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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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菊子没有运动成妓女检查所的所长。因为竞争的人太多,日本人索性裁撤了这个ฐ机关,而改由á军部直接管理花姑娘的事。胖菊子狠狠的和蓝东阳吵闹了几次,甚至于摔砸了一些不很值钱的杯碗什么的。她以为她的失败纯粹因为东阳没有尽到所有的力量去运动。

后悔,使他咬上了牙,决定去得到เ个ฐ肥缺,教胖菊子看看他的本事,也使自己的心灵上得到zi9ei。他开始调查哪个机关肥,哪个机关瘦,以便找个肥的,死啃一口。越调查,他越怒。敢情有的机关,特别是军事机关,不单较多较好的粮,而且还有香烟,茶叶,与别的日用品呢!这使他由悔而恨,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早ຉ的下手,打入这样的机关里去!

冬天过去了。春把北平的冰都慢慢的化开,小溪小湖象刚ธ刚ธ睡醒,一睁眼便看见了一点绿色。小院的墙角有了青的小草,猫儿在墙头屋脊上叫着春。

她把已长满了虱子的衣服,一条条的扯碎。没有可撕拉的了,她开始扯自己的头,那不知曾经费过多少时间与金钱烫卷的头。她握着拳头打尤桐芳,可是打在墙上,手上出了血。她扯着自己的头叫骂:“臭娘们,撕碎你!”她撕扯,撕扯,已๐分不清撕扯的是臭娘们,还是她自己。虽然没有了声音,她却依然喊叫。她喊叫汽车夫,怒叱着男女仆人与小崔,高叫着“皇军胜利!”虽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喊叫的是什么,可是她以为全世界都听见了她。疲乏了,停止喊叫,她却还嘟็囔着:打!打!打!她的脑แ中一会儿出现了一群妓女,一会儿出现了几个亲友;打,打,打,她把那些影子都一一的打倒,堆在一块,象一座人山,她站在山巅上;她是女英雄,女光棍,所长!

当天,李四爷就给了回话,有一家刚由城外迁来的人,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两个孩子,愿意来往。

祁老人一见孟先生有点象常二爷,马上点了头,并且拉不断扯不断的对客人讲说常二爷的一切。孟先生虽然不晓得常二爷是谁,可也顺口答音的述说自己的委屈。患难使人心容易碰在一处,出同情来,祁老人很快的和孟先生成为ฦ朋友。虽然如此,他可是没忘了嘱告孟先生,他是爱体面爱清洁的人。孟先生听出来老人的弦外之音,立刻保证他必不许孩子们糟蹋院子,而且他们全家都老实勤俭,连一个不三不四的朋友也๣没有。

招弟年轻,喜欢人家服从她,谄媚她。在最初,她似乎也看出来,桐芳的亲善是一种政略๓。可是,过了几天,以桐芳的能说会道,多知多懂,善于察颜观色,她感到了舒服,也就相信桐芳是真心和她交好了。又过了些日子。她不知不觉的信任了桐芳,而对妈妈渐次冷淡起来。不错,她知道妈妈真的爱她;但是,她已经不是三岁的小娃ใ子,她愿意自己也可以拿一个半个主ว意,不能诸事都由á妈妈替她决定。她不愿永远作妈妈的附属物。拿件小事情来说:她与妈妈一同出去的时候,就是遇上她自己的青年朋友,他们也必先招呼妈妈,而后才招呼她。她在妈妈旁边,仿佛只是妈妈的成绩展览品;她的美丽恰好是妈妈的功劳,她自己好象没有独自应得的光荣。反之ใ,她若跟桐芳在一起呢,她便是主,而桐芳是宾,她是太阳,而桐芳是月亮了。她觉得舒服。她的话,对桐芳,可以成为命令。她拿不定主ว意的时候,可以向桐芳商议,而这种商谈只显出亲密,与接受命令大不相同。和桐芳在一起,她的光荣确乎ๆ完全是她自己的了。而且,桐芳的年纪比妈妈小得多,相貌也还看得过去,所以跟桐芳一块儿出来进去,她就感到她是初月,而桐芳是月钩旁的一颗๣小星,更足以使画面美丽。跟妈妈在一道呢,人们看一眼老气横秋的妈妈,再看一眼美似春花的她,就难免不笑,象看一张滑稽影片似的。这每每教她面红过耳。

在这种新的形势下,却只苦了高第。她得不到妈妈的疼爱,看不上妹妹的行为,又失去了桐芳的友情。不错,她了解桐芳的故意冷淡她,但是理智并不能ม够完全战胜了感情。她是个女孩子,她需要恋爱或怜爱。她现在是住在冰窖里,到处都是凉的,她受不了。她有时候恨自己,为什么不放开胆子,闯出北平。有时候,她也想到เ用结婚结束了这冰窖里的生活。但是,嫁给谁呢?想到结婚,她便也๣想到危险,因为结婚并不永远象吃鱼肝油精那么有益无຀损。她在家,便感到冷气袭人;出去,又感到茫茫不知所归。浪漫吧,怕危险;老实吧,又无聊。她不知怎样才好。她时常脾气,甚至于对桐芳怒。但是,脾气越坏,大家就越不喜欢她,只落个自讨无趣。不脾气吧,人们也并不就体贴她。她变成个有父母姐妹的孤女。有时候,她还到什么慈善团体去,听听说经,随缘礼拜。可是这也并没使她得到宁静与解脱。反之,在钟磬香烛的空气里冷静一会儿之后,她就更盼望得到点刺激,很象吃了冷酒之后想喝热茶那样。无可如何,她只能偷偷的落几个ฐ泪。

晓荷回不出话来,只咧了一下嘴。

晓荷的心差点儿从口中跳了出来!

马老太太抱着白布走出去,她不喜欢听孙七与长顺的乱批评人。在她想,瑞丰和祁掌柜是一家人,祁掌柜既给了布和钱,瑞丰ถ虽然什么都没给,也就可以说得过去了;十个脚趾头哪能一边儿长呢。她的这种地道中国式的“辩证法”使她永远能格外的原谅人,也能ม使她自己受了委屈还不动怒。她开始细心的给小崔太太剪裁孝袍子。

长顺很愿告奋勇,同四爷爷一道去收尸。可是他又真有点害怕,万一小崔冤魂不敢找日本人去,而跟了他来呢?那还了得!他的心中积存着不少外婆给他说的鬼故事。四大妈的心中很简单:“你这个老东西,你坐在这儿愁,就办得了事啦?你走啊,看看尸,定了棺材,不就行了吗?”

几条黑影围住了他,几个枪口都贴在他身上。一个手电å筒忽然照在他的脸上,使他闭了一会儿眼。枪口戳了戳他的肋骨,紧跟着一声:“别出声,走!”

祁老人一到天亮便已睡不着。他听见了一些响动。瑞宣刚ธ走在老人的门外,老人先嗽了一声,而后懒懒的问:“什么呀!谁呀?有人闹肚子啊?”

每逢晓荷走后,瑞宣就恨自己为什么不在晓荷的脸຀上啐几口唾沫。可是,赶到晓荷又来到,他依然没有那个决心,而哼儿哈儿的还敷衍客人。他看出自己的无用。时代是钢铁的,而他自己是块豆腐!

比较使他高兴,而并不完全没有难堪的,是程长顺的来访。程长顺还是那么热烈的求知与爱国,每次来几乎都要问瑞宣:“我应当不应当走呢?”

一个怀才不遇的人特别爱表现他的才。晓荷,为ฦ表现自己的才气,给大赤包造了一本名册。名册的“甲”部都是日本人,“乙๗”部是伪组织的高官,“丙”部是没有什么实权而声望很高,被日຅本人聘作咨议之ใ类的“元老”,“丁”部是地方แ上有头脸的人。他管这个名册叫做四部全书,仿佛堪作四库全书๰的姐妹著作似的。每一个名下,他详细的注好:年龄,住址,生日,与嗜好。只要登在名册上,他便认为那是他的友人,设法去送礼。送礼,在他看,是征服一切人之特效法宝。为送礼,他和瑞丰打过赌;瑞丰输了。瑞丰以为晓荷的办法是大致不错的,不过,他怀疑日本人是否肯接受晓荷的礼物。他从给日本人作特务的朋友听到:在南京陷落以后,日本军官们已得到เ训令——他们应当鼓励中国人吸食鸦片,但是不论在任何场合,他们自己不可以停留在有鸦片烟味的地方,免得受鸦片的香味的诱惑;他们不得接受中国人的礼物。瑞丰报告完这点含有警告性的消息,晓荷闭了闭眼,而后噗哧一笑。“瑞丰!你还太幼稚!我告诉你,我亲眼看见过日本人吸鸦片!命令是命令,命令改变不了鸦片的香美!至于送礼,咱们马上打个赌!”他打开了他的四部全书。“你随便指定一个ฐ日本人,今天既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中国的或日本的节日,我马上送过一份礼ึ去,看他收不收,他收下,你输一桌酒菜,怎样?”

晓荷把礼物派人送出去,那个人空着手回来,礼物收下了。

钱先生只听到“南京丢â了,”就没再往下听。光着袜底,他的脚碰着了地。他急于要立起来,好象听到เ南京陷落,他必须立起来似的。他的脚刚有一部分碰着地,他的脚腕就象一根折了的秫秸棍似的那么一软,他整个的摔倒在地上。这一下几乎把他摔昏了过去。在冰凉的地上趴伏了好大半天,他才缓过气来。他的腿腕由没有感觉而麻,而酸,而钻心的疼。他咬上了嘴唇,不哼哼出来。疼得他头上出了黄豆大的汗珠,他还是咬住了残余的几个牙,不肯叫出来。他挣扎着坐起来,抱住他的脚。他疼,可是他更注意他的脚是日久没用而了麻,还是被日本人打伤不会再走路。他急于要知道这点区别ี,因为他必须有两条会活动的腿,才能去和日本人拚命。扶着床沿,一狠心,他又立起来了,象有百万个细针一齐刺着他的腿腕。他的汗出得更多了。可是他立住了。他挣扎着,想多立一会儿,眼前一黑,他趴在了床上。这样卧了许久许久ื,他才慢慢爬上床去,躺好。他的脚还疼,可是他相信只要慢慢的活动,他一定还能走路,因为ฦ他刚才已能站立了那么一会儿。他闭上了眼。来往于他的心中的事只有两件,南京陷落与他的脚๐疼。

他开始从头儿想。他应当快快的决定明天的计划,但是好象成了习惯似的,他必须把过去的那件事再想一遍,心里才能觉得痛快,才能ม有条有理的去思想明天的事。他记得被捕的那天的光景。一闭眼,白巡长,冠晓荷,宪兵,太太,孟石,就都能ม照那天的地位站在他的眼前。他连墙根的那一朵大秋葵也还记得。跟着宪兵,他走到西单商场附近的一条胡同里。他应当晓得那ว是什么胡同,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想起来。在胡同里的一条小死巷๕里,有个小门。他被带进去。一个不小的院子,一排北房有十多间,象兵营,一排南房有七八间,象是马棚改造的。院中是三合土砸的地,很平,象个小操场。刚一进门,他就听到有人在南屋里惨叫。他本走得满头大汗,一听见那惨叫,马上全身都觉得一凉。他本能的立住了象快走近屠场的牛羊似的那ว样本能的感到危险。宪兵推了他一把,他再往前๩走。他横了心,抬起头来。“至多不过是一死!”他口中念道着。

老二借电å话,而请哥哥说话。电话叫通,蓝先生刚刚的出去。

“慢慢的看吧!”瑞宣不很带劲儿的回答。

桐芳相当痛苦的把话都说了。若霞没有什么表示,而只淡淡的说了句:“他来,我没法撵出他去;他不来,我永远不会下帖请他去。”说完,她很可爱的笑了一小声。

晓荷没法逃出监视哨的眼睛。他只好留神打听若霞在何时何地清唱或彩唱,好去捧场,并且希望能到后台去看她,约她吃回饭什么的。他看到了她的戏,可是她并没从戏台上向他递个眼神๰。他到后台约她,也不知道怎么เ一转动,她已不见了!

“没事!摔不死!哼,死了倒也干脆ะ!”她一边唠叨,一边往外走。

瑞宣已走到เ院中,又跑回屋中去端灯。

“他?求他?”她的眉有点立起来了。

“你也不用去!他不是人!”钱太太一辈子不会说一个ฐ脏字,“不是人”已经把她所有的愤恨与诅咒都说尽了。“啊,我还得赶紧上当铺去呢!”说着,她很快的往外走。

“祁แ先生!”小崔用乌黑的手扯了瑞宣一把,给大褂๴上印上了两个指头印儿。“你看,到底要怎样呢?真要tamade老这么锯磨人,我可要当兵去啦!”

四大妈拖着破鞋,眯着两只大近视眼,从门内出来。“谁说当兵去?又是小崔吧?你这小子,放下老婆不管,当兵去?真有你的!把老婆交给我看着吗?赶紧回家睡个觉去,等铺子开了门,再好好的去拉车!”

祁老人把白须梳够,又用手掌轻轻擦了两把,才对小顺儿的妈说:

小顺儿的妈的又大又水灵的眼很快的转动了两下,已经猜到老太爷的心意。很脆很快的,她回答:“还够吃三个月的呢!”

老太婆走出来。她也๣换上了礼服——一件黑地儿,肩头与背后有印花的“纹付”1。走出来,她马上把手扶在膝部,深深的鞠躬,敬候着骨灰来到。

两个妇人来了,两人捧着一个用洁白的白布๧包着的小四方盒。她们也都穿着“纹付”。老婆婆的腰屈得更深了些。两个妇人象捧着圣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เ机械的,庄严的,无情的,走进门去。门又关上。瑞宣的眼中还有那黑地的花衣,雪白的白布,与三个傀儡似的妇人,呆呆的立着。他的耳倾听着,希๶望听见一声啼叫。没有,没有任何响动。日本妇人不会放声的哭。一阵风把槐叶吹落几片,一个ฐ干枝子轻响了一声。

他想起父亲的死,孟石的死,小文夫妇与小崔的死。哪一回死亡,大家不是哭得天昏地暗呢?为什么中国人那么เ怕死,爱哭呢?是中国的文化已经过熟ງ呢,还是别人的文化还没熟到爱惜生命与不吝惜热泪呢?

他回答不出。更使他难堪的是他现了自己的眼已经湿了。他知道他不应当替他的敌人伤心,他的敌人已杀害了千千万万中国人,包括着他的父亲与弟弟。可是,他也知道,为ฦ死亡而难过,也不算什么过错;敌人也是人。

他的心中乱成了一窝蜂。生与死,爱与恨,笑与泪,爱国与战争,都象一对对的双生的婴儿,他认不清哪个是哪个ฐ,和到底哪个好,哪个坏!他呆呆的坐在门坎上,看着槐叶随风摆动。

第二天见了富善先生,瑞宣很想把这些问题全提出来,跟老先生畅谈一番。可是,一看老人的神色,他闭住了嘴。这一程子了,富善先生简直的不高兴和任何人闲谈。日本人的积极打通粤汉线,赶走了天津的英美人,和在暹逻缅甸安南与印度的暗中活动,都使他看清楚,迟早日本会突击香港与新加坡。他虽自居为东方人,但是在他的心里,他却吃不消大英帝国的将要失败与解体。他并不喜欢侵略与战争,可是作为ฦ一个英国的公民来说,他几乎不能ม不迷信大英帝国应当占领着香港与马来亚。不过,日本若是真进攻香港与南洋,英国是不是守得住那些地方呢?又这么一想,他的脖子就伸得长长的而还觉得透不过气来。

有时候,他想到เ中国近百年来的外患,都是英国给招来的;英国是用战舰政策,打开中国的门户的祸。这么一想,他不由的说出来:日本应当与中ณ国立在一块儿,把白人都打出去;中日的战争是自相残杀,替白人造成压迫东方人的机会。

可是,这样说完以后,他马上后了悔。不,不,中日不能携手!英国与日本联盟过,今天英日还应恢复旧好,一东一西,遥遥相映的控制着全世界!他爱中国人,他真愿英国与中ณ国成为朋友。可是,由大英帝国的立场来看,他就觉得那可恨的日本人,似乎比中ณ国人更好一些,更够个朋友。

他的心中这样忽此忽彼的乱折腾,所以不愿再和瑞宣闲谈;他已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到底是什么,应当是什么。

把这些大事撇开,假若日本人真的要对英国作战,他个人怎样呢?他有胆气,不怕死,可是假若被日຅本人捉去,关在集中营里,那可就……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他不愿教人看见他的手颤!为解除这些忧虑,他想赶快把那本《北平》写完,好使他有个传之久远的纪念品。他看,他掀弄,几十年来收集的图画与照片;可是,一个字也写不出。瑞宣几乎不敢再正眼看他的老友。老人的长脸຀尖鼻子,与灰蓝ณ色的眼珠,还都照旧,可是他已๐失去那点倔强而良善的笑容。战争改变了一切人的样子。

这样,一个ฐ良善的中国人,和一个高傲的英国人,就那么相对无言,教战争的鬼影信意的捉弄着他们的感情与思想,使他们沉默,苦痛。战争不管谁好谁歹,谁是谁非,遇见它的都须毁灭。

80

一晃儿又到了中秋节。月饼很少很贵。水果很多,而且相当的便宜。兔儿爷几乎绝了迹。不管它们多吧少吧,贵吧贱吧,它们在吃共和面的人们心中,已不占重要的地位。他们更注意那凉飕飕的西风。他们知道,肚子空虚,再加上寒冷,他们就由á饥寒交迫而走上死亡。

只有汉奸们兴高采烈的去买຀东西,送礼:小官们送礼给大官,大官们送给日本人。这是巴结上司的好机会。同时,在他们为上司拣选肥大的螃蟹,马牙葡萄,与玫瑰露酒的时候,他们也感到一些骄傲——别人已快饿死,而他们还能照常过节。

瑞宣看见汉奸们的忙于过节送礼,只好惨笑。他空有一些爱国心,而没法阻止汉奸们的纳贡称臣。他只能消极的不去考虑,怎样给祖父贺寿,怎样过过节,好使一家老幼都喜欢一下。这个消极的办法,他觉得,并不怎样妥当,但是至少可以使他表示出他自己还未忘国耻。

韵梅可不那么想。真的,为她自己,她绝对不想过节。可是,在祁家,过中秋节既是包括着给祖父贺寿,她就不敢轻易把它忽略过去。真的,祁家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可是唯其如此,她才更应当设法讨老人家的欢喜;她须用她“一以当十”的热诚与活跃减少老人的伤心。

“咱们怎样过节啊?”她问瑞宣。

瑞宣不知怎样回答她好。

她,因为ฦ缺乏营养,因为三天两头的须去站队领ๆ面,因为困难与愁苦,已经瘦了很多,黑了很多。因为瘦,所以她的大眼睛显着更大了;有时候,大得可怕。在瑞宣心不在焉的时节,猛然看见她,他仿佛不大认识她了;直到她说了话,或一笑,他才相信那ว的确还是她。她还时常笑,不是因为有什么可笑的事,而是习惯或自然的为讨别人的喜欢。在这种地方,瑞宣看出她的本质上的良善来。她不只是个平庸的主妇,而是象已活了二三千年,把什么惊险困难都用她的经验与忍耐接受过来,然后微笑着去想应付的方策。因此,瑞宣已不再注意她的外表,而老老实实的拿她当作一个最不可缺少的,妻,主妇,媳妇,母亲。是的,尽管她没有骑着快马,荷着洋枪,象那些东北的女英雄们,在森林或旷野,与敌人血战;也๣没象乡间的妇女那样因男人去从军,而担任起筑路,耕田,抢救伤兵的工作;可是她也没象胖菊子那样因贪图富贵而逼迫着丈夫去作汉奸,或冠招弟那样用身体去换取美好的吃穿;她老微笑着去操作,不抱怨吃的苦,穿的破,她也是一种战士!

从前瑞宣所认为是她的缺欠的,象举ะ止不大文雅,服装不大摩登,思想不出乎家长里短,现在都变成了她的长处。唯其她不大文雅,她才不怕去站队领粮,以至于挨了皮鞭,仍不退缩。唯其因为她不摩登,所以她才不会为没去看电影,或没钱去烫头,而便撅嘴๨不高兴。唯其因为她心中装满了家长里短,她才死心蹋地的为一家大小操劳,把操持家务视成无຀可卸脱的责任。这样,在国难中ณ,她才帮助他保持住一家的清白。这,在他看,也就是抗敌,尽管是消极的。她不只是她,而是中国历史上好的女性的化身——在国破家亡的时候,肯随着男ç人受苦,以至于随着丈夫去死节殉难!真的,她不会自动的成为勇敢的,陷阵杀敌的女豪杰,象一些受过教育,觉醒了的女性那样;可是就事论事,瑞宣没法不承认她在今天的价值。而且,有些男人,因为女子的逼迫才作了汉奸,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你看怎么办呢?”瑞宣想不出一定的办法。

“老太爷的生日,无຀论怎样也๣得有点举动!可是,咱们没有粮食。咱们大概ฐ不能通知拜寿来的亲友们,自己带来吃食吧?”

“不能!他们可也不见得来,谁不知道家家没有粮食?”“你就不知道,咱们北平人多么好凑热闹!”

“那ว也好办,来了人清茶恭候!不要说一袋子,就是一斤白面,教我上哪儿去弄来呢?就是大家不计较吃共和面,咱们也没有那么เ多呀!”

“真的,清茶恭候?”韵梅清脆的笑了两声,——她想哭,不过把哭变成了笑。

韵梅去和婆母商议:“我们俩都没有主意,你老人家……”

天佑太太把一根镀金的簪子拔下来:“卖了这个,弄两斤白面来吧!”

“不必,妈!有钱不是也没地方去买到面吗?”握着那根簪子,天佑太太楞起来。

祁老爷的小眼睛与韵梅的大眼睛好象玩着捉迷藏的游戏,都要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出点意思来,又都不敢正视对方。最后,老人实在忍不住了:“小顺儿的妈,甭为我的生日为难!我快八十岁了,什么没吃过,没喝过?何必单争这一天!想法子呀,给孩子们弄点什么东西吃!看,小妞子都瘦成了一把骨头啦!”

韵梅回答不出什么来,尽管她是那么会说话的人。她知道老人在这几天不定盘算了千次万次,怎么过生日,可是故意的说不要贺生。这不仅是为ฦ减少她的为难,也是表示出老人对一切的绝望——连生日都不愿过了!她也知道,老人在这几天中不定想念天佑,瑞丰,瑞全,多少多少次,而不肯说出来。那ว么,假若她不设法在生日那ว天热闹一下,老人也许会痛哭一场的。可是,无论她有多大的本事,她也弄不来白面!粮食是在日本人手里呢!

到了十一的晚间,丁约翰象外交官似的走了进来。他的左手提着一袋子白面,右手拿着一张大的红名片。把面袋放下,他双手把大红名片递给了祁老太爷。名片上只有“富善”两个大黑字。这还是富善先生在三十年前印的呢,红纸已然有点黄。

“祁老先生,”丁约翰必恭必敬的说:“富善先生派我送来这点面,给您过节的。富善先生原打算自己้来请安,可是知道咱们胡同里有东洋人住着,怕给您惹事,他请您原谅!”

丁约翰没有敢到屋中坐一坐,或喝一碗茶,虽然祁老人诚恳的这么让他。富善先生派他来送面,他就必须只作送面的专使,不能多说话,或吃祁แ家的一杯茶。富善先生,在他心中,即使不是上帝,也会是一位大天使。把“差ๆ使”交代清楚,他极规矩的告辞,轻快而稳当的走出去。

看着那袋子的白面,祁老人感动得不大会说话了,而只对面袋子不住的点头。

小顺儿与妞子欢呼起来:“吃炸酱面哪!吃‘白’馒头呀!”

韵梅等老人把面袋看够了,才双手把它抱进厨房去,象抱着个ฐ刚生下来的娃娃那么喜欢,小心。

祁老人在感叹了半天之后,出了主意:“小顺的妈,蒸馒头,多多的蒸!亲友们要是来拜寿,别ี的没有,给他们馒头吃!现在,馒头,白面的,不就是海ร参鱼翅吗?”

“哟!好容易得到这么一口袋宝贝面,哪能都招待了客人?”韵梅的意思是只给老人蒸几个寿桃,而留着面粉当作药品:这就是说,到家中谁有病的时候,好能用白面作一碗片儿汤什么的。

“你听我的!咱们,咱们的亲友,早晚都得饿死!一袋子面救不了命!为什么不教大家都吃个馒头,高兴一会儿呢?”韵梅眨巴着大眼睛,没再说什么。她心中可是有点害怕:老人是不是改了脾气呢?老人改脾气,按照着“老妈妈论”来说,是要快死的预兆!祁家,在她看,已๐经丢â失了三个男人,祁老人万万死不得!有最老的家长活着,不管家中伤了多少人,就好象还不曾损失元气似的,因为老人是支持家门的体面的大旗๱。同时,据她想,尽管公公天佑死去,而祁แ老人还硬硬朗朗的活着,她便可以对别人表示出:“我们还有老人!”而得到一点zi9ei——我们,别看天下大乱,还会奉养孝顺老人!

她去问婆母与丈夫,是否应当依照ั老人的吩咐,大量的蒸馒头。回答是:老人怎说,怎办吧!这使她更不安了。大家难道都改了脾ຆ气,忘了节俭,忘了明天?

到了生日那天,稀稀拉拉的只来了几个至亲。除了给老人拜寿而外,他们只谈粮食问题。在谈话中,大家顺手儿向老人给别的亲友道歉:谁谁不能来,因为没有一件整大褂,谁谁不能来,因为ฦ已经断了炊!

这些恶劣的消เ息并没使老人难过,颓丧。他好象是决定要硬着心肠高兴一天。他把那ว些伤心的消息当作理当如此,好表示出自己年近八十,还活着,还有说有笑的活着!尽管日本人占据北平已有好几年,尽管日本人变尽了方法去杀人,尽管他天天吃共和面,可是他还活着,还没被饥荒与困苦打倒——也๣许永远不会被打倒!

天佑太太,瑞宣,韵梅,以至于亲戚们,看老人这样喜欢,都觉得奇怪。同时,因为ฦ老人既很高兴,大家就不便都哭丧着脸;于是,把目前๩伤心的事都赶紧收起去,而提起老年间太平的景象,以便博得老人的欢心。

及至馒头拿上来,果然不出老人所料,大家都仿佛看见了奇珍异宝。他们只顾往口中ณ送那ว雪白的,香软的,馒头,而忘了并没有什么炒菜与荤腥。韵梅屡屡的向大家道歉:“除了馒头可没有别的东西呀!”大家仿佛觉得她的道歉是多此一举,而一劲儿夸赞馒头的甜美。

祁แ老人好似了狂,一手扶着小顺儿,一手拿着馒头,劝让每一个客人:“再吃一个!再吃一个!”

等到客人都走了,老人脸上的笑容完全不见了。教小顺儿给拿来小板凳,他坐在了院中,把下巴๒顶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爷爷,你累了吧?到屋里躺一会儿去?”韵梅过来打招呼。

老人没出一声,也没动一下。

韵梅的心中打开了鼓:“爷爷,你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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