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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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地像背书似地回答了。这些人虽然对他很客气,但是他总觉得在谈话上,在举动上,他们跟他不是一类的人;而且他也奇怪为什么以前๩就很少看见这种人。

父亲先走了,留下他在那里,惶恐而孤独,好像被抛弃在荒上面。他并没有办事,一个人痴呆地坐在经理室里,看经理跟别人谈话。他这样地坐了整整两个多钟头。经理忽然见了他,对他客气地说:“今天没有事,世兄请回去罢。”他像囚犯遇赦似的,高兴地雇了轿子回家,一路上催着轿夫快走,他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家更可爱的了。

他回到家里,先去见祖๢父,听了一番训话;然后去见父亲,又是一番训话。最后他回到เ自己的房里,妻又向他问长问短,到底是从妻那ว里得到一些安慰。第二天上午十点在家吃过早ຉ饭后,他便到公司去,一直到下午四点钟才回家。这一天他有了自己的办公室,而且在经理和同事们的指导下开始做了工作。

这样在十九岁的年纪他便大步走进社会了。他逐渐地熟悉了这个ฐ环境,学到了新的生活方แ法,而且逐渐地把他在中学四年中所得到的学识忘掉。这种生活于他不再是陌生的了。他第一次领到三十元现金的薪水的时候,他心里充满着欢喜和悲哀,一方面因为ฦ这是自己第一次挣来的钱๥,另一方面却因为这是卖掉自己前程所得的代价。可是以后一个月一个ฐ月平淡地生活下去,他按月领到那三十元的薪水,便再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了,没有欢喜,也๣没有悲哀。

这种生活也๣还是可以过下去的,没有欢喜,也没有悲哀。虽然每天照例要看见那几张脸,听那ว些无຀味的谈话,做那些呆板的事,可是他周围的一切还是平静而安稳。家里的人也๣不来打扰他,让他和妻安静地过他们的家庭生活。

然而不过半年他一生中的另一个大变故又生了:时疫夺去了父亲,他和弟妹们的哭声并不能ม够把父亲留住。父亲去了,把这一房的责任放在他的肩上。上面有一个继母,下面有两个在家的妹妹和两个在学校里读书的弟弟。这时候他还只有二十岁。

他的心里充满了悲哀,他为死去的父亲而哭,他却不曾想到他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可悲了。他的悲哀不久便逐渐消เ去,在父亲的棺木入土以后,他似乎把父亲完全忘记了。他不仅忘记了父亲,同时他还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青春。他平静地把这个大家庭的担子放在他的年轻的肩上。在最初的几个月,这个担子还不算沉重,他挑着它并不觉得吃力。可是短短的时期一过,许多有形和无形的箭便开始向他射来,他躲开了一些,但也๣有一些射到了他的身上。他有了一个新的见,他看见了这个绅士家庭的另一个面目。在和平的、爱的表面下,他看见了仇恨和斗ç争,而且他自己也就成了人们攻击的目标。虽然他的环境使他忘记了自己的青春,但是他的心里究竟还燃烧着青春的火。他愤怒,他奋斗,他以为他的行为是正当的。然而奋斗ç的结果只给他招来了更多的烦恼和更多的敌人。这个大家庭是由四房组织成的。他的祖父本来有五个儿子,但是他的二叔很早就死了。在现有的四房中,除了他自己这一房外,三叔比较跟他接近,四叔和五叔对他不大好,尤其是四婶因为他的继母无意中得罪了她,在暗中ณ跟他这一房闹得厉害,五婶受到四婶的挑拨,也๣常常跟他的继母作对。由于她们的努力,许多关于他或者他这一房的闲话就流传出去了。

他的奋斗ç毫无结果。而且他也疲倦了。他想,这样不断地跟长辈冲突有什么好处呢?四婶和五婶,再加上一个陈姨太,她们永远是那样的女人。他不能够说服她们,他又何必自寻烦恼,浪费精力呢?于是他又明了新的处世方法,或者更可以说是处家的方法。他极力避免跟她们冲突,他在可能的范围内极力敷衍她们,他对她们非常恭敬,他陪她们打牌,他替她们买຀东西。……总之,他牺牲了一部分的时间去讨她们的欢心,只是为了想过几天安静的生活。

不久他的大妹淑蓉因肺病死了。这虽然给他带来悲哀,但是他也觉得心里轻松一点,似乎肩上的担子减轻了一些。

又过了一些时候,他的第一个婴儿出世了,这是一个男孩。他为了这件事情很感激他的妻,因为儿子的出世给他带来了莫大的欢喜。他觉得自己已经是没有希๶望的人了,以前๩的美妙的幻永远没有实现的机会了。他活着只是为ฦ了挑起肩上的担子;他活着只是为了维持父亲遗留下的这个家庭。然而现在他有了一个儿子,这是他的亲骨血,他所最亲爱的人,他可以好好地教养他,把他的抱负拿来在儿子的身上实现。儿子的幸福就是他自己的幸福。这样想着他得到了一点安慰。他觉得他的牺牲并不是完全白费的。

过了两年“五四运动”生了。报纸上的如火如荼的记载唤醒了他的被忘却了的青春。他和他的两个兄弟一样贪婪地读着本地报纸上转载的北京消息,以及后来上海、南京两地六月初大罢市的新闻。本地报纸上又转载了《新青年》和《每周评论》里的文章。于是他在本城唯一出售新书๰报的“华洋书๰报流通处”里买຀了一本最近出版的《新青年》,又买了两三份《每周评论》。这些刊物里面一个ฐ一个的字像火星一样地点燃了他们弟兄的热情。那些新า奇的议论和热烈的文句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压倒了他们三个人,使他们并不经过长期的思索就信服了。于是《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星期评论》、《少年中国》等等都接连地到了他们的手里。以前๩出版的和新出版的《新青年》、《新潮》两种杂志,只要能够买到的,他们都买了,甚至《新า青年》的前身《青年杂志》也被那个老店员从旧ງ书堆里捡了出来送到他们的手里。每天晚上,他和两个兄弟轮流地读这些书报,连通讯栏也不肯轻易放过。他们有时候还讨论这些书๰报中所论到เ的各种问题。他两个兄弟的思想比他的思想进步些。他们常常称他做刘ถ半农的“作揖主义”的拥护者。他自己也๣常说他喜欢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其实他并没有读过托尔斯泰自己关于这方面的文章,只是后来看到一篇《呆子伊凡的故事》。

“作揖主义แ”和“无຀抵抗主义”对他的确有很大的用处,就是这样的“主义”把《新青年》的理论和他们这个大家庭的现实毫不冲突地结合起来。它给了他以安慰,使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论,一方面又顺ิ应着旧的环境生活下去,自己并不觉得矛盾。于是他变成了一个有两重人格的人:在旧社ุ会里,在旧家庭里他是一个暮气十足的少爷;他跟他的两个兄弟在一起的时候他又是一个新青年。这种生活方式当然是他的两个兄弟所不能了解的,因此常常引起他们的责难。但是他也๣坦然忍受了。他依旧继续阅读新思想的书报,继续过旧ງ式的生活。

他看见儿子慢慢地长大起来,从学爬到เ走路,说简短的话。这个孩子很可爱,很聪明,他差不多把全量的爱倾注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他想:“我所想做而不能做到的,应当由他来替我完成。”他因为爱孩子,不愿意雇奶妈来喂奶,要他的妻自己抚养孩子,好在妻的奶汁也๣很够。这样的事在这个绅士家庭里似乎也๣是一个ฐ创举,因此又引起外人的种种闲话。但是他都忍受了,他相信自己是为了孩子的幸福才这样做的,而且妻也体会到他这种心思,也๣满意他这个办法。

每天晚上,总是妻带着孩子先睡,他睡得较迟。他临睡时总要去望那个ฐ躺在妻的身边、或者睡在妻的手腕里的孩子的天真的睡脸。这面容使他忘记了自己的一切,他只感到无限的爱,他忍不住俯下头去吻那张美丽的小脸,口里喃喃地说了几句含糊的话。这些话并没有什么意义,它们是自然地从他的口中吐出来的,那么自然,就像喷泉从水管里喷出来一样。它们只是感激、希望与爱的表示ิ。

他并不知道从前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也๣曾经从父母那里受到这样的爱,他也曾经从父母那里听到这样的充满了感激、希望与爱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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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下午,觉新照常到西蜀实业公司事务所去,那里没有星期日຅例假。

他刚刚坐下喝了几口茶,觉民和觉慧也来了。他们差不多每个星期日下午都要到哥哥的办公室。跟往常一样,他们也买了几本新书。

觉新า服务的西蜀实业公司所经营的事业,除了商场铺面外,还有一个附设的小型电厂,专门供给商场铺面的租户和附近一两条街的店铺用电。商场很大,里面有各种各类的商店,公司事务所就是商场铺面经租事务所,设在商场里面,管理经租、收费等等业务。销售新书报的“华洋书报流通处”也开设在这个商场后门的左角上。因此书店与觉新า弟兄的关系就更加密切了。

“《新青年》这一期到เ得很少,我们去的时候只剩ທ了一本,再要晏几分钟,就给别人拿走了,”觉慧在窗前๩一把藤椅上躺下去,翻开那本十六开本的杂志,像捧着宝物似地带笑说。

“我已经对陈老板嘱咐过了,要他每次新书寄到,无论如何先给我留一本,”觉新正在翻阅账目,听见觉慧的话不在意地答应了一句。

“嘱咐也没有用,要的人太多,而且大半是以前订阅的。这次只到了三包,不到两ä天就完了,”觉慧兴奋地解释道,他翻到里面的一篇论文,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其余的不久也会到,陈老板不是说过邮包已经在路上吗?这三包是加快的,”觉民刚坐下去,就插嘴说。他又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写字台上取了一本《少年中国》,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翻看。他坐在右面靠墙的椅子上,这一排一共是三把椅子,中间间隔地放了两个茶几。他坐的那把椅子离窗户最近,中间只隔着觉新常坐的活动的圆椅。

三个人都不开口了。房里只有算盘珠子的接连的、清脆的响声。冬日的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被淡青色洋布的窗帷遮住了。外面有脚步声,其中一双皮鞋踏在三合土路上的声音比其余的更响亮,更清晰,而且愈来愈近。房里的人可以听见皮鞋走上了石阶,走进了事务所的大门,于是这个房间的蓝布门帘动了一下,一个瘦长的青年掀起门帘走进来。屋里的三个人都抬头望了他一眼。觉新带笑地唤了一声:“剑๳云。”

进来的正是陈剑๳云,他招呼了觉新弟兄以后,便从桌上拿了一张当天的《国民公报》,在觉民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了。他翻看了本省新闻,把报纸放在茶几上,掉过头去向觉民问道:“你们学堂放了寒假吗?”

“课已经完了,下个星期就考试,”觉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答应一句,又埋下头去看《少年中ณ国》。

“听说今天学生联合会在万春茶园演戏筹款办平民学校,是吗?”剑云还殷勤地问。

觉民略略๓抬起头,依旧冷淡地回答说:“有是有的,我没有留心,不一定是学生联合会,大概是两三个学堂主办。”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他平日对这些事情不大留心。他每天到学校就上课,下课后就回家。明年春季游艺会里演剧ຕ,他担任《宝》里的李医生这个ฐ脚色,还是英国教员指定他扮演的。“那么你们不去看吗?听说演的是《终身大事》和《傀儡家庭》。我想一定不错。”

“路太远了,我们这几天担心考试,也无心看戏,”觉民答道,这一次他连头也不抬起来。

“我倒想去看看。这两本戏都好,”觉新忽然插嘴๨说,他一面在拨算盘珠子,“可惜我没有空。”

“就是你有空,现在也来不及了,”觉慧读完了杂志上的文章,便把杂志阖起来放在膝上,抬起头带笑说。

剑云又埋下头去,默默地拿起茶几上的报纸,没精打采地翻看着。

“剑云,你近来还在王家教书吗?怎么好多天不看见你来?身体还好罢?”觉新算好了账,忽然注意到剑云有一点局促不安的样子,便关心地问道。

“我着了凉生了几天病,所以好多天没有来看你们。我还在王家教书,常常碰见琴小姐。”剑云不论当面称呼或是背后提起,总是叫琴做“琴小姐”。他是高家的远房亲戚,还是觉新的平辈,不过年纪比觉新小,因此他习惯地跟着觉民弟兄唤觉新做“大哥”。他的父母早死了。他寄养在伯父的家里。中学毕业以后,他无຀力升学,只得找了一个小事餬口:教王家两个孩子的英文和算学。王家是张太太的亲戚,和张太太同住在一所公馆里,他常常在王家遇见琴。

“你脸຀上没有血色,人也瘦多了。你身体素来弱,应该好好保养才是,”觉新同情地安慰剑云道。

“大哥,你说得不错,”剑云露出感激的样子说,“我自己也晓得。”

“那ว么为什么你的脸຀色总是这样阴沉呢?”觉新关心地问道。

剑๳云微笑了,不过谁也看得出他的笑是很勉强的。他说:“别人都是这样说,不过我自己并不觉得。我想也许是身体弱的缘故罢,不然就是很早死去父母的缘故。”他的嘴唇微微地颤动,他似乎ๆ要哭了,但是他并没有流出眼泪来。

“身体弱就应该多运动,单是忧愁也没有用处,”觉民抬起头不以为然地说。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外面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女性的声音唤着:

“大表哥。”

“琴小姐来了,”一道微光掠过剑云的脸,他低声说。

“啊,请进来罢,”觉新连忙站起来高声应道。

这时门帘一动,进来的果然是琴,她的母亲和仆人张升在后面跟着,但是张升马上又走出去了。

琴穿了一件淡青湖绉棉袄,下面系着一条青裙。鬓垂在两只耳边,把她的鹅蛋形的面庞,显得恰到好处。整齐的前刘ถ海下面,在两道修眉和一根略略高的鼻子的中间,不高不低地嵌着一对大眼。这对眼睛非常明亮,不仅给她的笑脸添了光彩,而且她一走进来,连这个房间也显得明亮多了。众人的视线都集中ณ在她的身上。她跟着她的母亲带笑地招呼了屋里的几个ฐ人。

觉新า们也向她们母女打了招呼,觉民和剑云连忙站起来让座位给她们,他们自己便坐到正对着窗户的两把椅子上去。觉新又按铃຃叫人泡来了两碗茶。

“明轩,听说新祥新到了好些衣料,我想去买一两件。不晓得有没有合式的?”张太太跟他们谈了几句话以后,便对觉新说。

“是的,种类很多,是毛葛一类的,”觉新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么请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姑妈要去看,我陪姑妈去就是了。现在就去吗?”觉新说着,就站起来,两ä只眼睛愉快地望着张太太,等候她的回答。

张太太高兴地说:“你现在没有事吗?那么现在就去。”她也站起来,还掉过头看了看琴。

琴带笑地说:“妈,我不去了。我在这儿等你。”她也站起来,走到写字台前面。

“也๣好,”张太太说。她看见觉新掀起门帘让她先出去,便先跨出了门槛ນ。觉新跟着她往外面走去。

“三表弟,你在看什么书?”琴站在写字台前,望着觉慧手里的杂志问道。

“《新青年》,新到的,”觉慧抬起头看她一眼,得意地答道。他紧紧地捏着杂志,好像害怕琴会把它抢去似的。琴看见他这个ฐ样子不觉微微笑道:“你不要害怕,我又不会抢它去。”

觉民笑了,说:“琴妹,我这儿有新的《少年中国》,你看罢。”

觉慧坐起来,也把杂志递给琴,接连地说:“你看,你看,免得一会儿你又说我把新杂志当作宝贝。”

琴并不伸手去接,她只说:“你们先看好了。等你们看完,我再借回家去慢慢看。”她这话是对他们弟兄两个ฐ说的。

觉慧把手缩回来,又躺下去看书。但是过一会儿他忽然带笑地问她:“琴姐,你今天这样高兴,是不是你的事情姑妈已经答应了?”

琴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高兴。我的事情妈答应不答应,也没有关系。我的事情应该由我自己决定,因为我跟你们一样,我也是人。”她说着话便走到觉新的座位前坐下去,随意翻看桌上的账簿。

“说得不错,”觉民在旁边称赞道,“你真是一个新女性!”

“不要挖苦我罢,”琴带笑地说。忽然她的面容变得严肃了,她用另一种语调说:“我告诉你们一个ฐ不寻常的消息:你们的钱家大姨ถ妈回省城来了。”

这果然是一个不寻常的消เ息。“那么梅表姐呢?”觉慧坐起来,关心地问。

“她也回来了。她出嫁不到一年就守了寡,因为ฦ婆家待她不好,她又回到你大姨妈家里,这一次便跟你大姨妈上省来了。”

“你怎么เ晓得这样清楚?你这个消息是从哪儿得来的?”觉民惊奇地问,金丝眼镜下面的一对眼睛睁得圆圆的。

“她昨天到我们家里来过,”琴低声回答。

“梅表姐到你们家里去过?她还是跟从前一样罢?”觉民关心地问。

“她有点憔悴,不过人并不十分瘦,而且比从前更好看些。只是那ว双眼睛,水汪汪的,里面似乎含了不少的东西。我不敢多向她问话,我害怕使她记起了往事。她跟我谈了一些话。谈的只是宜宾的风土人情和她自己的近况。她并不曾提起大表哥。”琴的声音变得忧郁๗了,说到最后一句,她忽然换过语调问觉民道:“大表哥现在对她怎样?”

“大哥好像早把梅表姐忘记了,他从来不曾提过梅表姐的名字,而且他对嫂嫂也๣很满意,”觉民直率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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