选了这么个不成器的笨疙瘩，狠狠瞪了魏莲一眼，耐着性子解说，“你以为是你小子勾搭傻宫女儿？别说小爷这样的，就是先帝召侍君侍寝，也没那么เ猴急的。开头都是彼此端着聊正经话，渐渐能ม说上话了，三不五时地慢慢来往熟了，才能熟不拘礼，不拘礼久ื了，那也就分不开了——你小子懂什么！以后给我把心思放在差ๆ使上，别ี一天到晚跟在巧娘的屁股后头转，再让我看见你那没出息样儿，到เ师祖像前去领篾条吧！”
“太医说这些时日陛下不宜多用安神汤。”顾ุ沅抬手止住她，“臣陪陛下说说话，陛下且自己试试，倘若能入睡，就不必喝它了，如何？”
皇帝的声音从帐中ณ传来，显得有些闷闷的：“你倘若不累，就陪朕说两ä句话。”
万寿节放假三天，积下来的奏折又堆成了山。皇帝ຓ这一日自清早ຉ起身便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将近子时才勉强处理完。累到了极处，反而没了睡意，她在榻上翻来覆去一阵，索性起身盘膝坐在榻上，把床头前些时日没看完的册子拿在手里，目光扫过西窗——她知道顾沅醒了，知道她搬进了西值房，知道她跟着允娘学规矩，她的一举一动她都知道，可知道归知道，皇帝却没见她，也不敢见。
皇帝第一次体会这份欲近不敢欲罢不舍的尴尬，心里更是烦躁得睡不着。殿里守夜的人都已被她以静心的名义打出去，皇帝索性撩起帐子下了地。赤脚๐踏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别有一股特别的畅ม快，殿里没有内臣没有宫女，就是她一个人的天下。四顾了一圈，皇帝ຓ将殿里的小鎏金博山炉自紫檀木雕花矮几上搬了下来，把矮几拉到เ西窗下，踩着矮几抬手推开窗屉，没了绡纱的阻挡，西值房的轮廓清清楚楚地落入眼帘，皇帝ຓ一边数着飞檐一边揣测：一，二，三，四，是顾沅的房间了，窗口没有光亮，是已经歇下了吗？不知道她睡得怎么เ样，要是睡不好，明天记得让崔成秀给她的份例里也添一份安神汤——
“是。”皇帝ຓ仿佛是累了，笑容渐渐勉强起来，接话也有些迟。太后朝女官使了个ฐ眼色，后者将茶盏奉到皇帝ຓ面前：“这是新沏的阳羡茶，用的汉明泉的水，沏茶的方儿是最时兴的新方แ儿，皇帝喝了茶，早ຉ些回清和殿歇歇——昨儿忙得不善，今儿大臣们放假，皇帝ຓ也别看折子，踏踏实实歇一天要紧。”
天还早，空气里透出股清澈的冷意。皇帝信奉今日事今日毕，轻易不给自己้放假，往常这时候是上朝或是准备日讲的时辰，就是官员沐休，皇帝ຓ也会吩咐将折子送到เ清和殿。崔成秀见皇帝ຓ立在月台上出神，小心翼翼地低声问：“小爷是真的累了，歇一天也好，奴婢派人去准备？还是照ั先前的老例，奴婢传奏事女官到东暖阁伺候？”
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太后看向魏逢春，脸色更严å厉了些：“这件事是你做的主？哀家怎么เ还不知道？”
“皇帝也答应了？她不是还没起成亲的心思？”太后更是惊讶，又仔细想了想，“裕ษ王那个ฐ口无遮拦的，去皇帝那里说了什么เ？”
“朕自有差ๆ使给他，不必动了。”皇帝ຓ想了想，“你也是御前的老人，这事就交给你去办把。”
他一面奉承裕ษ王，一面喜滋滋地打自己的小算盘：崔成秀是怎么升起来的，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这小子不知道在宫外寻了个什么样的小娘子勾住小爷，热火朝天地宫里宫外两头忙乎，如今自己也得了这么เ个机会，要是碰上个机缘，哪一位小娘子入了皇帝的眼，枕头风一吹，那总管的位子还远吗！
“奴婢们进了宫，能想要什么เ样的富贵？”顾沅漠然低头跪在地上，不言不动，赵荣生怕她说出什么เ来，忙将话揽过去，“还不就是巴๒结好上头主子，得个露脸的好差ๆ事，伺候好主子，沾些福气富贵嘛！”
赵荣背上汗沁得夹衫湿了一片，强绷着笑脸道：“殿下是副宗令，自然做得主ว。”
他说着指了指桌上的文书，“小娘子且看看，这是正经的宫女履历，清清白白，没一丝儿假处。她命薄，上月没了，爹妈都是没能耐穷极了的人，自梧州ะ流落京里，指着闺女在宫里，内务府赏点月例银米过活，如今顶ะ梁柱骤然没了，哭得什么เ似地，口口声声下面两ä个闺女还小，进不得宫，一家子没了活路。我看他哭得凄惶，有心拉扯他们一把，又想到เ小娘子这里——这可不正是老天爷给了生路？那ว胡阮娘和小娘子年纪籍贯都差不多，如今小娘子干脆ะ冒了她的籍，混上这么几天，一是躲过了仇家，二是让那家人多领两ä个月的钱粮，缓一口气寻个ฐ生计，也算是小娘子的阴德一件，如何？”
“那尸身早送到化人场化了，”赵荣道，“她爹妈领了回去，就是没写结单。顾小娘子放心，我也是初ม一十五吃斋的人，不做那些绝户勾当。”
但凡能在内务府里混上管事的，没一个不是七窍玲珑的人物。薛孝通为人方正，他这位学生吕坤在内务府里打滚多年，面上还是一派端严å，内里早ຉ被磨成琉璃球，光滑不留手，是个ฐ见人能ม说人话见鬼能说鬼话的人物。摆着阁老学生道学文章的架子将许志玄那点盘算套了个差不多，他盯着那封书信犯了难：老师是不能ม得罪的，可皇帝难道就能得罪？
吕坤啜着茶思前想后了小半个ฐ时辰，最终想出了主意——老师了话，事情是不能推辞的，但怎么办，总归是自己้拿主意。宫里头手眼通天的人多，稍微露个风，让人把这事先掩了，自己就是查不出什么，也是在情理之ใ中不是？
“就是为ฦ此，朕才不曾在早ຉ朝上提。”皇帝早已๐胸有成竹，此刻๑更是从容不迫，“许志玄处事操切谬误，朕想，他经手的案子里，也保不定有这样的过失。今年朕及笄，礼部ຖ早都商议着停勾一年，如今也不必拿顾ุ沅来做文章，对外明旨，只说是郑廷机一案与旧案有些瓜葛，将一干旧案借着停勾的时候也清理清理，倘若有什么เ冤情，也好一并挽回。至于顾ุ沅的功名，”皇帝ຓ略一沉吟，“今年既然耽误了，也不必再补，你们谁写封私信，让地方官暗地里照ั顾一下，虽然受了委屈，明年恩科，还是要她上京来考，不寒贤士之心就是了。”
“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吴江仰面叹息一声，“内情恐怕未必有徐翰林那个书呆子想得那么简单。只是一事归一事，你如此操切糊涂，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想了想，除了自请辞官没有第二条路走，”他见许志玄脸色惨白，还要哀求，又叹息一声，“我言尽如此，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着拂袖而去。
“内官的声音，自然都是这样的。”卫安娘答得爽快流利ำ，“太监这样年纪的，基本上全是公鸭嗓，听说要是上了年纪，听起来就更难听了！”
“那不是和皇宫一样了？”卫安娘眨了眨眼，“我阿母说过，内侍宫女，除了宫内，就只有王府才能ม有了！”
许志玄听她顺ิ了自己้口气，捻须ี一笑：“既然如此，你便照实写供书来。”他看着顾ุ沅果然在青石地上铺开纸砚，提笔就写，心里彻底地松了一口气。有这么一张纸在，就是皇帝ຓ，也挑不出他的毛病来了！
这句话一出，他自己也十分得意，觉得是神来之笔：自己้审案上丝毫没有过错，又存心仁厚，给顾ุ沅留แ了几分余地，就是她日后当真又得了势，皇帝ຓ也没处怪罪了——天子金口玉言，臣子按照旨ຈ意办事，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แ呢？想了想，他又故作糊涂ิ，板着脸加上一句教训：“本官也派人查过，你在牢里这许多时日，并无一个林十一娘前来投案。我看你也不似说谎，想来不是那人有心构陷，便是怀恨在心做成了圈套。你小小年纪，来日还长，日后不可轻信于人，再生出什么事端来了！”
她午后便亲自去清和殿，这一日沐休，皇帝令人把阁臣们的谏书挑拣到一处，正在一份份翻看，听人禀报，忙起身相迎：“母后怎么亲自来了？”
“儿怎么比得了太祖皇帝ຓ？”皇帝道，“太祖皇帝立后，谏书一日就收了半柜子，这一点儿比不了；太祖皇帝下旨ຈ意内阁不办，礼部却有人敢接旨办差ๆ，这一点儿也比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