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一个人也没有？香也快燃完了，”觉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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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新虽然不是走在最后，却是最后一个上轿的，他出去时还屡屡回头看那个ฐ房间。最后走的一个是觉慧，他是不坐轿子的。他一个人又走进那个房间去。他在棺材四周绕了一转。跟别人一样他也向梅说了告别的话。他不哭，也没有悲哀。他有的是满腹的愤怒。他的话是用一种交织着爱和恨的声音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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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又有什么用？现在太迟了！我不愿意往前走了，”觉慧似乎ๆ被解除了武装，他的愤怒已经消เ失了，他绝望地说。“你居然说这样的话？难道你为了鸣凤就放弃一切吗？这跟你平日的言行完全不符！”觉民责备道。“不，不是这样，”觉慧连忙辩解说。但是他又住了口，而且避开了觉民的探问的眼光。他慢慢地说：“不只是为ฦ了鸣凤。”过后他又愤激地说：“我对这种生活根本就厌倦了。”
“难道我们看见的不已经够多吗？等着吧，最近的将来一定还有更可怕的把戏！我敢说！”觉慧的脸又因愤怒而涨红了。“你总是这样激烈！事情已๐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办法？难道你就不想到将来？奇怪你居然忘记你平日常说的那ว几句话！”
半圆月挂在天空了，夜还没有降临，空气里带着黄昏的香味。天色逐渐加深，而月亮的光辉也逐渐加浓。这又是一个美丽ษ的、温暖的夜。
老太爷这天早晨就到他的表弟唐家去了。陈姨太也回到了她的年老的母亲那里。克安在家里耽搁了一阵，后来也到老丈人家去了。只有克明还留แ在他的书房里写信。这个大公馆里如今就只剩下觉新这一房人。这个靠旧礼教维持的大家庭，突然现出了它的内部的空虚：平日在一起生活的人，如今大难临头，就只顾ุ谋自己的安全了。
“究竟是人变了，还是环境变了？”他这样问自己，他也不能够明确地回答。不过他觉得自己跟这个大家庭一天一天地向着两条背驰的路上走了，而同时黄妈所说的“清水浑水”的话，又刺痛他的心。
他又进了过道，转到了里面。谈笑声离他渐渐地远了。他止了步，忽然觉自己在淑华的窗下，对面灯光辉耀的是四叔克安的住房，中间隔了一个天井，天井里有一个紫藤花架。他便在窗下那把靠背椅上坐下来，茫然地望着斜对角的厨房。厨房门口有几个女佣走动。
觉慧走出房门刚刚ธ下了石阶，看见陈姨太和他的五婶沈氏坐在祖父房间的窗下闲谈。他便止了步，迟疑一下，终于换了方向，向上房走去。快要走到上房他便向右转弯走进了过道。他走完过道，进了花园的外门，又走过觉新房间的窗下，一直往花园里去了。
他无意间抬起头，看见前面远远地有蓝ณ色的东西晃动。他披开下垂的树枝向那个地方แ走去。他走了几步，便认出来那是一个人。那个人正在弯曲的石桥上走着，显然是向他这一面走过来。他看见了来人的全身，他还看见垂在背后的辫子。这是鸣凤。
“我恨不得把全篇的话一字不遗漏地背了出来，”觉慧用刚才中断了的话接着说下去；“可是一开口，什么话都忘掉了，连平日记得最熟ງ的几句，这时候也记不起来。一定要等朱先生提一两个字，我才可以说下去。不晓得将来正式上演的时候是不是还是这样。要是那时候也是跟现在一样地说不出，那才丢脸嘞！”孩子似的天真的脸上现出了严肃的表情。脚步踏在雪地上，软软的，出轻松的叫声。
觉慧不作声了。他感激哥哥的友爱。他在想要怎样才能够把那一幕戏演得好，博得来宾和同学们的称赞，讨得哥哥的欢喜。他这样想着，过了好些时候，他觉得自己渐渐地进入了一个奇异的境界ศ。忽然他眼前的一切全改变了。在前面就是那个称为“彭保大将”的旅馆，他的老朋友毕尔就住在那里。他，有着江湖气质的“黑狗”，在失去了两根手指、经历了许多变故以后，终于找到了毕尔的踪迹，他心里交织着复仇的欢喜和莫名的恐怖。他盘算着，怎样去见毕尔，对他说些什么话，又如何责备他弃信背盟隐匿宝藏，失了江湖上的信义。这样想着，平时记熟了的剧本中的英语便自然地涌到脑子里来了。他醒悟似地欢叫起来：“二哥，我懂ฦ得了！”觉民惊讶地看他一眼，问道：“什么事情？你这样高兴！”
一九七七年再版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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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我四十六年前的作品。四十六年来我写过好几篇序、跋和短文，谈我自己在不同时期对这部作品的看法，大都是谈创作的经过和作者当时的思想感情，很少谈到เ的缺点和它的消极作用。
我在旧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里写作了二十年，写了几百万字的作品，其中ณ有不少坏的和比较坏的。即使是我的最好的作品，也不过是像个并不高明的医生开的诊断书那样，看到了旧社ุ会的一些毛病，却开不出治病的药方。三四十年前读者就给我写信，要求指明出路，可是我始终在作品里呼号，呻吟，让中的人物绝望地死去，让寒冷的长夜笼罩在读者的心上。我不止一次地听人谈起，他们最初喜欢我的作品，可是不久他们要移步向前，在我的里却找不到เ他们要求的东西，他们只好丢开它们朝前走了。那是在过去生的事情。至于今天，那更明显，我的作品已经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任务，让读者忘记它们，可能更好一些。
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次重印《家》，向我征求意见，我表示同意，因为我这样想：让《家》和读者再次见面，也许可以帮助人了解封建社会的一些情况。在我的作品中，《家》是一部写实的，书中那些人物都是我爱过或者恨过的，书中有些场面还是我亲眼见过或者亲身经历过的。没有我最初十九年的生活，我就写不出这本。我说过：“我不是为了做作家才写，是过去的生活逼着我拿起笔来。”我写《家》就像在挖开回忆的坟墓。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常常被迫目睹一些可爱的年轻生命横遭摧残，得到悲惨的结局。我写的时候仿佛在同这些年轻人一起受苦，一起在魔爪下面挣扎。里面我个人的爱憎实在太深了。像这样的当然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我承认：我反封建反得不彻底，我没有抓住要害的问题，我没有揭露地主ว阶级对农民的残酷剥削，我对自己้批判的人物给了过多的同情，有时我因为个人的感情改变了生活的真实……等等、等等。今天的读者对我在一九三一年表的这本会作出自己的判ศ断，不用我在这里罗嗦了。《家》这次重版，除了少数几个错字外，我并未作新า的改动。
巴๒金1977年8๖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