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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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丰饶的关中平原两料庄稼因干旱绝收的年馑里,北边黄土高原的山区却获得少有的丰收,于是就形成了平原向山里人要粮食的反常景观。山里不种棉花,白鹿原人背着一捆捆一卷卷家织土布๧,成群结队从各个村庄出来,汇集到几条通往进山峪口的南北向的官路上,背着口袋出山的人和背着布卷进山的人在官路上穿插交错,路面上被踩踏出半尺的粉状黄土。好多人趁机做起地地道道的粮食掮客,他们从山里掮背回粮食,到白鹿镇兑换成布匹或者成衣,再掮背着布匹和衣服进山去兑换山民的包谷和谷子,用赚下的粮食养活婆娘和娃娃。白鹿镇成为整个原上一个粮食集散重镇,红火的景象旷古未见。

鹿三领着成年的孝武和未成年的孝义以及兔娃,四个人结伙搭帮在鸡啼时分上了路,太阳西斜时进入峪口,进山和出山的人在峪口会合,有人在这儿搭下庵棚开起客栈,兼卖稀饭和包谷面饼子。四个人歇息一会儿吃了点自带的干粮又上路了……因为带着两个孩子而延缓了行程,五天的路程走了七天才回到白鹿村。傍晚时分,孝武孝义在村口鹿三兔娃分手后走进街门,孝义扑通坐到地上起不来了。奶奶白赵氏先看见归来的两个孙子,捧住孝义แ的脸嘘叹不止,孙子的双唇燥起一层黑色的干皮,嘴角淤着干涸的血垢,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了,抚着血泡摞着血泡的脚片痛不可支。白嘉轩跟着仙草走到院子快活地逗儿子说:“三娃子你这下知道啥叫粮食了吗?孝义苦笑着:“爸呀我日后掉个馍花花儿都拾起来……”孝武媳妇把一盆水端到院庭里,让自己的男人和弟弟孝义洗脸。白嘉轩阻止说:“先甭洗脸。把刚才背回夹的粮食再背上”……白赵氏忍不住赌气地说:“再背到เ山里去?”白嘉轩和颜悦色地说:“给他三伯背过去。”

白嘉轩从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有原上原下的田地,有槽头的牛马,有庄基地上的房屋,有隐藏在上墙里和脚地下的用瓦罐装着的黄货和白货,还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财富,就是孝武复述给他的那个立家立身的纲纪。即使白嘉轩自己,对于家族最早的记忆也๣只能凭借传说,这个村庄和白氏家族的历史太漫长太古老了,漫长古老得令它的后代无法弄清无法记忆。由白嘉轩上溯五辈,大约是白家家道中兴的一个纪元的开始,那位先人在贫困冻馁中读书自饬考得文举,重整家业重修族规,是一个对白家近人家史族史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人物,族๣人至今还常提起他的名字白修身。族史和家史虽然漫长,对本族和家庭具有重大影响的先人的名字还是留传下来,湮没的只是那ว些业绩平平的名字。好几代人以来,白家自己的家道则像棉衣里的棉花套子,装ณ进棉衣里缩了瓷了,拆开来弹一回又胀了了;家业时没有得田连阡陌屋瓦连片,家业衰时也没弄到无立锥之地;有限的记忆不可怀疑的是,地里没断过庄稼,槽头没断过畜牲,囤里没断过粮食,庄基地没扩大也没缩小。白嘉ล轩在孝文事的短暂几天里除了思索这个意料不及的事件,更多地却是追思家族๣的历史和前贤,形成家庭这种没有大起也没有大落基本稳定状态的原因,除了天灾匪祸瘟疫以及父母官的贪廉诸种因素之外,根本的原由á在于文举ะ人老爷爷创立的族๣规纲纪。他的立纲立身的纲纪似乎限制着家业的洪暴,也抑止预防了事业的破败。无论家业上升或下滑,白家的族长地位没有动摇过,白家作为族长身体力行族规所建树的威แ望是贯穿始今的。一位族长在大旱之年领着族๣人打井累得吐血死,井台上至今还可以看到被风化了的白克勤模糊的字迹。一位族๣长领着族人在打杀贼人中被刀劈成两截,成为白鹿原一举廓清异族壮举的英雄。并非所有的族长都有伟迹,悄无຀声息地平庸之辈也为数不少,甚至每隔一代两代就会出一个败家子族长,这是殃祸家族的大害必须尽早诛除不能ม手软。……

白嘉轩采取的第二个断然措施是分家。白嘉轩决定只请大姐夫朱先生一个人监督分家,作为这种场合必不可缺的孩子的舅舅没有被邀请,山里距这儿太远了。如果连自己的家事都处置不妥,还怎么给族人们门人村人说和了事?一切都经过周密的算计和精细的调配,分给孝文好地次地的搭配比例与全部土地优次的比例相一致,按说长子应占厅房东屋,但那需得双亲谢世以后,白嘉轩健在白赵氏也健在,白嘉轩尚不能ม住进厅房东屋而只能居住西屋。再考虑到生产生活的方แ便,白嘉轩决定把门房的东屋和西屋分给孝文,当中明间作为甬道属家庭公有。储存的黄货白货白嘉轩闭口不提,那是家庭积蓄,除非异常重大的情变不能挪动,这些蓄存的交待当在他蹬腿咽气之前๩,现在谁也不得过问。白孝文的脸面被药布包扎着不露真相,只是点头,伸出结着血痴的右手在契约上按下了指印。朱先生笑着重复了一句:“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少,养个黄牛慢慢搞。”这几句广为流传的朱先生名言,白嘉轩和儿子们其实才头一次从创造者本人口中听到。朱先生对孝文的过失没有严å词斥训,悬笔写下两个字的条幅:慎独。

一个“请”字就使鹿子霖虚空已极的心突兀地猛跳起来。鹿子霖走进白鹿仓那ว间小聚会室,田福贤从席上站起来伸出胳膊和他握手,当即重宣布:“鹿子霖同志继续就任本仓第一保障所乡๥约。”在田福贤带头拍响的掌声中,鹿子霖深深地向田à福贤鞠了一躬,又向另九位乡约鞠了一躬。两个黑漆方แ桌上摆满了酒菜,鹿子霖有点局促地坐下来。田福贤说:“今日这席面是贺老先生请诸位的我刚回到原上,贺老先生就要给卑职接风洗尘,我说咱们国民党遵奉党规不能ม开这吃请风之先例。今天大局初ม定全赖得诸位乡约协力,又逢子霖兄弟复职喜事,我接受贺老先生的心意,借花献佛谢承诸位。"贺耀祖捋一捋雪白的胡须站起来:“我活到这岁数已经够了,足够了。黑娃跟贺老大要铡了我,我连眨眼都不眨。我只有一件事搅在心里,让黑娃贺老大这一杆子死狗赖娃在咱原上吆五喝六掐红捏绿,我躺在地底下气也不顺,甭说活着的人了!福贤回来了原上而今安宁了,我当下死了也闭上眼睛了!”鹿子霖站起来:“承蒙诸位关照,特别是田总乡约宽宏大量,明天受我一请。”立即有几位乡๥约笑说:“即使天天吃请也轮不到你,一个ฐ月后许是轮上……”田福贤打断说:“诸位好好吃好好喝听我说,原上大局已定,但还是不能放松。各保障所要一个ฐ村子一个寨子齐过手,凡是参加农协的不管穷汉富户,男人女人,老的小的,都要叫他说个啥!把弓上硬,把弦绷紧,把牙咬死,一个也不能松了饶了!要叫他一个个都尝一回辣子辣。如若有哪个还暗中活动或是死不改口,你把他送到我这儿来,我的这些团丁会把他教乖๔。再,千万留心那些跑了躲了的大小头目的影踪……”田福贤回过头对坐在旁้边的鹿子霖说:“前一向你没到任,第一保障所所辖各村动静不大,你而今上任了就要迎头赶上,这下就看你的了。”田福贤说的是真心话。白鹿村在原上举足轻重的位置使他轻易不敢更换第一保障所的乡约,出于各方แ面的考虑,他仍然保全了鹿子霖,只有他可以对付白嘉ล轩。

“行啊行啊!你行啊子霖!你今日耍猴耍得最绝!”田à福贤说,“就这样往下耍。就这么一个村子一个ฐ寨子齐摆摆儿往过耍。皇上他舅来了跪下求情也不松饶!”鹿于霖说:“白鹿原上怕是再也寻不出第二个白嘉轩了。你今日亲眼看见了,嘉轩这人就是个这。”田à福贤说:“嘉ล轩爱修祠堂由á他修去,爱念乡约由他念去,下跪为人求情也就这一回了。你gaທnni的事甭管他。你可甭忘了黑娃,他跑了不是死了!黑娃在你保障所辖区又在你的村里,你该时刻留心他的影踪!”鹿子霖说:“怕是他有十个胆,也不敢回原上来了。”田福贤说:“只要我在这原上,谅他也不敢回来。不是他回来不回来的事,咱得下功夫摸着他的踪影,把这猴儿耍了才算耍得好!”

朱先生已不再教学。生员们互相串通纷纷离开白鹿书院,到เ城里甚至到เ外省投考各种名堂的新式学校去了;朱先生镇静地接受那些生员礼仪性的告别,无一例外地送他们到白鹿书院的门口,看着他们背着行李卷儿走下原坡:后来朱先生就催促他们快些离开,及至最后剩下寥寥无຀儿的几个中坚分子时,他索ิ性关闭了书院。彭县长亲自招他出马,出任县立单级师๲范校长。干了不到半年他就向彭县长提出辞呈。彭县长大惑不解:“我听说你干得很好嘛!他们都很敬重你呀!怎么……,朱先生笑笑说:“我是谁聘的校长哇?!”彭县长连连摇头否认:“那是先生多心了。”随之就询问起辞职的真实原因,是经费不足还是有谁闹事?如果有捣蛋的害群之马,把他干脆解聘了让他另择高枝儿就是了,何必自己伤情动气辞职?朱先生朗然笑着否认了县长的猜疑ທ,自嘲地说:“原因在我不在他人。我自知不过是一只陶钵——”彭县长一时解不开。朱先生解释说:“陶钵嘛ใ只能鉴古,于今人已毫无用处。”彭县长诚恳地纠正说:“先生大自谦了。这样吧,你干脆到เ县府来任职。”朱先生摇摇头说:“我想做一件适宜我做的事,恳请县长批准。”彭县长畅快他说:“只要先生悦意做的事尽可以去做,如需卑职帮忙尽管说出来。”朱先生就说出经过深思熟ງ虑的打算:“我想重修本县县志。”

伏天一个溽热难熬的傍晚,树叶纹丝不动,湿热的气流从低洼的河川ษ里膨胀起来,充溢到原坡的沟壑间,令人窒息。朱先生和他的同人们坐在院子里纳凉,书院四周和院庭里高可参天的古柏古槐和银杏树,层层叠叠的伎叶遮挡着的人的光焰,在酷热喧嚣的伏天独辟一方清爽宜人的乐土福地。彭县长走进院子,慨然道:“这大概ฐ是全中国最宜人的一坨地方罗!”朱先生和诸位同人一齐站起来,礼ึ让彭县长坐下。朱先生说:“彭县长难得闲暇……”彭县长苦笑着摇摇头,自嘲他说:“卑职县长徒具虚名,实实在在只是一名粮秣官儿了!”

黑娃早已辍学。他在徐先生门下算不得好学生,却也认下不少字,也能ม拨拉儿下算盘珠儿了。辍学后继续给白家割草,早晨和后晌背一大笼青草送回马号。一年前他就向父亲提出不想再提草镰了,要出去给人家拉长工熬活挣钱。鹿三一来想让他再学一学耕作技能ม,二来也心疼儿子,想让他长得更壮实一些。现在交上十七岁了,完全可以当个人使了,他自己้是十五岁就出门给财东当全套长工的。鹿三说:“黑娃,爸说你听着,你到嘉轩叔家去熬活,爸回咱家来,忙时做咱家的活儿,闲时出去打零工;即便找不下零工干,爸还有打土坯的本事……”

鹿三说:“你出远门到哪达?”

整个工程峻工揭幕的那天,请来了南原上麻子红的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川原上下的人都拥到白鹿村来看戏,来瞻仰白鹿村修造一新า的祠堂,来观光县令亲置在祠๲堂院子里的石碑,来认一认白鹿村继任的族长白嘉轩。那个曾经创造下白鹿原娶ດ妻最高记录的白嘉轩原本没长什麽狗球毒钓,而是一位贵人,一般福薄命浅的女人怎能浮得住这样的深水呢?

白嘉轩被推举ะ为学董,鹿子霖被推为学监。两人商定一块去白鹿书院找朱先生,让他给推荐一位知识和品德都好的先生。朱先生见了妻弟白嘉ล轩和鹿子霖,竟然打拱作揖跪倒在地:二位贤弟请受愚兄一拜。两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忙拉朱先生站起,几乎ๆ同声间:先生这是怎麽了?朱先生突然热泪盈眶:二位贤弟做下了功德无量的事啊!竟然感慨万端,慷慨激昂起来:你们翻修祠๲堂是善事,可那仅仅是个ฐ小小的善事;你们兴办学堂才是大善事,无量功德的大善事。祖宗该敬该祭,不敬不祭຅是为不孝,敬了祭了也๣仅只尽了一份孝心,兴办学堂才是万代子孙的大事;往後的世事靠活人不靠死人呀;靠那ว些还在吃奶的学步的穿烂裆裤的娃儿,得教他们识字念书晓以礼ึ义,不定那ว里头有治国安邦的栋梁之材呢。你们为白鹿原的子孙办了这大的善事,我替那些有机会念书的子弟向你们一拜。白嘉ล轩也被姐夫感染得热泪涌流,鹿于霖也大声谦和地说:朱先生看事深远。俺俩当初只是觉得本村娃娃上学方便……

连着死了四个女人,嘉轩怕了,开始相信村人早就窃窃着的关于他命硬的传闻,怕是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他的老子秉德老汉为他张罗再订再娶,他劝父亲暂缓一缓再说。秉德老汉把嘬着的嘴唇对准水烟壶的烟筒,噗地一声吹出烟灰,又捻着黄亮绵软的烟丝儿装ณ入烟筒,又嘬起嘴唇噗地一声吹着了火纸,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不容置疑ທ地说:“再卖一匹骡驹。”

那是麦子扬花油菜干荚时节,刚交农历四月,节令正到小满,脱下棉衣棉裤换上单衣单裤的庄稼人仍然不堪燥热。午饭后,秉德老汉叮嘱过长工鹿三喂好牲口后晌该种棉花了,就躺下来歇息会儿。每天午饭后他都要歇息那么一会儿,有时短到เ只眨一眨眼眯盹儿一下,然后跳下炕用蘸了冷水的湿毛巾擦擦眼脸຀,这时候就一身轻松一身爽快,仿佛把前半天的劳累全都抖落掉了;然后坐下喝茶,吸水烟,浑身的筋骨就兴奋起来抖擞起来,像一匝一匝拧紧了条的座钟;~等得鹿三喂饱了牲口,他和他扛犁牵马走出村巷๕走向田野的时候,精神抖擞得像出征的将军。整个后晌,他都是精力充沛意志集中ณ于手中的农活,往往逼得比他年轻的长工鹿三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不敢有片刻的怠慢。他从来不骂长工更不必说动手动脚打了,说定了的身价工钱也是绝不少付一升一文。他和长工在同一个铜盆里洗脸坐一张桌子用餐。他用过的长工都给他出尽了力气而且成了交谊甚笃的朋友,满原都传诵着白鹿村白秉德的佳话好名。秉德老汉刚躺下就滋滋润润地迷糊了。他见自己坐着牛车提着镰刀去割麦子,头顶呼地一个ฐ闪亮,满天流火纷纷下坠,有一团正好落到他的胸膛上烧得皮肉吱吱吱响,就从牛车上翻跌到满是黄土草屑的车辙里。惊醒后他已经跌落在炕下的砖地上,他摸摸胸ถ脯完好无损并无流火灼烧的痕迹,而心窝里头着实火烧火燎,像有火焰呼呼喷出,灼伤了喉咙口腔和舌头,全都变硬了变僵了变得干涸了。他的女人大约听到响声跑进屋来抱他拉他都无法使他爬到炕上去,立即惊慌失措呼喊儿子嘉轩和长工鹿三。三个人把秉德老汉抬到炕上,一齐俯下身焦急而情切地询问哪儿出了毛病。可是秉德老汉已经不能说话,只是用粗硬的指头上的粗硬的指甲抓扒自己的脖颈和胸脯,嘴๨里出嗷嗷嗷呜呜呜狗受委屈时一样的叫声。嘉轩和母亲全都急傻了,只有长工鹿三尚未混乱,忙喊:“快去请先生!”嘉轩得到提醒随即跑出院子,奔白鹿镇请先生去了。

黑娃亲自护送兆鹏出山,鸡啼二遍时走出峪口,俩人便分了手。黑娃ใ说:“啥时候需用兄弟帮忙,你尽管开口。”鹿兆鹏说:“要说嘛,我还是那句老话,你再考虑,你的山里王不能再当下去了,哪怕招安县保安队也行……”黑娃一愣。兆鹏再次肯定地点点头颔,转身大步走了。

久ื雨初晴的夜空洁净清爽,繁密的大大小小的星星一齐闪烁,星光给白鹿原单调平直的原顶洒下了妩媚和柔情。鹿兆鹏沿着滋水河川的小道走着,看看黎明即将临近,就斜插到通往原坡的一条小径,一直走到坐落在半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刚刚起来,掂着一把长柄笤帚走到เ院庭,鹿兆鹏说:“先生,我还得给你添麻烦。”朱先生一句话没说,拉着他走进一间屋子:“你上回住过的老地方咧!”鹿兆鹏说:“这回我只待一天,天黑夜静了我就走。”朱先生也不问他从哪儿来到เ哪儿去,吩咐师๲母给他拾掇早膳。兆鹏吃了饭就倒头睡下了。

鹿兆鹏醒来天已昏黑,知了在书院里的树杈上叫成一片,他吃了点晚饭踱到前院朱先生的书房来。朱先生抬起头,摘下花镜,搁下毛笔,神๰色略显紧张:“你还待在后头屋,“待会儿夜静时我就动起身了,没事儿。”随之ใ坐下来,顺手拈起桌边上一撂纸页看,在《国民纪事》总栏的末尾一条中写道:年月曰三十六军覆灭于本县章坪镇。鹿兆鹏的眼睛久久盯住那个ฐ匪字,没有说话。朱先生说:“你知道不知道在章坪开的这一仗?”鹿兆鹏说:“知道。”朱先生问:“真的全军覆没了?”随即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递给兆鹏;“就像这报上写的一样?”鹿兆鹏接过报纸,头版有一条醒目的大号黑字标题:“全歼三十六军于滋水县章坪镇”。鹿兆鹏说:“全军覆没,是这样的。我就是从山里逃来的。”朱先生惊愕地噢了一声,瞅着他说:“你又把本蚀光了。”鹿兆鹏放下报纸平静他说:“三回了。”朱先生说:“你还干?鹿兆鹏苦笑着说:“啥时候连我也๣蚀了就不干了。”说着换出一副好强的口气:“如果我的老本儿蚀不了,你老也๣长寿,我将来再请你老把县志上这个‘匪’字改成‘军’字。你看你的弟子像匪吗?”朱先生稍一愣下,一时还说不出话来。这当儿院里一阵脚๐步响,有两个ฐ人走进门来,竟然是国民党滋水县党部书记岳维山,后边跟着一身县保安队戎装的白孝文,双方一时都惊愣住了。

岳维山迅即清醒过来,拱手说:“喔呀鹿先生,你这么多年好呀?”鹿兆鹏也从惊诧中镇静下来:“你是明知故问啊岳书记!”岳维山说:“说的是。咱们曾经共过事嘛!我希望咱们再一次共事。”鹿兆鹏说:“你先前๩跟我共事,而今跟孝文搭帮共事了,我插不上手了。没关系!孝文也是原上人,俺俩还是本家子兄弟。”岳维山说:“咱们还是可以重新共事的呀,鹿副政委!你的姜政委已经进了省党部一块共事了!所以说你我在滋水县再次携手……”鹿兆鹏没有听清后边的话,耳朵里嗡嗡嗡响起来。姜政委果真叛变了吗?天哪!早ຉ就看到这一步的王政委倒在章坪镇那户农家的猪圈旁边再也爬不起来了,尸体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鹿兆鹏觉得自己的手指顿时冰凉如泥,冷着脸说:“有人愿意当狗爬到贵党的宴桌下啃骨头,不要由此断ษ定人都会变狗嘛ใ!”岳维山哈哈一笑:“我真是服了你了!闹农协你赔光了,策划渭北输光了,好容易凑合起来一个三十六军,你又输光赔净了,连堂堂的政委也反叛了,你老兄这么折腾下去……”鹿兆鹏说:“你现在很得意我能ม想得到。可你说俏皮话的本领还不老到喀!你不服咱俩比试一下,你在县城搭起戏台,咱俩摆开场子比……”岳维山嘬嘬๠嘴又哈哈一笑:“这个主意不错……”说着转过头对孝文说:“你回去给我把那ว本‘宋词’拿来,我要请教朱先生一句……”鹿兆鹏哼了一声说:“岳书๰记动手了,想挣一千块赏银了!你甭让孝文去搬兵,我跟你走就是了!”岳维山绷住脸຀解释说:“鹿先生多心了,真可谓惊弓之鸟!我真要抓你当下就可以办到。”朱先生插话调和:“误会误会。孝文你也甭去拿书了,‘宋词’我这儿有。”孝文在门口停住。岳维山说:“友人送我一段湘缎,正好可以裱一幅中堂,我想请先生写一幅中堂,让孝文回去拿来量一量大小。”鹿兆鹏讥刺他说:“岳书记,你的忘性好大啊!”朱先生看看岳维山的意图已明显不过,就看开说:“岳先生,我知道你和兆鹏是冤家对头。到我书院来寻我的人,我一律视为ฦ君子,概不分党政派系。”你们两家的冤仇你们去解,但必须等出了书院大门,撕呀杀呀烧呀煮ุ呀我不管。”岳维山讪讪地笑着:“是啊是啊,全中国就剩下先生这一方清净之ใ地了。”朱先生说:“你还没说你寻我的事体哩!拿‘宋词’和湘缎是临时才记起来的。你说你有啥事要我效力?”岳维山其实什么正经事儿也没有。全歼红三十六军有本县的准确情报和保安队的紧密配合,他因此而受到省党部的特别嘉奖,心情十分愉快,于傍晚时分散心避暑,就拉着孝文来找朱先生雅谈。万万料想不到在这里撞见鹿兆鹏,临时想出让孝文去取‘宋词’和湘缎的措辞,孝文自然明白不过是一个脱身回家的搬兵的借口……岳维山现在只好硬着头皮说:“真是来请先生写字。”朱先生就势应承:“行啊,咱们甭顾ุ了斗嘴,先写完字让墨汁干着,你们再争再辩……孝文你来替姑父研墨。”孝文瞅一眼岳维山,无奈接过一柱黑锭在砚台里研磨起来。鹿兆鹏站起来说:“二位坐着,我去吃点饭。”朱先生说:“你吃了饭甭耽搁就过来陪岳先生说话儿。”鹿兆鹏已๐走到门外回头说:“岳维山,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就撒腿跑起来。岳维山霍地站起来喝道:“孝文快撵——”白孝文扔了墨锭从脚里拨出手枪,从桌子旁跑出书๰房时几乎把朱先生拽倒,“叭”地一声枪响,震得夜栖在院庭古树枝杈上的喜鹊乌鸦斑鸠等惊叫着飞起来。白孝文吼喊着“不准动,再跑我开枪啦”跑进庭院。岳维山也从屋里跳出门,站在环绕庭院的砖砌水渠边摇晃着右臂:“后院后院——趄后院追——”朱先生没有动身,用铁扦儿拨一拨油灯稔子,站起身背着手说:“看来都不是君子!”亦凡书๰库扫校下一章回目录

第二十三章

朱先生重新开始因赈济灾荒而中ณ断已久ื的县志编纂工作,一度冷寂的白鹿书院又呈现出宁静的文墨气氛。他四处奔走的劳顿和风尘早已消失,饥饿造成的恐怖阴影却依然滞留在心间,眼前时不时地映现出舍饭场粥锅前拼死拥挤的情景,尽管这样,他的心头还是涌ไ起案头文字工作的渴望和生气。

大饥馑是随着一场透雨自然结束的,村民们迫不及待从青葱葱的包谷秆子上掰下尚未干须ี的棒子,撕去嫩绿的皮衣,把一掐即破的颗粒用刀片刮ุ削到案板上,流溢出牛奶似白色浆汁,像捣蒜一样捣砸成糊浆,倒进锅里掺上野菜煮熟了吃。有人连同包谷棒子的嫩芯一起搁石碾上碾碎下锅,村巷里每到饭时就弥漫起一缕嫩包谷浆汁甜丝丝的气息,大人和小孩的脸色得了粮食的滋润๰开始活泛起来,交谈说话的声调也硬朗了,尽管还有那些赤贫户不得不继续拉着枣木棍子去讨饭,讨到的毕竟是真正的粮食。原野上呈现出令人的惊喜的景象,无边无际密不透风的包谷、谷子、黑豆的枝枝秆秆蔓蔓叶叶覆盖了田地,大路和小道被青葱葱的田à禾遮盖淹没了,这种景象在人们的记忆里是空前仅有的。白鹿原的伏天十有九旱,农人只注重一料麦子而很少种秋,棉花也因为干旱的天象制ๆ约而几乎不种,收罢麦子以后就开始翻地,用一把二尺长镶着铁ກ刃的木板锨扎翻土地,让土壤在伏天里充分曝晒,秋天播种小麦时,那土壤就松散绵软如同酵的面团儿。整个广阔的原野上,男ç人们只穿一件短短的裤ไ头,在xiangbao的烈日下挥舞锨板,地头的椿树或榆树下必定有一头装着沙果叶凉茶的瓦罐。有人耐不住寂寞就吼喊起来,四野里由近及远串连起一片“嘿๹……哟……哟……嘿”只存吼声而无຀字词的悠扬粗浑的号子……今年的年馑打乱了白鹿康的生产秩序,农人等不及到เ明年夏天才能收获的麦子,谁和谁不用商量就一律种下秋粮了。苍天对生灵施行了残暴之后又显示出柔肠,连着下了两三场透雨,所有秋粮田禾都呼啦啦长高了“扬花了、孕穗结荚了,原上再不复现往年里这个时月扎翻土地吆喝号子的雄浑壮观的景象。所有土地被秋庄稼苫着,农人们无法踏进田地就在村巷荫下乘凉,农闲时月的悠闲里便生出异事,有人忽然忆及朱先生赈济救命的恩德而动大家纷纷捐款,敲锣打鼓一块刻着“功德无量”的牌匾送到书院来。朱先生听到钢鼓和茺响走出大门,弄清了原委就了一通脾气:“你们刚刚吃上嫩包谷糊汤就瞎折腾!兴师动众槁这些华而不实的事图的啥?再说赈济粮是上头拨下的,不是我家的,我不过是粮食分下去,我有何德敢受此恭维?”说罢关了大门再不出来、那些人突然改变了主ว意,抬着金匾敲着锣鼓赶往朱先生的故里朱家泛去了。朱先生的儿子不胜荣光热情接待,把匾额๩端端正正挂到门楼上方。接着又有几个ฐ村子效法起来,朱先生家门口隔几天便潮起一次庙会,而且大有继续下去的势头。朱先生闻讯后赶回老家,制ๆ止了儿子们的愚蠢行为,把挂在屋里屋外的大小金字牌匾统统卸下来,塞到储存柴禾的烂窑里去。

这件事多少干扰了朱先生清理赈灾帐຀目的工作,拖延了几天才接着一摞明细帐簿走进郝县长的办公房。郝县长接过那ว一摞帐簿很激动:“这真是‘有口皆牌’!”当即与朱先生商定时日,要为他以及参与救灾的诸位先生设宴洗尘;朱先生避而不答转身就告辞了,走到门前说:“如若现帐目上有疑问尽管追查,朱某绝不忌讳。”郝县长拉着推着又把朱先生拽进门来说:“我还有话跟你说。”朱先生坐下来。郝县长说:“年馑已过,人心稳住了。县府新添国民教育科,我想请先生出山。”朱先生听了一笑,说:”你不知道我这个ฐ人不成器,做点文墨文字的事还可以滥竿充数,一当起官来自个ฐ心里先怯得惶惶,日里不能食夜里不得眠。生就的雀儿头戴不起王冠——你饶了我吧!”郝县长根本不信:“这话不实。单是这次赈灾,先生所作所为ฦ无论朝野有口皆碑。卑职以为滋水不乏有识之士,当今最短缺的却是清廉的人。”朱先生依然不为所动,摇摇头轻淡地申ã述说:“我一生不勉强人,人也๣不经勉强我,勉强的事是做不好的。”说着又站起来告辞。郝县长再开不得口,钦服而不无遗憾ย地陪朱先生出门,又提出开头的话来:“那……你还是择空儿抽一天时间咱们聚聚,我也好代饥民向诸位先生说一句谢承的话呀?”朱先生笑着却很果断:“不必了。你有这心意,把那笔款子籴成粮食,分给街头路口的那些乞丐吧!他们的年馑还没过哩!”

县志编纂进入最费神的阶段,在一一找出前人所编几种版本的疑ທ问和寥误之后,现在就要进行严格的考证,关于本县历史沿革需要大量查阅史料典籍,有关风土人情以及物产特产要到四乡去踏访询问,有关历朝百代本县所出的达官名流、文才武将、忠臣义แ士的生平简历需得考证,还有数以百计的烈女节妇的生卒年月和扼要事迹的查核,这么庞杂的事项都得由诸位先生分头去做。顶麻烦的是对本县山川岭原地貌的核查,一沟一峪,一峰一溪都得勘测,而这样的专门技能的测工得到省城去请。朱先生亲自出马到西安,请来了一主二副三位测工,又雇来三位年轻农人帮他们背行李扛测具,就开始钻๵山巡河去工ื作了……朱先生决计编出一部最翔实最准确的可资信赖的新县志,那ว无疑是滋水县的一部百科全书。大饥馑的恐怖在乡村里渐渐成为往事被活着的人回忆,朱先生偶然在睡里再现舍饭场上万人拥挤的情景,像是一群饿极的狼争夺一头仔猪,有时在捉筷端碗时眼前猛然现出被热粥烫得满脸水泡的女人的脸,影响他的食欲……尽管如此,毕竟只是一种阴影,他对县志的编纂工作更加专注了。

白灵的不期而至使朱先生又惊诧又喜悦。朱先生在后院吃罢午饭走到前๩院去阅稿,看见迎面走来了一位风姿绰约的女洋学生,齐耳的短乌ไ黑亮,上穿一件月白色的短袖衫,下穿一条白色的折叠裙,一双圆口青布鞋,齐眉的刘海下是一双圆圆的眼睛,笑着叫了一声“姑父”。朱先生说:“灵灵呀?你不叫姑父,姑父真不敢认你咧!”朱先生领着白灵折身又走到เ后院来,悄悄暗示说:“你先甭叫姑妈,看你姑妈能认得你不?”说着抢先一步跷上台阶:”有客人来了。”朱白氏掀开竹帘站在台阶上,拘谨温厚地招呼说:“请屋里坐。”举步和神态和接待一切朱先生的崇拜者一样。朱先生又说:“这是从省城来的贵客。”朱白氏仍然温谦地笑笑:“哪儿来的都一样,请屋里用茶。”白灵大叫一声:“姑妈,你真的认不得我咧?”说着跳上台阶,抱住朱白氏的肩头。朱白氏惊得合不拢嘴:“噢呀灵灵呀……”

坐下来以后,朱白氏抓着灵灵的胳膊一直不松手,温柔敦厚的性情也生变异,连着询问侄女在哪儿住,在哪儿吃,在哪儿念书等等惦念的事。朱先生端坐在一边插不上话,对着白灵的眼睛瞅了又瞅,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有点突出,尽管不像他爸白嘉轩那么突出,但仍然显示着白家人眼球外凸的特征;这种眼睛先给人一种厉害的感觉,有某种天然的凛凛傲气;这种傲气对于统帅,对于武将,乃至对于一家之主的家长来说是宝贵的难得的,而对于任何阶层的女人来说,就未必是吉祥了;白灵的眼晴有一缕傲气,却不像父也不像兄那样外露,而是作为聪意灵秀的底气支撑主宰着那ว双眸子,于是就和单纯的美女或一切俗气的女人显示出差异来;纺线车下,织布๧机上,锅前灶后,无论如何窝不住这一双眼睛,整个白鹿原上恐怕再也๣找不到这种眼睛的女子了。朱先生在心中ณ这样想着,忽而浮出第一次看见妻子朱白氏的眼睛的情景——

那ว天在涝池边上帮母亲白赵氏淘布。春天织成的白布搁到เ夏天,打下核桃捶下青皮,再摊到石碾上碾轧成糊涂,然后和白布一起装进瓷沤窝起来;五至七天以后,再掏出来到เ涝池淘洗,白布已经变成褐黑色的了,这种颜色直到棉楣烂朽成条条缕缕也๣不少色。紧紧连接的第二道工序是把着了底色的棉布塞进涝池的青泥里再度加色,黑青色的淤泥给棉布敷上黑色,然后就可以做棉袄裤夹衣或套裤面料了。那时候,朱先生和媒人装ณ作走累了也๣走热了的过路人,到涝池旁้边卸下肩头的褡裢洗手,媒人悄悄指向涝๡池左边那半腰上结着一块树瘤的皂荚树下的那个ฐ女子。大涝池四周长满大大小小的皂荚树,那是女人们洗衣用过皂角遗下的胡核又繁衍的族。那时候,朱白氏跟母亲白赵氏把最后一络经过核桃皮沤染的棉布๧从瓷瓮里掏出来,在涝池里摆呀淘呀搓呀拧呀。长工鹿三当时在涝๡池边沿挖下一个ฐ半人深的坑,坑边堆积着从涝池里捞出的沤成的黑色的淤泥。朱白氏和母亲把刚刚ธ淘洗干净的褐ຈ黑色的棉布一段一段铺进坑里,鹿三挖一锨表泥覆盖上去。朱先生看见那女子挽着袖子,露出健壮白嫩的小胳膊,两只于被核桃皮染得黑紫如漆,附着一条粗辫子的脑袋始终低垂着不抬起来。朱先生佯装找一处清水实际是想换一个角度,不料脚下踩着淤泥几乎ๆ摔倒,果然那母女听到涝池周围女人们哗笑扬起头来。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见她的模样,转身就离开涝池上了官路,对媒人说:“就是这个ฐ。八字不合也是这个。”

朱先生不是瞅中了好的模样而是瞅中了那双眼晴。此前他曾毫不惋惜地摈弃了四五个媒人介绍的亲事,全是她们的眼睛经不住他的一瞅。朱先生向父亲坚持一打要求,凡是媒人介绍给他的女子必须他背看一眼。他已๐看四五个媒人介绍下的七八个女子,都不是因为门不对或相貌丑陋,在于朱先生一瞅之后觉,有的眼睛大而无຀神,有的媚气太重,有的流俗。他究竟要找到一双什么เ样的眼睛自己也说不透彻,在涝池边瞅见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时心里一颤๶,那种朦胧的追寻顿然明朗起来:刚柔相济!男ç子眼里难得一缕柔媚,而女子难得一丝刚强。朱先生从涝池离时断肯定,即使自已走到人生的半路上淬然死亡,这个女人完全能ม够持节守志,撑立门户,抚养儿女……现在,朱白氏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愈见深沉愈见刚正,愈见慈爱了……

朱先生注视看白灵的眼睛,似乎比初见到เ朱白氏的眼睛更富生气了,甚至觉得这双眼睛习文可以治国安邦,习武则可能统领ๆ千军万马。他沉默专注的神๰情引起白灵的注意:“姑父,你盯我是认不得我了?”朱先生自失地笑笑说:“噢!姑父正给你相面哩!”白灵兴趣陡生:“站父,你算我命大还是命苦?”朱先生说:“你的左方有个黑洞。你得时时提防,不要踩到黑洞里去。跷过了黑洞,你就一路春风了。”白灵真的当回事追问起来,黑洞意味着一般灾祸,还是彻底毁灭?是指不治之症,还是指挨黑枪上绞架,塞枯井,甚至自杀吊跳涝池?她装出轻松的不在乎的神气:“姑父,你说明白点,我好防备着。”朱先生也笑着说:“你防备着点好。”白灵还想问个究竟,姑妈却插话说:“你甭听你姑父胡掐昌算。他是跟你说笑哩!”转过脸对丈夫流露出一数责备:“年轻轻的娃嘛ใ,你给她算啥哩掐啥哩?吓娃做啥哩!”有意岔开话题问起妹子家皮货铺子的生意。朱先生理会了妻子的眼色反而笑起来:“我知道灵灵信西学不信八卦,才跟她故意笑哩!”白灵坦然地说:“姑妈放心吧,我不会吓出毛病的。岂止我的左ุ侧有黑洞?我的前头后头,左右,生都布满陷阱。可以说整个中ณ国现在就是一个大黑洞,咱们全都在这黑洞里头。”

朱白氏顶关心的是侄女的婚事,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和白灵见面的机会,心诚意笃地要尽一番作为ฦ姑妈的责任,企图松动弟弟嘉轩父女之间的死结:灵灵,你咋么今儿想起来看姑妈咧?”白灵毫不迟疑地回答,声调里颤动着真切的娇气:“我成年成月天天都在想着姑妈。好姑妈你想想,我而今有家难归只剩你一个亲人啦……”朱白氏倒真的被侄女感动了。朱先生悄然退出寝室前院书房去了。朱白氏便斟ต酌了字眼的探问:“你跟鹿家老二还拉扯着?”白灵做出坦荡无຀掩的声调说:“早先几年我们都私订终身了哩!那阵儿都小都不懂ฦ啥。现在都大了懂得道理了,觉得不合适又拆散了,只是一般乡亲乡党有点来住,再没啥拉拉扯扯的事。”朱白氏听着就很惊诧,白灵说着私订终身这种伤风败俗悖于常情的事,跟说着今的庄稼长得好或不好一样平淡,一样无所顾忌,便不禁不住撇着嘴๨角鄙夷地骂:“灵灵,你的脸皮真厚!”白灵委屈地叫起来:“姑妈,是你问我,我才踉你说的呀!你问我我能ม哄你吗?”朱白氏说:“你看你说这号事的神๰气,跟喝米汤一样,脸连红一下下都没有,你的脸皮还不厚?”白灵故意抹一下脸຀颊,顽皮地盯着姑妈说:“姑妈,你忘了我自小就不会脸红!”朱白氏不为所动,语意反而更重铁硬:“你不脸຀红你爸可脸红,你脸皮厚你爸可脸皮薄,你不要脸你爸可是要脸຀的人!”白灵再也撒不出娇来:“姑妈,我来看你,你倒骂我?”朱白氏依然冷着脸:“你看我做啥?你连你爸你妈都能丢舍,还在乎我?”白灵受到当头捧击,一下子无所措起来,慈爱可亲的姑妈一下子变得冷峻如铁,心里顿时产生了沉重的失望而哑口无言。朱白氏说:“你一张退婚字条儿,把你爸的脸皮揭光咧,你知不知道?”

腊月根上,白灵托一位回原上过年的同学给王村婆家捎去一封信。信中只写着一句话:你们难道非要娶我革你们的命?白灵借些彻底勾销了那ว柱没有任何感情的婚姻,也๣想对从未照面的女婿和阿公开一个ฐ辛辣的玩笑,至于这封信捎去以后的结局,好已๐经无心顾及了,姑妈现在就来给她补一课。

王家父子见信气得暴跳如雷,扔下正在筹办新年的诸多家事,父子两人拉着媒人找到白家,把那ว一绺信纸掷到白嘉轩的面前。白嘉轩从桌面上捡起信纸,看着白灵风流潇洒的墨迹,眼前顿时涌起一片浑黄厚重的土雾,手里捏着信纸如同攥着一条死蛇。王家儿子唱白脸耍脾气说难听话,老子则唱红脸慢条斯理讲仁义道德,论乡风民俗,父子俩一高一低,一阴一阳,挖苦酿制掸牙,耍尽了威แ风,出完了恶气。白嘉轩始终僵硬在挺着腰,瞪着眼,一声不吭。媒人被拉来时,对白嘉ล轩也颇多埋怨,表面上做出居中ณ调节不偏不倚的态度,现在突然生了根本逆转:“够了够了,尽够你爷儿俩的了!甭话能呔下一牛车,嘉轩一句中吭还不够吗?”白嘉轩满脸灰败,如同刮去了紫皮的茄子,硬撑着脸制止媒人:“你悄着,有话让人尽量说。”又侧过脸຀做出更真诚的姿态对王家父子说:“有话尽管说,有气尽管出,我都揽着,即就唾到เ我脸上,我都不擦。”王家父子互相瞅着交换着眼色;是不是还要继续骂下去?王老先生突然抢起拳头捶到เ桌面上,懊侮地自我责备起来:“嘉ล轩,我混帐!”说罢拉着儿子的手不告而辞了。第二天,白嘉轩指使孝武和鹿三从楼上粮囤里灌出整整二十口袋麦子,又捆筷了十五捆棉花,装ณ了满满两套牛车给王家送去。鹿三扬起落满粮食尘土的脸:“灵灵的彩礼不是五石麦十捆花么เ?你给他退这么多?”白嘉ล轩平静地说:“我把利息加上了。”鹿三猴头粗大的疙节猛烈滑动了两ä下、闭上了毛楂楂的阔大的嘴巴。孝武缓缓转过头,猛然用力着动皮绳帛击着黄牛的肚子,牛车嘎吱嘎吱启动了。白嘉轩瞅着两ä套装满食的口袋和棉花捆子的牛车驶出巷道,转过身抱起双拳,对围聚在街巷里的族人说:“我给本族๣白鹿两姓的人丢了脸了!”说着扬起头来,两只粗大的手背抄在弯蜷的后腰上,沉静如铁ກ地宣布:“白姓里没有白灵这个ฐ人了。死了。”说罢依然背抄着手走进自家街门。……

姑妈叙说过这段事,抿嘴不语,有意使自已因为重提往事而激起的情绪平静下来,陷入凝然不动的沉默里。白灵看了一眼姑妈凝重的脸色,自然地联想到父亲的脸色。她有点懊ิ悔自己的鲁莽,捎给王家父子的,最终像石头一样砸到เ父亲的鼻梁上;王家父子拿那ว二十口袋麦子和十五捆棉花不仅可以订娶一个媳妇,甚至连将来给孙子做满月的吃用花费也够了。姑妈平静地说:“你爸苦就苦在一张脸上。孝文揭了他脸上一层皮,你接着再揭一层。”白灵想到此行的重大便命,便从家庭的纠缠里跳出来,对姑妈说:“这样也好。权当我死了,俺爸也๣再不为我伤脸蹭皮了。”姑妈还想说什么,白灵捺不住性子听她数落,便抢断说:“姑妈,我还要到县城去,我给旁人捎了一封信要送。”姑妈到前๩院书房叫来姑父。姑父说:“给谁的信?放我这儿让顺ิ路人捎进城去,免得你跑。”白灵说:“郝县长的公子是我同学,嘱๥我亲自交给他爸。”

白灵走进滋水县县府大院时正值午休。郝县长在他的卧室里接待白灵。白灵赶上午休时间,不是偶然,而是经过悉心的算计,所以才有听姑妈数落她的难堪。她以县长公子的同学关系说了一通编好的假话,然后就把那封信交给县长。郝຅县长拆了信封,看了信,双手握住白灵的手久久不语。白灵忍不住说:“如果有困难,你就甭勉强。”郝县长松开,坐下来挥一下手:“困难咋能没有嘛!可问题已๐经解决了。”郝县长告诉白灵,红三十六军溃散后的第三天,他就安排山区地下党在峪口和山里收容红军战士,引渡出山,不少人已经返回老窝茂钦。郝县长压低声音,惊喜万分地说:“廖军长虎归北山,让组织放心。”白灵按捺不住问:“鹿政委呢?”郝县长瞅了瞅白灵异常殷切的眼睛,反而有点矜持地说:“他也回到老窝白鹿原上。”白灵猛然站起握住郝县长的手说:“你可真是遮风挡雨的老母鸡啊!”

白灵一身轻松走出郝຅县长的房子时县府开始上班,院子里有小干事匆匆忙忙的身影,也有老职员仿而不露城府很深的持重脸孔,她有点好笑,如果某一天郝县长突然站在院子里宣布一声:“我是gcd”那么这些小干事老职员肯定会吓得跌坐到เ地上。白灵走过县府很深的宅院时反覆考虑,要不要去会一会大哥孝文?见了会有什么影响?不见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最后决定还是应该去。

白孝文瞅着站在门口矜持地笑着的洋学生不禁一愣,整个滋水县城也没有这样漂亮的女子。白灵叫了一声“大哥!”白孝文僵硬狐疑的脸色顿然活泛起来:“噢呀灵灵呀!”白灵完全是一个妹妹的天真姿ู态:“哥呀,我要毕业了。原先还想考高等学府,没人供给只好不考了。”白孝文说:“你考你考,我供给,你顶好考到北平去。”白灵说:“迟了迟了,我已经找下饭碗了。”白孝文问:“做啥?”白灵说:“撒书。”白孝文点点头赞赏地说:“教书也๣不错,日子很安宁。”说着才记起问,“你今日຅怎么记起寻哥来了?”白灵说:“我来看看大姑妈,也来看看你,我而今有家难归成了孤儿一个ฐ……”白孝文宽慰妹妹说:“咱爸那人就是个那ว……好了好了,你别伤心。一会儿我领你去认一下嫂子。这几天忙得要死……”白灵漫不经意地说:“大哥如今正开顺风船,当然很忙。”白孝文摇摇头说:“平时紧一阵松一阵倒也๣罢咧!前๩一向三十六军窝死在山里,这一向正收合那些散兵败丁,抓不紧可就让他们溜出山了。上边见天崔报抓人的数目哩!”白灵做出好奇的样子问:“我从报上看到เ消息,说是‘全歼’。你们参加围剿来吗?”白孝文说:“我只负责县城防务。”这么说似乎又不过瘾,接着就不无遗憾地说:“有天晚上,我陪岳书记去看大姑父,万万没料é到三十六军政委就在大姑父屋里。你猜是谁?鹿兆鹏呀!碍着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小子又跑了算是命大……”白灵的心早ຉ已缩成一蛋儿,想不到兆鹏差点栽到大哥手里,而大姑父居然没有向她提及这件事,姑妈肯定觉得这件事没有她的退婚信引起的反响重要。白孝文得意地笑着问:“你看玄乎不玄乎?”白灵从最初听到的惊诧里松懈下来,反而完全证实了兆鹏已经脱险的消เ息,证实了郝县长说的兆鹏就在老窝白鹿原上。她装作表示遗憾:“玄玄玄,真个玄乎!到手的银洋又丢了——你和岳书๰记一人正好分五百哩!”白孝文说:“钱算个屁!关键是让这个祸根又逃了。他是滋水的大祸根,滋水县不除兆鹏甭想安宁。”白灵淡淡地笑笑说:“你要是抓住他,可就有热闹戏了。飞是咱们一个ฐ村子的人闹事。”白孝文不以为ฦ然地摇摇头:“现在亲老子也顾ุ不上了,甭说一个村的乡党。两党争天下,你死我活地闹……”说到这里,白孝文忽然意识到เ作为兄长的责任:“灵灵呀,你可得注意,而今当先生了,你就好好教书,甭跟不三不四的人拉扯,脸上没刻๑个‘共’字,把你拉扯进去你还不晓得。”白灵笑着说:“要是那样的话,哥呀,你就带人来抓我。”白孝文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吓唬说:“真要那样的话,哥也๣没办法——我吃的就是这碗饭嘛ใ!”白灵说:“这碗饭可是拿gcd的人肉做的!”白孝文瞪起眼。白灵嘎嘎ะ嘎ะ笑起来伸出双手:“铐上我的手吧,大哥,我是,你铐吧!”白孝文莫可奈何地笑笑,在妹妹伸过来的白手上拍打了一掌:“你长到这么大还是没正性……”

白灵以惋惜的口吻谢绝了哥哥邀她去认新嫂,说她今晚必须赶回省城,明天早晨要给学生上课,再晚就搭不上进城的牛车了。这样的理由á不容变通,白孝文只好应允,热情诚挚地叮嘱妹妹得空儿就回县城来,甚至以玩笑的口吻和妹妹结成联盟:“你跟哥一样,都是有家难归哦!咱们就相依为命咯!”

白灵坐上回城的牛车舒出一口气来,“碍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耳际蓦然回响着这句显示着职业特点和个性特征的用语……白灵现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兆鹏,问他在一千大洋的悬赏者岳维山和“不好出手”的白孝文当面,究竟是怎么เ逃脱的?牛车粗大体重的木头轮子悠悠滚动着,在坑坑洼洼的土石大路上颠出吭喳吭噔的响声,轮轴磨出单调尖锐的吱嘎吱嘎的叫声,渐渐远离了灰败破落的县城,进入滋水川道倒显出田园的生气,一轮硕大的太阳正好托在白鹿原西部的平顶上,恰如一只滗去了蛋清的大蛋黄。白灵双手掬着膝头,瞅着对面陡峭的原坡,顶面上平整开阔的白鹿原,其底部却是这样的残破丑陋……

从原顶到坡根的河川,整个原顶自上而下从东到西摆列着一条条沟壑和一座座峁梁,每条又大又深的沟壑统进几条十几条小沟,大沟和小沟之ใ间被分割出一座或十几座峁梁,看去如同一具剥ຓ撕了皮肉的人体骨骼、血液当然早已流尽枯竭了,一座座峁梁千姿百态奇形怪状,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苍鹰,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昂疾驰的野马,有的像静卧倒嚼的老牛;有的酷似巍巍独立的雄狮,有的恰如一只匍伏着疥蛙……它们其实重像是嵌镶在原坡表层的一事副动物的标本,只有皮毛只具形态而失丢了生命活力。峁梁上隐约可见田堰层叠的庄稼地。沟壑里有一株株一丛丛不成气候的灌木,点缀出一抹绿色,渲染着一缕的珍贵的生机。这儿那ว儿坐落着一个个很小的村庄,稠密的树木的绿盖无一例外地成为村庄的标志。没有谁说得清坡沟里居民们的如祖,何朝何代开始踏进人类的社会,是本地土著还是从草株戈壁迁徙而来的杂胡?抑或是土著与杂原互相融化的结果……“碍着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哥哥孝文的残忍狰狞,被职业习惯磨成平淡时得意和轻俏。当时应该给他一个嘴巴,看他还会用那种口吻说那种职业用语不?革命现在到了危急关头,报纸上隔不了几天就布一条抓获党的大小负责人的消เ息。三十六军的溃灭和姜政委的叛变是粹不及防的灭顶之灾。兆鹏半年前临走时只告诉她一句:有一个段老师和你接头。直到报纸上登出三十六军被歼的重大消เ息时,她才知道鹿兆鹏半年前去了三十六军。段老师之ใ后又来了一位薛老师,说他从今往后和她联系,因为段老师被抓捕了;前不久又有黄先生来和她接头,说薛老师也被当局抓捕和段老师一起被装进麻袋投进枯井。黄老师๲说,小白你所以还安全无虞,正好证明段、薛两位老师堪称真正的老师。白灵脑แ子里只剩下两只装着段老师的麻袋,七尺汉子塞进三尺长的麻袋扎紧袋口,被人拽着拖着扔进干枯的深井的逼真情景。她当时听罢哑然无语,最初的惊恐很快地转化为无可比拟的愤怒。她对黄先生冷笑着说:“多亏你给我说明了这个消息,临到เ我被装麻袋时我就不惧怕了。”后来她一再重现段、薛两位老师被装进麻袋扔进枯井的情景;她从来没有经过活人被装进麻袋和投进枯井的情景,却居然能够把那捉情景想象得那么逼真,那么เ难忘。白灵觉得正是在黄先生说出那种情景的那一刻里,最终使她成熟了,也看轻了自己;死了不算什么;一个对异党实施ๅ如此惨无人寰的杀戮手段的政权,你对它如若产生一丝一毫的幻想都是可耻的,你就应该或者说活该被装进麻袋投进枯井;必须ี推翻它,打倒它,消灭它,而不需要再和它讲什么เ条件;她现在才能切迫地理解义无反顾和视死如归这两ä个成语的生动之处。

黄先生隔了好久才第二次与她接头。在这段时间隔里,她几乎ๆ天天都担心黄先生也被装进麻袋摞人古城某一眼枯井,这个创造过鼎盛辉煌的历史的古城,现在保存着一圈残破不堪却基本完整的城墙,数以百计的小巷道和逐年增多的枯干了的井,为古城的当权者杀戮一切反对派方便,既ຂ节约了子弹又不留แ下血迹,自然不会给古城居民以至整个社会造成当局残忍的印象。黄先生这次来更显得心沉重:“党组织这回遭到的破坏是太惨重了。”白灵忍不住溢出泪来:“你好久不来,我瞎想着……你大概也给……摞进枯井……”黄先生苦笑一下:“这很难避免。我现在给腰里勒着一条红丝带,将来胜利了,你们挖掏同志们的尸骨时,可以辨认出我来。”白灵破涕笑了:“我用丝绸剪一只白鹿缝到衬衫上,你将来也๣好辨出我……”黄先生随后就指派她到滋水县来给郝县长送信……

大蛋黄似的太阳觉落到白鹿原西边的原坡下去了,滋水川道里呈现一种不见阳光的清亮,水气和暮霭便悄然从河川弥漫起来。白鹿!一只雪白的小鹿的原坡支离破碎的沟壑峁梁上跃闪了一下,白灵沉浸在浮想联翩之中………

她进入教会女子学校第一次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上帝ຓ时,就同时想起了白鹿。上帝ຓ其实就是白鹿,妈妈的白鹿。奶奶坐在炕上,头顶的木楼上挂着一撮淡褐色的麻丝丝。奶奶抽下一根麻丝子加进手中正在拧着绳子里,左手提起那只小拨架,右手使劲一拨,紫ใ红溜光的枣木拨架儿啪啦啦啦转成一个圆圈,奶奶就讲起她的白鹿来。那是一只连鹿角都是白色的鹿,白得像雪,蹦着跳着,又像是飞着飘着,huaທng色的麦苗眨眼变成绿油油的壮苗了。浑水变成清水了,跛子不跛,瞎子眼亮了,秃子长出黑溜溜的头了,丑女子变得桃花骨朵一样水灵好看了……她冷不丁问奶奶:白鹿是大脚还是小脚?白鹿她妈给白鹿缠不缠脚?白鹿脚给缠住了蹦不起来飞不起来咋办?奶奶的嘴就努得像一颗干枣,禁斥她不许乱说乱问……

教会女子学校的先生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律的女人,一律的穿着,连行为举止说话腔调都是一律的,只有模样的宽窄胖瘦黑白的差异;脸上的表情却同样是一律的,没有大悲大喜,没有慷慨激越,没有软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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