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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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不小心呢?”

“你的公鸡我逮住了,已经宰了吃了。”

“先生,你投十七师我欢迎,但你不能ม去战场。你留在师部给我和我的军官当先生。”

“那地方你去不得。”

为了做得万无一失,白孝文于次日演出了一场辞官戏。他换了一件长袍礼帽的便装ณ,把附有营长军阶标志的军服,把腰里那把短枪摘下来搁在军服上头,一齐呈放到เ桌子上,向张团长深深鞠了。一个大躬。张团长瞅着他虔诚的举动,莫名其妙地问:“你这是干啥?”白孝文说:“枉费了你的栽培。严å重失职——我引咎辞职。只能这样。”张团长晃一下脑แ袋,很不满意地说:“你怎能这样?是小娃ใ娃脾气,还是书๰生意气?”白孝文更加真诚,“无颜面对本县百姓。”张团长说:“没有人责怪你嘛!岳书记候县长都没有说你失职嘛!”白孝文难受地摇摇头说:“我自己无຀地自容!”张团长笑了:“我刚ธ把你提起来,等着你出力哩,你可要走,好吧,按你这说法,我也得引咎辞职!”白孝文没有料及这行动会引起团长的敏感,于是委婉地说:“说真话,我是想在担责任,旁人就不再对你说长道短……”张团长受了感动,就站立起来,把手枪拿起来,在手心抛颠了两下交给孝文,说:“快把袍子脱了,把团服换上,咱俩出去散散心。这屁事把人搅得鸡飞狗跳墙!”白孝文涌出眼泪来了。

白孝文携妻回原上终于成行,俩人各乘๖一匹马由两个ฐ团丁牵着。白孝文穿长袍戴礼帽,一派儒雅人仁者风范。大太一身质地不俗颜色素暗的衣裤,愈显得温柔敦厚高雅。在离村庄还有半里远的地方,孝文和太太先后下得马来,然后徒步走进村庄,走过村巷,走到自家楼下,心里自然涌ไ出“我回来了”的感叹。弟弟孝武恰好迎到门口,抱拳相揖道:“哥你回来了!”白孝文才得着机会把心里那ว句感叹倾泄出来:“我回来了!”及至进入上房明厅,父亲没有拄拐杖,弯着腰扬着头等待他的到来,白孝文叫了一声“爸”就跪伏到父亲膝下,太太随即跪下叩头。白嘉轩扶起孝文,就坐到เ椅子上。白孝文又领着太太给婆白赵氏叩拜,然后便引着太太和两个弟弟、两个弟媳相见相认。白赵氏把两个ฐ重孙推到孝文跟前:“这是你爸。”孩子羞怯地往后缩。白孝文伸手去抚摩孩子的头时,俩娃跑到白赵氏身后躲藏起来了。白嘉轩对孝武说:“把饭菜端上来,咱们今日吃个团圆饭。”刚说完,又记起一件事来:“孝文,你领上你屋里人,去拜一下你三伯。”

“回原上。”

“不出半个月。”

廖军长没有说话,连瞅一眼已转身离去的王副政委也没有,对鹿兆鹏和权副军长说:“我们还得往前走。”队伍被集结起来继续前进,近傍晚时赶到滋桥北边两ä个村庄之ใ间的空阔地带。鹿兆鹏和权副军长扮装成当地农民的模样走进了滋水桥街道,在桥北头踅磨好久看不到姜政委接应的任何迹象,俩人不敢再等,又离开镇子。权说:“我们像一条出了山的狼,天地开阔却危机四伏。”兆鹏苦笑一下没有说话,俩人回到集结地。廖军长急不可待地把他俩拉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以调侃的口吻说:“王副政委看来是吣到向上了!”廖军长问也不问接应的事,告诉他俩一个ฐ严峻的事实:姜政委没有回省委汇报。那么姜政委到哪儿去了呢?半路上出事了或是……鹿兆鹏忙问:“你的根据?廖军长公开了一个秘密:队伍出山前,他背着姜ä政委派人进城向省委汇报,要求省委具体指示这次进军的方案。汇报的同志刚刚回来,让队伍赶紧撤回茂钦或先进入秦岭隐蔽。鹿兆鹏似乎顿然变得轻若一根羽毛,随便一股微风都可以掀起它来,那是一种真切的彻底灭亡的顶感。他揪住自己的头软软地蹲下去,说:“我没有阻止这个冒险我……。”权副军长诚挚地说:“廖军长我对不住你我混帐……”廖军长痛苦地摇摇头:“只怪我不怪你们。快不要说怪谁不怪谁的话,赶快挽救部ຖ队!”鹿兆鹏看见廖军长一张七色脸,痛苦恐惧,急迫悔恨,也还有冷静。他指使鹿兆鹏叫来了王副政委,仍然用他诙谐调侃的习惯说话:“好了,现在我们按你的意见办。你甭当伙夫了,当政委吧,代理那俩字儿太罗嗦,干脆去求了!”王政委仍然冷冷他说:“我已经改变‘撤回去’的主张了!”鹿兆鹏瞅着这个严厉得有点冷漠的王政委挪榆他说:“求毛总是不合股儿!”王政委说:“我们撤回去,要是茂钦的老窝给人捣了咋办?”廖军长拍一下王政委的肩膀说:“好了!咱们合到一股了——进秦岭!”

进入秦岭隐蔽的行动方案很快统一确定下来,以风景和温泉驰名古今的骊山是距离最近的山地,自然成为撤离选择的最佳路线。鹿兆鹏是关中人,就被推到เ领头人的位置,和廖军长走在前头,领ๆ着队伍朝骊山进,王政委和权副军长殿后督促。这支只对过往汽车打了几枪的红军队伍,完全被泥泞雨水饥饿和拉稀拖垮了,士兵当中的怪话开始冒出来,“逛平川ษ赏景致,也该选择个好日子嘛!”“咱不打人家,人家也没打咱,咱就跑求了,这算哪家子的战法?”傍晚时分,部ຖ队踏进了通向骊山的一条沟壑,鹿兆鹏才顿然觉得悬提在空里的心落到实处,那ว是山地给人的一种安全的依托。十之八九来自陕北山区的战士对山的感觉更为ฦ敏锐,情绪活跃了,怪话俏皮话风凉话一茬一茬冒出来。鹿兆鹏忍不住悄声说:“你当初紧持不出就好了。”廖军长也悄声说:“那样的活,队伍就会掰成两半。”鹿兆鹏问:“这个队伍不是你一手弄起来的吗?”廖军长笑笑说:“他嘴巴上功夫深,我说不过他。”鹿兆鹏有点讥诮他说:“我看你好像总有点怯他?”廖军长说:“他是省委派来的呀!”说罢也讥诮地反问:“你不也๣一样吗?他叫你当副政委,你不当,还是拗不过他吗?”鹿兆鹏没有说话走出沟壑踏上一道驴脊ิ梁似的山梁,鹿兆鹏驻足片刻朝南望去,对面的白鹿原刀裁似的平顶呈现出模糊的轮廓,自东而西逶迤横亘在眼前。那一瞬间,一只雪样儿的白鹿在暮云合垂的原顶上纵跃跳蹦了一下消失了。鹿兆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身边的廖军长说:“看见了吗?”廖军长毫不惊奇地问:“看见什么เ?”鹿兆鹏仍然抑止不住兴奋:“瞅那儿我的家乡——白鹿原。”

孝文继续往东南走,越往南走人地愈生疏ຕ,一天两天也难得讨一口剩饭一块馍,却不断遭到เ恶狗的袭击,迫使他捡起一根木根,而腿脚上被狗咬烂的伤口开始化脓,紫红的脓ใ血从小腿肚上流过脚腕灌进鞋帮里。他随后就开始烧,强烈的恶心使他干呕出一串ธ串带血的粘液。那一夜他从栖息的庙台上翻跌下来,浑身象浸透了井水一样冷颤不止,脑แ子里却得到几天来的第一次清醒,而且意识到死亡即将临近了。这一刻突然想起小娥,他放声痛哭,呼喊着小娥๷的名字,趔趔趄趄离开庙台……

鹿三呛着马拉的木轮牛车进入土壕,拉紧木闸缚死闸绳,从车厢里取下铁锨和镢头转身走向塄坎土的当儿,瞅见蜷卧在旯旮ດ里的人,他见惯了饿殍卧道所以并不太惊奇,用镢头尖头钩拉一下腿脚,探试一下是死尸还是活物。孝文就支起胳膊扬起头来,叫了一声“三叔”。鹿三扔了镢头跨前一步蹲下身来,双手扶着孝文的肩膀坐起来:“噢呀呀呀弄成这光景了?”孝文麻木许久ื的脑袋顿时活跃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一言半语,都会以鹿三这个媒介一字不漏地传达给父亲,丝毫的怯弱和懊悔都会使父亲得意。他不想让他得意,于是就说:“这光景不错,这光景美得很!”鹿三撇了撇嘴角儿:“想想你早ຉ先是啥光景,而今是啥光景?”孝文不假思索地说:“早先那光景再好我不想过了,而今这不景我喜悦我畅快。”鹿三听了,缓缓地站起来退后两步,和孝文之间形成一段距离,嘲弄他说:“你生装ณ嘴硬,你后悔来不及了!你原先人上人,而今卧蜷在土壕里成了人下人!你放着正道不走走邪路,摆着高桌低凳的席面你不坐,偏要钻到桌子底下啃骨头,你把人活成了狗,你还生装嘴๨硬说不后悔!你现时后悔说不出口喀!”孝文气得颤颤๶抖抖:“嗬呀三老汉!别人训我骂我我倒是罢了,你也๣来训我烧骚我,你算老几?”鹿三冷笑着拍拍胸口,鄙夷地瞅着孝文:“我算老——三。甭看三老汉硬熬一辈子长工,眼窝里把你这号败家子还拾不进去!我要是把人活到这步光景,早拨一根求毛勒死了……还知啥人哩?”鹿三从地上捞起镢头,狠狠地照着塄坎挖起来,土块哗哗哗倒下来,拥堆在脚๐下,接着又换上铁头木锨,装满一车土块;๙再把镢头和铁锨架上车帮,牵着红马解开闸绳,临出土壕的时候回过头来,半是同情半是挪揄地说:“你要是没有狼劲儿勒死,快到白鹿仓里头去,那儿今日放舍饭……”

所有亲朋好友包括田福贤前๩来看望的时候,白嘉轩都保持着一种不失体面的大家风范,惟有姐夫朱先生走进来时他显得难以抑制的动情。他不顾ุ朱先生和家人的百般劝阻,硬是要坐起来,疼得他渗出一头虚汗,才在妻子仙草垫给他的被子上斜倚起来。白嘉ล轩开门见山地说:“哥呀,你甭听人说白狼长白狼短的混话!不是白狼是黑狼——”朱先生虽然明智,却一时解不开白狼黑狼的隐喻。白嘉轩就一语道破:“这是黑娃做的活!”朱先生不由一惊。

“噢!这下是三家子争着一个鏊啦!”朱先生然他说:“原先两ä家子争一个鏊子,已经煎得满原都是人肉味儿;而今再添一家子来煎,这鏊子成了抢手货忙不过来了。”

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几十亩土地租给附近村庄的农民,靠收取租粮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私订下一个规矩,每年夏秋两季交租要男人来,而秋未议定租地之ใ事,却要女人来而不要男人。那些前来交办租地手续的女人无论美丑都付出了相同的代价。这个ฐ老骚棒无论年轻的年老的,长得俏的长得丑的,一律不拒一律过手,这个秘密谁都明白谁也不愿说破。

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以及九个ฐ农协的声威大震,短短的七八天时间里,又有四五十个村子挂起了白地绿字的农民协会的牌子。黑娃ใ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欢欣鼓荡的心情:“风搅雪这下才真正刮ุ起来了。兆鹏哥,革命马上就要成功了!”兆鹏毫不掩饰领袖式的喜悦:“黑娃ใ,现在立即去围攻那个最顽固的封建堡垒!”

第二天,婆又把她唤进上房里屋。她这回有了充分准备。婆一见她就说她骗了自己。她就向婆艰难地述说孝文不听劝阻,自己้也没办法:“婆呀……被窝里……又不能ม打墙呀……”白赵氏嘬嘬脱๳光了牙齿的嘴:“我来试着打这堵墙,看看打成打不成!”她不知婆将怎佯给她的被窝里筑起一道隔墙。

白赵氏仍然不放心,连续十天里改变了天黑睡觉的习惯,吹了灯坐在被筒里打盹,一当觉孙子孝文窗户纸上的灯光熄灭以后,她就溜下炕来走到庭院里,坐在孝文窗外的木马架上说:“马驹俺娃好好睡,婆给你挡狼。”这是孝文小时跟婆睡觉时的催眠曲。直到窗里传出孝文匀称的鼾声,白赵氏才回到เ自己的火炕上脱๳衣睡下。有一天早饭时,白赵氏接过孙媳侍候来的饭菜。把刚转身准备出门的孙媳叫住,很得意地问:“你说,婆给你被窝里把墙打成了没?”孙媳妇满脸绊红,低下头求饶似的喃喃说:“啊呀婆哩早都不……咧!”

二、过失相规

造谣诬毁六日营私太甚。犯约之ใ过四:一曰德业不相劝二曰过失不相规三曰礼

白嘉轩把亡父的尸骨安置於风水宝地让白鹿精灵去滋润,然後就背着褡裢โ进山去了。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掌柜吴长贵接待了他,像侍奉驾临的皇帝一样殷勤周到无微不至。俩人盘腿坐在终年也不熄火的热炕上,炕上铺着地道的榆林手工毛毯,小炕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全是山地特产珍品。一盘透着一股烟味的熏野猪肉,一盘清蒸锦鸡,一盘红烧娃娃鱼,一盘费尽周折买຀来的熊๦掌,还有一盘猴头,白银耳黑木耳百合黄花等山地普通菜自然也๣不少。嘉轩心境很好,有意放纵自己多贪了几杯,酒酣微醉,叙说近几年历道的凶事厄运,随之ใ就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现在要在白鹿原上下找一个女人是很困难了,而且无຀法接受高出十倍十几倍的要价。他说:吴叔,这事拜托您了。吴掌柜不假思索满口应承:这不难。回去时你就把人引上。

吴长贵已经喝得满面煞白,虚汗如注,他一只手捏着酒盅,另一只手抓着条毛巾。凭着这条毛巾,他在盘龙镇从东头到西头挨家挨户喝过去从来还没有出过丑。他对白嘉轩说:你把五女引走吧!嘉轩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纵酒。他虽远远不是吴长贵的对手,而实际灌进的数量也今人咋舌。他的言语早已狂放,与在冷先生中ณ医堂里和鹿子霖换地时羞愧畏怯可怜兮兮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大声说:吴大叔那ว可万万便不得!我命硬克妻,我不忍心五女妹妹有个三长两短。你给我在山里随便买一个,只要能给我白家传宗接代就行了……吴长贵说:咱们现在只顾畅饮,婚事到明天再说。

农历四月,急骤升高的气温宣告结束了白鹿原本来就短暂的春天,进入初ม夏季节。满原的麦子从墨绿中泛出一抹蛋白色,一方一绺已经黄熟ງ的大麦和青稞夹缀在大片麦田à中间,大地呈现出类似孕妇临产前的神圣和安谧。从气象和节令上判断,似乎与已往无数个春夏之交时节的景致没有什么大的差异,无຀论穷的或富的庄稼人,只是习惯性地比较着今年的节令比去年提早了几天或者推迟了小半月,穷庄稼人总是比富裕庄稼人更多一些念叨和嘟囔罢了,也是因为他们更加迫不及待地要收获小麦,以减少借贷的次数和数量。迎接果实成熟ງ的期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眼巴巴瞅着麦子一天天由绿变黄,急性子的庄稼人提着镰刀拉着独轮小车走到田头,捉住麦穗捏一捏瞅一瞅,麦粒还是鼓胀的水豆儿,惋叹一声“外黄里不黄喀”!于是就提上镰刀拉上小推车回家去了。突然一场温腾腾热燥燥的南风持续了一夜半天,麦子竟然干得断穗掉粒了,于是千家万户的男人女人大声叹着“麦黄一晌蚕老一时”的古训拥向田野,唰唰嚓嚓镰刀刈断麦秆的声浪就喧哗起来。就在那神秘的短促的一响里,麦子熟透了;就在那神秘的一时里,蚕儿上族๣网茧了……

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日,成为ฦ白鹿原社会气候里神秘短促的一晌或一时,永久性地改变了本原的历史。

黑娃ใ听到电话铃຃响,心里一跳;每一次电话铃声响,都好像先撞击的不是耳膜而是心脏ู。黑娃抓起话机扣到耳朵上,方知是县西四十里处的麻坊镇哨卡打来的。哨兵的嗓门有点粘涩:“一位少校军官要过哨卡,要到县里找你。鹿营长,你说放不放他过卡子?他不说他的姓名,也๣不报他的来处,却是叫我问你鹿营长还喜欢不喜欢吃冰糖……”

黑娃搞不清有多长时间自己都处于一种无຀知觉状态,灵醒过来后,现话机还扣在左耳朵上,汗水顺着话机的下端滴滴到手心里。他已๐经忘记刚才是怎么เ回答哨兵的,耳机里早已变成一片冷寂的盲音。他判断ษ不出自己现在比接电话以前๩更加慌乱,还是更加沉静,却努力回想刚才在电话里自己是怎样问答哨兵间询的,或者根本就没有作任何回答?他颤抖着手摇起搅把儿,直摇得黑色的电话机在桌子上摆子似的颤抖,终于到那ว个不再粘涩๳的嗓门讨封似他说:“放心吧鹿营长,早已๐放过了。我给少校挡了一辆道奇卡车,坐上走了半晌了,说不定这阵儿都跷进你的门坎咧!”黑娃放下电话跨出门去,门外一片静寂。旋๙即又走进屋子,扯下毛巾直接塞进盆架下边的水桶里醮了水,使劲擦试汗腻腻的脸຀颊和脖颈่,然后又脱了上衣和长裤,用马勺舀起凉水往身上泼浇。水流在砖地上,流不出多远就渗,进蓝色的砖头,出干燥焦渴已极的吱吱声。这当儿,门外响,起卫士的问话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你不甭盘问我,我来盘问你。你只知你们鹿营长官名叫鹿兆谦,你知不知道他的小名叫黑娃?你知不知道他敲家伙爱敲‘风搅雪’?黑娃穿着裤叉,急忙跷出门喊道:“我也记着你的小名,我不好意思再叫!”

通身水淋淋的鹿黑娃ใ只穿着一条水淋淋的裤叉,和佩戴着少校肩章一身伪装ณ的鹿兆鹏紧ู紧搂抱在一起,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士看见两ä人的真挚和滑稽,却无法体味这两个ฐ朋友此刻里的心境。还是黑娃先松开手臂,拽着兆鹏的胳膊走进门去。他从里头插死了门闩,想想不妥又拉开,只对卫士说了一句:“谁来也不许打扰!”然后又插上门闩,急忙蹬裤ไ穿衣服,转过脸问:“我的你呀,你咋么เ着蹦到这儿来咧?”鹿兆鹏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香烟点火抽起来,说:“你甭问,你先给人弄俩蒸馍吃,我大概还是昨个晚上过渭河时吃的饭……”

鹿兆鹏身为十五师联络科长,是和批强渡渭河的四十八团士兵一起涉过古都西安的最后一道天然水障的。出前一刻๑,他肚子里填塞了整整一个小锅盔,这使他联想起锅盔这种秦人食品的古老的传说。这种形似帽盔的食品,正是适应古代秦军远征的需要产生的,后来才普及到เ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它产生于远古的战争,依然适应干今天的战争。渭北原地无以数计的村庄里数以千万计的柴禾锅灶里,巧妇和蠢妇一齐番心尽智在烙锅盔,村村寨寨的街巷里弥漫着浓郁的烙熟面食的香味。分到鹿兆鹏手里的锅盔已经切成细长条,完全是为ฦ了适应战士装炒面的细长布๧袋;而这种食品的传统刀法是切成大方块,可以想见老百姓的细心。那些细长的锅盔条上,有的用木梳扎下许多几何图案,有的点缀着泮红的俏饰,有的好像刻着字迹,不过都因切得太细太碎而难以辨识。鹿兆鹏掬着分到手的锅盔细条时,深为惋借,完整的锅盔和美丽的图案被切碎了,脑子里浮现出母亲在案板上放下刚刚出锅的锅盔的甜蜜的情景。

鹿兆鹏是微明时分涉过渭河的,先遣支队在河里插下好多道芦苇秆儿,作为过河路线的标记,最深处的水淹到เ胸脯,枪枝和干粮托到头顶ะ。渡河遇到เ并不强硬的阻击,掩护他们的火炮和机枪压得对岸的守军喘不过气来。跨上对岸的沙地,才现守军单薄得根本不像守备的样子,士兵早趁着黑夜潜逃了,统共只抓到三个俘虏,又看不到太多的尸体,机枪和步枪扔得遍地,一个强大的王朝临ภ到覆灭时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鹿兆鹏和他的十数个联络科的战士和干部,极力鼓动渡河的营长长驱直入,而违背了到三桥集结的命令,一直闯进西门外的飞机场。守军的阻击不过像一道木桩腐朽的篱笆,很快被攻破。机场上停着几架飞机,全都是残破报废的老鹰似的僵尸。鹿兆鹏用短枪敲一敲铝壳说:“胡长官总是撂下伤兵。这时候,有战士引着一位穿商人服装的人走过来,说他是西安地下党派来的,接应解放大军来了。鹿兆鹏用枪管又敲了敲机壳,郑๳重地纠正说:“老王同志,你务必记住,从现在起,我们从地下走到地上,成为ฦ地上党罗!”

老王同志把西安市区地图和国民党守备部队布๧防情况资料交给他,又把敌人逃亡前夕破坏炸毁电厂面粉厂和屈指可数的几家新า兴工厂的计划透露给他。鹿兆鹏和营长只说了一句,就统一了看法:立即进城!老王同志帮他们找来了一位鬓霜白的火车司机,全营士兵爬上了火车。火车呼啸着开进火车站时,头一次乘坐火车的土八路们惊叫,一支纸卷的喇叭牌香烟才抽掉半截。这营士兵被分成若干小组赶赴电厂面粉厂和纱厂等要害工厂去了。据说奔到电厂的士兵冲进厂房时,敌特工人员正在垒堆美制炸药铁箱。鹿兆鹏走出火车站的时候,听到西城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等他穿过小巷赶到钟็楼时,恰好看见一队冲上钟楼的战士矫健的姿态,领头的战士擎着一面红旗,沿着这座城市中心的明代建筑的四方围栏奔跑着呼叫着,那一刻兆鹏直后悔没有一架照相机。他随之得知,刚ธ才的那一声巨响是本师本团另一个营的士兵攻进西门时放的炮。西门的门洞被砖头堵死了,不得不动用炸药以满足情急的战士的心理。他终于亲自迎接了五月二十日຅这个早晨,亲眼目睹了一个ฐ旧政权的灭亡和一个新政权诞生的最初过程。面对钟楼ä上迎风招展的红旗,他流下一行热泪,这正是祭奠无数烈士的最珍贵的东西。

他回到飞机场时已是后响,把一大堆情报交给师长,师๲长的奖励是“你吃口东西快来。”这时,他才记起渡河的时候身边一个不知姓名的战士被枪弹击中扑跌进水里,他扶他的时候弄湿了干粮袋,那些刻๑扎着图案和悄饰的锅盔全泡成一堆糊糊。他已经忘记饥饿,巨大的欢愉和紧绷的心弦使他的胃全部ຖ处于一种休眠状态。直到天黑,鹿兆鹏被师长亲自召来分配新า的任务:“回你的老家去,策动滋水保安团起义แ。”

鹿兆鹏穿上了师长为他准备好的一身国民党军少校军服,只是为缺一双皮鞋而遗憾,随之有人从俘虏的机场守军脚上搜出一双皮鞋送来,稍微显小而夹脚。鹿兆鹏说:“恐怕得有一部ຖ汽车。”师长说:“我给你准备了一辆自行车,气儿已๐经打饱了。你现在就上路。”鹿兆鹏跨上车子就走了。

这是令人舒心的一个难得的夜游的机会。田野里静悄悄,夜风中饱含着成熟期的麦子散出来的母乳一样令人贪婪的气息。兆鹏可以准确地辨别ี出麦子和豌豆地里散的不同气息,借着整修链条的时机,他摸到豌豆地里捋了一把豆荚和蔓梢,连荚儿带叶一起塞到嘴里咀嚼起来。沿途所过的大小村庄几乎看不见一点灯光,只有零星的几声装模作样的狗吠,听起来反倒使人感到安全感到เ松驰。驱车进入滋水河川ษ,瞅见星光下横亘着白鹿原刀切一样的平顶,心中便跃出了那个尚在识字以前就铸入了的白鹿。这辆破自行车总是掉链儿,迫使他一次又一次跳下来摸黑把链条挂到เ齿轮上,中断了他诸多的回忆和回忆的情绪。

赶到เ离县城还有四十里的麻坊镇,遇到唯一一次盘查。土石公路上横架着一根粗大的木头,两边是几个地方武装的团丁,有一间小房子。鹿兆鹏从一个哨兵盘问的口音里听出他是当地人,他把“三”的音说成“桑”,把“伯”称呼叫作“贝”,这是麻坊镇周围十数个村子居民的一种奇特的音。鹿兆鹏看着这个麻坊镇土著团丁过分认真的态度,反而更加轻视他,小娃ใ娃你正在认真防务的那个政权已๐经在我手下覆灭,你瓜蛋儿你笨熊还被蒙在鼓里。他轻淡地说:“你给鹿兆谦营长挂电话,他是我表弟,他大我叫桑三贝伯。”哨兵眼睛一亮,就透出他的全部ຖ纯朴和可爱的本性:“哎呀长官,听口音你是咱麻坊镇方圆人?哪个村子的?”鹿兆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先甭拉扯乡党,快挂电话,你只消问问鹿营长还喜不喜欢吃冰糖?”哨兵问完这句话后,脸色一变举手敬礼,慌急中把电话筒拽掉到地上……整个哨卡的哨兵都忙碌起来,一齐出动挡任一辆道奇卡车,把自行车架到车厢里,把兆鹏搀扶到เ驾驶楼里以后,那个土著团丁用枪点着司机说:“你要是路上捣乱怠慢了长官,你再回来路过时,我把你舌头拔了喂狗。”

鹿兆鹏吃了黑娃ใ临时凑合的饭菜,很简单地介绍了西安解放的消เ息。黑娃似乎并不惊奇,只是淡淡他说:“你不来我还不知道哩!这儿离西安不到百里,居然没有给我们通报,许是自顾自个跑了。”鹿兆鹏坦率他说:“黑娃起义吧!”

黑娃几乎没有思索地就重复了一句“起义แ”。他口气显得平静,既没有热烈奔放的张力,也不是畏畏缩缩无可奈何。鹿兆鹏在感情上很不满足,煽动说:“你老早就喊在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而今到了刮ุ这场‘风搅雪’的日子了,我听你的口气怎么不斩劲?”黑娃仍然平静他说:“斩劲不斩劲甭看嘴头上的功夫。”接着就给鹿兆鹏介绍了保安团的布防情况。黑娃ใ自己的三营是个炮营,驻扎在最远的县东方向的古关峪口,原是为堵截从峪口出山进击县城的。二营是步兵营,驻守在县城东边与古关峪日两ä交界的地方,是防备进攻县城的第二道防线。一营驻扎在县城城墙里外,是保护县府的御林军,也是最后一道防线。黑娃进一步深层地介绍了保安团里的关系:二营长焦振国和他也是结拜弟兄,人好,估计有七成的把握,即就他不愿意起义也๣不会烂事;一营御林军营长白孝文,和他虽说也有过结拜的交情,却是张团长的打心锤儿心腹,恐怕只有四成起义的可能性。鹿兆鹏迫不及待地问:“张团长那人的把握性有几成?”黑娃坦率他说:“团长那人难估。”

在策动保安团起义的具体办法上,俩人不谋而合,其实这是根据黑娃介绍的情况所能作出的自然的也很简单的选择。鹿兆鹏说:“咱俩先跟二营长接触,二营长愿意起义的话,剩下一营的孝文就好办了。他愿意了干搭,不愿意的话,就把他的御林军拾掇了。”黑娃对这个策划做了小小的补充:“孝文愿意起义的话,张团长就不再成为一个问题;孝文要是说不通,把他和张团长先拾掇了。掐了谷穗子,谷秆子还不好砍吗?”兆鹏已๐经吃饱喝足,忙问:“咱们去找二营长吧,事不宜迟。”黑娃稳稳地说;“和二营长交涉你不用去了,等到和孝文摊牌的时候,你得出马。我骑马去二营,你这会儿可以眯糊一会儿解解乏。”

完全是一路凯歌。今日຅的胜利与十几二十几年的艰难曲折悲壮凄凉一样合情合理。鹿兆鹏听从黑娃的关照ั躺上床,头一挨枕头就拉起了鼾声,几十年来经历的大大小小的冒险事件磨炼了他的性气,可以抓住一切短暂的时机进入睡眠。他听见马靴硌地的声音睁开眼睛,瞧见黑娃旁้边站着一位同样装ณ束的汉子,断ษ定策划二营的目的已经达到,从床上翻身跳下来就与那人握手:“焦振国同志,我肯定可以这样称呼你了。”恰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来,黑娃接上电话正好是孝文打来的,询问黑娃西安城里有没有响动?黑娃ใ迟疑一下瞅瞅鹿兆鹏,鹿兆鹏悄声暗示说:“正好把他诱过来。”黑娃对着话筒神秘他说:“准不准的消息我听到了,你过来一下咱俩当面说。”黑娃放下话筒神๰色紧张起来:“这一锤子砸得响砸不响,我不敢保险。”焦振国说:“你和他先好说好劝,万一说不成,我就把他拾掇了。”鹿兆鹏点点头说:“就这么办。我和焦营长先避开。”黑娃说:“不。咱三人都坐在当面。那ว人灵得很,一眼瞅见咱仨摆在这个ฐ架势肯定就明白了,说不定话倒好说。”焦振国很冷静也很简练:“毯!只要他进这个门,同意不同意起义都好办。”

咯登咯登的马靴声响到开门的那一瞬间,便戛然而止。白孝文推门进来,站在门里就再抬不起脚来,脸色唰地一下变黄了。事情的展正应了黑娃ใ的估计,在最好和最坏的估计中轻而易举地选择了最好的结局。白孝文先瞅见二营长焦振国就顿生疑虑,黑娃ใ没有在电话里提及二营长,二营长在这里就预示着某种阴谋;及至他瞅瞄到坐在黑娃另一边的陌生军官而且迅即辨认出鹿兆鹏的时候,就定格在门口。鹿兆鹏站起来走向门口:“还记得咱们三个给徐先生到柳林里砍柳木棍子的蠢事吗?咱们砍的棍子头一遭就打到เ咱们三个的头上。”白孝文笑了笑伸出手说:“我明白你来干什么เ。”随之握住兆鹏的手,“我心里正在盘算这事哩!真没料到เ你会回咱县来。你来的好!”白孝文进一步证实说:“我给黑娃ใ打电话,就是想商量这事,咱不能一条黑路走到เ底嘛!黑娃和焦振国先后站起来,四个人的胳ฑ膊互相箍抱着肩膀达成默契。

白孝文说:“我把话敞明了说,兆谦你我跟振国是结拜弟兄,你先跟振国叫通了才跟我说,不说你对我心里有没有隔卡,总是把我看扁了。”黑娃一时反不上话来。焦振国掩饰说:“起事的话是我先对兆谦捅破的。”鹿兆鹏说:“话总有个ฐ先说后说的问题๤,要是最后一个ฐ跟焦振国说,他也会觉得把他看扁了吧?现在商量起义的事吧!”白孝文说:“这事万无一失。我派兵先把团长县长书记抓起来就完了。”鹿兆鹏说:“让你的部下卡死城门,甭让他们跑了就行。关键是保安团长。孝文和振国去办,先礼后兵,先动员他一块起义,话说不通再动手抓不迟。岳维山是我的老朋友,我想见他了,让黑娃领ๆ我去拜望。”黑娃说:“你甭出去,你在这儿等着,免得出个差错划不着。”

鹿兆鹏坐在椅子上等着,心里难以抑制的激动却又神智不乱,脑子里开始构思选择见到岳维山时说什么最好。一声枪响又连着一声枪响,接着就再无声息,他难以捉摸枪声里是否隐藏着恶祸ຖ?他迅即跳出屋门,问站岗的团丁生了什么事,团丁惊恐地摇头说搞不清,猜不准。鹿兆鹏突然意识到风才策划ฐ的方案过于得简单,甚至不无严å重疏漏,完全可能导致出另外的糟糕结局;孝文出门以后如果不是去对付团长,而是对黑娃和焦振国突施袭击呢?刚才的枪声又恰恰响了两下。他转到屋子墙侧的隐蔽处装作尿尿,做好了应变的最坏准备。几个团丁急匆匆杂沓沓走来,似乎ๆ还拖拽着一个人,咚地一声扔下了。鹿兆鹏看见白孝文和焦振国走到门口,才放下心走过去,看到门口砖台阶下扔着一具死尸。白孝文说:“我把他拾掇了。”鹿兆鹏间:“你把谁拾掇了?”白孝文说:“团长嘛,还能拾掇谁?”鹿兆鹏问:“他拒不接受起义还是反抗?白孝文不耐烦他说:“他咯咯嚷嚷拿不定主意。谁这阵儿还有心跟他磨缠!”,鹿兆鹏说:“打死了算了,你把尸拖来弄啥?”孝文轻巧地说:“请你验明正身呀!”

三个人重新在屋子里坐下,焦振国说起和张团长谈话的经过。张团长一看见他和白孝文进门就眨眨眼睛,狐疑满面地问:“有啥重要情况,你俩一搭来?”按说他俩此时谁也不该来,应该驻守在阵地上。白孝文说:“西安已经解放了,咱们起义แ吧!”张团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虚汗一下布满脸孔,更加频繁地眨着眼睛,终于咯咯囔囔说:“你们要起义,我不阻挡。看在多年的交情上,让我归还故乡解甲务农。”焦振国还没说旧一句话,白孝文的枪场已经响了,正击中张团长的左ุ胸。张团长猛然弯了腰,双手捂住胸口,好久才扬起头来紧紧盯着白孝文。白孝文对着张团长的脸又射了一枪,张团长迅像一堵孤墙倒下去。

这时,黑娃押着岳维山进来了。

鹿兆鹏脑แ子里还想着张团长被孝文迎面击中的脸孔会是怎样扒皮撕裂的景象,还在想着有无必要迎面放这一枪的事,突然看见了岳维山背缚着双臂站在屋子里的敞亮处。岳维山也显得老了,眼角和额头的皱纹不再细密而变得粗深了,藏青色中山服被麻绳抽拽得再不周正,偏分的头已经疏朗,也呈现出紊乱ກ,唯有那双眼睛略现懊丧,却绝无一缕畏怯。他很安静地站在屋子中间。沉静的眼神和平静的脸色显示着他的自信。鹿兆鹏依然稳稳坐在椅子上,两只胳膊架在椅子左ุ右两边的扶栏上,十指交叉着一动不动。在岳维山最初进门时,他翻眼瞅了一下,然后就这么坐着不动。对这个ฐ人说什么傲视和蔑视的话,已经没有意义,实施怎样的报复也难使人产生报复的痛快,这个人与他效忠的那个政权已经不可挽回地完蛋了,但不说一句什么话,也难以平复情感,他和他毕竟交手争斗了二十多年哪!鹿兆鹏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走到岳维山当面,紧紧盯住那双眼睛,岳维山并不畏ั怯也不躲避,沉静地盯着兆鹏,两双眼睛就那么对峙着。鹿兆鹏嘬了嘬๠嘴唇说:“我过去在你手里标价是一千块大洋,你而今在我手里连一个麻钱都不值。”岳维山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一下,鹿兆鹏一转身重重地甩出一句:“你比我贱!”

黑娃ใ请求说:“我把他先关起来吧?”岳维山这时才开了口:“给我一枪,你们也少了麻烦。”鹿兆鹏摆摆手,招呼黑娃说:“咱们先坐下来开会。”随之走到岳维山眼前,解下捆绑着胳膊的细麻绳,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坐下来旁听。我们要商量滋水县保安团起义的备细事项ำ,你看看你听听,看看我们将怎样摧毁你二十多年来在滋水惨淡经营的那个反动政权吧!”岳维山被鹿兆鹏强按在肩膀上的那ว只手压坐到เ一只椅子上,去撑着他身心的那根驻子折断了,歪侧着脑袋闭上眼睛。鹿兆鹏看了看表,扬起头说:“同志们,我们抓紧开会。现在差三分就到,滋水县事实上已经属于人民了……”

多半年后,即滋水县解放后的一个新年刚ธ刚过罢,副县长鹿兆谦在他的办公室里被逮捕。黑娃那阵子正在起草一份申请恢复自己党籍的申请报告,屋子里走进两个人来,他没抬头,直到เ来人夺抽手中的毛笔时,他才觉来人不是向他请示工作。他尚来不及思索,已经被细麻绳索捆死了胳膊。黑娃跳起来喊:“为啥为啥!谁派你们来的?”俩人啥话不说,只推着他往门外走。

黑娃被囚进县城西角那座监狱。他向送饭的人和看守的人千遍万遍请求:“我要见县长,我要见白孝文,我要见白县长。”他最后忍不住大声嚎叫:“我要见白孝文白县长!”直到嗓子吼出血,连一丝声音也不出来。突然躺在床板上,把一些不连贯的往事想过一遍再想一遍。

起义แ的仪式是第二天下午举行的,他的炮营打响了起义的礼炮。鹿兆鹏没有参加那个ฐ激动人心的起义แ,他把一切安排妥当,于黎明时分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就回城里去了,说是师部的工作更加紧迫。听说兆鹏回到西安只待了两天,又随着部队一路朝西打去,一直追打到新疆。他没有给他来信,也没有捎过一句话,现在他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都搞不清,据说扶眉战役伤亡很大。如果能ม搞情兆鹏的下落,一切都会烟消เ云散。

白孝文县长不点头,谁敢逮捕鹿兆谦副县长呢?黑娃ใ就拼命吼嚎白孝文,也许他在县政府里能听见他的叫声。他记得起义后的第三天,原保安回二营长焦振国把一张《群众日຅报》摔到桌上,“你看看。”黑娃看到เ西北军政委员会主任贺龙签名的一则电讯,是表彰滋水县保安团起义的。电文的称呼为“滋水县保安团一营营长白孝文同志”。黑娃看罢说:“贺龙弄错,咱们是整个保安团三个营千十个官兵全都参加起义了。不是一营三百多奇书网整理'ู人单独起义的。”焦振国说:“你再看看下面的文章——”黑娃ใ就看到白孝文写给贺龙关于率领一营起义แ的敬信。黑娃咂了咂舌头说:“孝文这熊弄事光顾自个ฐ,你把咱们全团三个营一同起义แ的事全部报告给贺主任,贺主任肯定更高兴。”焦振国说:“给贺主任写这个ฐ报告也轮不到他嘛!你是起义的起人,又是大家人推的起义的头儿,这是跟鹿兆鹏当面说定的事,他凭啥先给贺主ว任报头功?”黑娃不满意地瞅了焦振国一眼:“兄弟,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心眼儿太窄。这算个啥大不了的事?孝文报了也就报了,他没写上二营三营,难道你我就不算起义?”焦振国撇着嘴๨角说:“黑娃老哥!你给我开一张起义证明条子,我告老还乡务农呀!”黑娃ใ火了:“你这算做啥?咱们刚起义แ刚解放恨不能长出三个脑袋八双手,你倒要走了?你走了革命工ื作撂给谁?我能ม招架得住?”焦振国毫无所动地坚持要走。黑娃急了说,“你不说清道明,我不开证明!你是不是对我不满?”焦振国说:“我总怯着孝文补打到团长脸上的那ว一枪。”黑娃仍然没有放手焦振国归乡。半月后,中共滋水县县委第一任书记秦继贤同志赴任,焦振国从他手里磨缠到一张起义证明件,终于回陕南那个闭塞的小县去了。临行时,黑娃只是简单地和他握了握手,很不满意甚至瞧不起这个结拜兄弟的狭隘心胸。

黑娃在监狱里蹲了不足一月,任何人都没有前来探望,这是有令禁绝的。他只被提审过两次,罪状有三条:一、土匪匪残害群众;二、围剿红三十六军;三、杀害gcd员。黑娃对自个在土匪山寨做二拇指的罪行全部供认不讳,只是对人民法官提示一句:“我后来就学为好人了呀?”关于剿灭红三十六军的罪状,黑娃做了充分的辩解,那是大姆指领人干的,只伤害了房顶ะ的一个哨兵,随后又给其他红军战士分了银元和烟土作为盘缠出山,而且把政委鹿兆鹏接上山去治好了枪伤……年轻的人民法官没有听完黑娃的辩解就笑得不屑再听,讥笑鹿兆谦的为ฦ人处事与名字不符,编排功劳跟编故事一样离奇,未免太不谦虚。至于杀害gcd员陈舍娃的事,黑娃已怒不可遏:“那ว不是gcd员,是游击队的叛徒!他在秦岭游击队里偷偷摸摸侮辱山里女人,事后害怕受处治逃跑出山,找到我的门下。他并不知道我跟秦岭游击队政委韩裁缝是老交情,后来我问韩政委还要不要这个队员,韩政委说‘人家投奔你了,就由á你打吧’我知道打的意思。我让部下把他崩咧!”只有这件事法官认真听了他的辩解,而且说:“我们再查查。”

黑娃回到号子里就又想起一件事,知道处治叛徒陈舍娃的事范围很小,事过几天之后,在团部开会财只有白孝文问过他。想到这件事,黑娃心里就疑窦顿ู生,这条罪状难道是白孝文的?但又无法对质,更无຀法肯定,知道这件事的毕竟不是白孝文一个ฐ人。

第二次审判仍是那三条罪状的又一次复核,这一次黑娃激烈而坚决地拒绝第二条和条三条罪状,只对第一条中所列举的土匪行径部分承认。他毫不含糊地向法官申明:“滋水县保安团的起义是鹿兆鹏策划的,由我起实施的,从提出起义到起义获得胜利的整个过程,都是由我领ๆ导的;西安四周距城最近的七八个ฐ县里头,滋水县是唯一一个没有动刀动枪成功举ะ行起义的一个县,我从来也๣没敢说过我对革命有过功劳,我现在提说这件事是想请你们问一问秦书记和白县长,我的起义能不能拆掉当土匪的罪过?至于第二条第三条列举的罪状,完全是误会。”

黑娃的这一席申辩,事实上加了他的案子的归结。三天后接连的第三次审讯,只是履行了一个宣判审讯结果的简单程序,三条罪状全部ຖ取证充分,黑娃的辩解反而成为ฦ可笑的抵赖。黑娃在听到判处死刑的宣判时哑然闭口,法官问他还有什么话说,他摇了摇头。黑娃ใ再被押回监狱后换了一间房子,密闭的墙壁上只开了一个可以塞进一只中号黄碗的洞,脚腕上被砸上了生铁铸成的铁镣。两天后,他的妻子高玉凤领着独生儿子前来探望,这是自他被囚二十多天以来见到的唯一一位探监的人。他透过那个递进取出饭碗的洞孔,只能看见妻子大半个脸孔,脸面上一满是泪水和清涕,嘴๨巴说不出话,只是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像从水里捞出来扔到沙滩上的鲇鱼的嘴๨。黑娃说:“你要去寻兆鹏,你寻不着,你死了的话,由儿子接着寻。”高玉凤这时才哇地一声哭出来,随之把儿子抱扶起来。他看见洞孔里嵌着儿子的小脸蛋,叫出了一声“爸爸”。黑娃突然转过身,他不忍心看见那张酷似自己的眉眼,便像一棵被齐根锯断ษ的树干一样栽倒下去。

白嘉轩得悉黑娃被囚禁的消เ息,竟然惊慌失措起来。第二天鸡啼起身,背着褡裢下了白鹿原。佝偻着腰小心翼翼踏上滋水河上的木板桥时,有人认出他是解放后第一任滋水县县长的父亲,恭敬地伸出双手搀扶他过桥。白嘉轩挥动手杖,打开了那双搀扶的手,头也不抬踏上了吱扭作响的独木桥。他走进儿子白孝文的办公室时,扬起脑袋,满脸肃杀,语言端出直入:“我愿意担保黑娃ใ!”白孝文愣怔了一下,又释然笑了。从父亲肩头卸下粗线织成“白记”褡裢,扶着父亲在椅子上坐下,倒下上杯茶。这是他荣任县长以来第一次在县城接待父亲,倍觉欢悦。正月十五县城用传统的焰火放花欢度新中国第一个元宵节的时候,他曾邀请父亲和弟弟以及弟媳们到县城去观赏,结果父亲没来,也禁住了弟弟和弟媳。白嘉轩捏着茶杯又重复一遍:“我今日຅专意担保黑娃来咧。”白孝文却哈哈一笑:“新า政府不瞅人情面子,该判就判,不该判的一个也不冤枉,你说的哪朝哪代的老话呀!”白嘉轩很反感儿子的笑声和轻淡的态度:“黑娃不是跟你一搭起义来吗?容不下他当县长,还不能容他回原上种地务庄稼?”白孝文突地变脸:“爸!你再不敢乱说乱问,你不懂人民政府的新政策。你乱说乱问违反政策。”屋子里干部出出进进,忙忙碌碌向白县长汇报请示。白嘉ล轩还是忍不住说:“这黑娃学好了。人学好了就该容得。”白孝文对父亲说:“你先到我宿舍歇下,我下班以后再陪你啊爸!”

镇压黑娃的集会是白鹿原上乡民现存记忆中ณ最浩大的一次。时间选择在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白鹿镇传统的古会日。消息早在三天之前,就从滋水县人民政府出,通过刚刚成立的白鹿乡๥人民政府传达到各个村庄,乡民们迫不及待地掐算着古会会日。遵照县政府的指示ิ,乡๥政府的几个干部夜以继日奔跑在各个村庄,通知各村的男女老少一律不许自由á行动,擅自逛会,要由村干部和民兵队长召集排队前往。村民们从来也没有列队行进过,不是挤成圪塔就是断ษ了序列。胳膊上扎着红袖筒的民兵推推搡搡,把那些扭七趔八站着蹲着的男女推到เ应该站的位置上去。好多村子还没有置备下红旗,于是仍然把往年给三官庙送香火时用的花边龙旗๱撑出来,只是撕掉了龙的图形贴上了村庄的名字。会场设在白鹿镇南边与小学校之间的空场上,各个村子的队伍按照灰线划定的区域安顿下来。当一队全副武装ณ的解放军战士押着一个死刑犯登上临时搭成的戏台以后,整个会场便潮涌起来,此前为整顿秩序的一切努力都宣告白费。

黑娃在被押到台上的时候,才知道和他一起被处决的还有岳维山和田福贤。他被卸下脚镣,推出那ว间只有一个ฐ洞孔的囚室时,就想到了生之即止。随之又被反缚了胳ฑ膊,推上一挂马车,由四个ฐ解放军押着半夜里上路。马车驶上白鹿原时,天色微曙,凭感觉,他准确地判断出回到原上了,忍不住说:“能让我躺到我的原上算万幸了!”他站在台口,微微低垂着头,胸脯๱里憋闷难抑,转地身急嘟嘟地对坐在主席台正中ณ的白孝文说:“我不能跟他俩一路挨枪,请你把我单独执行,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没有人搭理他。他被押解的战士使劲扭过来。黑娃就深深地低下头去。

白孝文县长表了讲话。四各各界ศ代表人物做了控诉言。最后由军事法庭宣布了死刑判决和立即执行的命令。

白嘉轩一反常态地参加了这个声势浩大的集会。他对这类热闹从来缺乏热情和好奇,宁可丢剥了衣服热汗蒸腾地踩踏轧花机,也不想挤到人窝里去看要猴的卖大力丸的表演,即使是几十年不遇的杀人场合。镇嵩军枪杀纵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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