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根本不答理她的提问，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我早晚会在一起的。但是我想告诉你，即使有一天我爱你爱得疯，我们在一起时我还会有很多女人。而且我决不会在你面前遮遮掩掩，我会把什么เ都告诉你：她们是谁，怎么回事……我要让你来审判我惩罚我，因为ฦ你是我最爱的女人，只有你值得我这么坦诚这么เ真实又这么没出息。你是我的上帝，我需要一个上帝。你记住我的话吧，也许现在你还太年轻，将来你会理解的肯定会理解的。凡夫俗子会认为我这是一番流氓语——也许是吧，也许根本不是。
奇怪的是他并不是话越多离尹小跳越近，他往后捎着身子，越说就越和尹小跳拉开了距离。他对她的如饥似渴的欲求并不是通过简单、急躁的抚摸和身体的靠近来达到的，他的适可而止的身体距离也并非一个被女人宠坏了的男人那ว老练的心中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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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开始给他写回信：“方兢老师，您好。”她写道。接着她撕掉信纸重新开始。但是他太高大了，而她是如此渺小。她缺乏自信，很害怕在他面前露了怯——可她又怎么能让自己写出一封与方兢这样的名人同等水准的复信呢。那是不可能的，她没有这份书写的才华，也没有如方兢信里那种感的准备。但就凭了这封信，尹小跳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他，她也必须爱上他。因为她已相信她是被他爱上了，被他爱上是幸运的，她忘我地想。在她的年龄，以她的阅历，她还一时无法区别崇拜和爱，也不能判断ษ在虚荣心驱动下的感是怎样快占了上风。在那ว些时候或者她还想起过大四时她的上铺，与方แ兢相比，上铺那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又算得了什么，又如何能比得了此时此刻๑尹小跳秘密的内心生活。大学时代呵，那一团团来得急、去得快的炽热。
一九八二年x月x日
当她在北京念大四的时候，她的上铺，就是后来领她溜进方兢作品研讨会的那个ฐ同学，经常深夜才回宿舍，谁都知道她正在狂热地恋爱。上铺的相貌平平，但是因为恋爱，她的眼神儿里就有了常的光亮，她的面容就焕出奇妙的风采。有一晚，当她蹑手蹑脚๐地摸黑回到宿舍时，她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爬上自己的床铺。而那一晚，在她下铺的尹小跳也还没有睡着。尹小跳在床上静静地观察着走进宿舍的上铺，她看见上铺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面小圆镜子，举起镜子面向窗户，就着月光端详那镜中ณ自己的脸。月光是太朦胧了，它不能ม满足上铺观照自己้的，于是上铺又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轻轻推开了门。走廊里一束淡黄的灯光照进来，照ั在上铺的身上，上铺站在门口，冲灯光仰起头，又就着灯光举ะ起了镜子。她照着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带着醉意的美好的脸，肯定是热的，红扑扑的。而她对自己也一定是满意的。这间沉睡的女生宿舍，就因为ฦ这个站在门口、就着走廊灯光照镜子的女生而变得这么丰满和安详。那一刻尹小跳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不单单是为了上铺，她为ฦ了什么เ呢？
尹小跳从车窗外收回了她的脑袋。车内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支老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就是那ว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แ幸福的大道上——哎，巴扎嘿！”这是当地音乐่台的一个有奖竞猜节目，主持人请听众猜出歌名和演唱此歌的演员，猜中ณ者可得到一套佳宝牌sod护肤品。不断有听众打进电å话，操着福安味儿的普通话把歌名和歌唱者猜来猜去，却没有一个人猜得对。毕竟，这歌和唱这歌的老演员对于现在的听众是太陌生了，陌生到连音乐台的主持人都觉出了尴尬。尹小跳知道这老歌的名字，也听出了那演唱它的人是谁，这使她无形中似乎也加入了这个有奖竞猜，虽然她压根儿就没打算给这条热线打过去一个电话。她只是下意识地在心里把这老歌唱了许多遍——单唱那最后一句：“巴๒扎嘿！巴๒扎嘿！巴๒扎嘿！巴๒扎嘿！……”二十多年以前，她和她的同学一起唱这歌时，就最爱唱最后那个“巴๒扎嘿”！这是一西藏翻身农奴歌颂的歌儿，显然那ว“巴๒扎嘿”不是一句汉语。就为了它不是汉语，当年的尹小跳才会那ว么起劲儿地重复它吧，带着那么点儿不明根由á的解放感，像念经，又像耍贫。因为ฦ想到了耍贫，尹小跳才强迫自己在心里停止对“巴扎嘿”的重复。她回到了现在，回到了外省省会福安市的出租车上。音乐台的节目已经停止，安静的出租车座位上铺着一块不太干净的棉线割花垫子，像从前北方农村姑娘手绣的鞋垫。这使尹小跳每逢坐进这样的出租车，总有一种坐在炕上的感觉。这就是外省了，她感叹着。虽然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她还是习惯性地把这里的一切和都相比。无论从心理距离还是从地理距离，北京离她都是那么近，一直那么เ近。这似乎和她生在都她是北京人有关，不过在多数时间里，她并不觉得她是北京人，她也不觉得她是外省人是福安人。她觉得她哪里的人也不是，她经常有点儿赌气又有点儿幸灾乐祸地这么想。她好像故意要使自己无所归属，仿佛只有无所归属才可能让她自由而又自在地高于眼前的城市，让她镇静地、不事矫地面对所有的城市和生活。而当她想到เ镇静这个词的时候，她才明白坐在出租车里的她也许不是那么镇静的，她大概要结婚了。
也许还不单这些。当尹小跳果断地小跑着奔向方兢时，她的心已๐经开始迟疑，没有人帮她判ศ断，她却必须跑向这个ฐ男人。她就在瞬间完成了由她而生的请求，又在瞬间让她的嘴逃离了她未知的一切。那是因害怕而生的犹豫吧，那是因慎重而生的坚守。
就因为这半个吻是如此郑重而又潦草，如此纯净而又复杂，使方แ兢来不及也不敢回吻尹小跳。他不敢。而当他用双臂松松地环住她那ว一围柔韧的细腰时，他知道他的心已经被这个遥远而又亲近的人紧ู紧ู地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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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写给她的信一般都很长，字又特别ี小。他用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种派克特别型号的钢๐笔，笔画细极了，就是俗话说的像头丝那ว么细吧。这种纤细的笔尖可以助他把字写得更小更密，好似一团团择不开的蚂蚁满纸蠕动。他贪婪地写着小字，贪婪地用他的小字和手下的白纸较量。他用他的小字侵略白纸折磨白纸，不分段落也不讲究格式，不留天地也不注意行距。他不是在写字，他是在用字吃着纸啃着纸，他恨不得用那些小黑字占领ๆ每张白纸的分分寸寸，用那些小黑字填满肉眼所能看见的纸上的全部空白，把本来轻薄的一张张白纸挤压成一块块分量沉重的黑云。他恨不得对着上苍呼叫：给我一张硕大无朋的白纸吧，让我把一生的话写完。
在从前和以后，她再也没有接到过有人如他这样写给她的信。当十几年过后她怀着距离感和审视的心阅读这些来信时，他那满纸满页ษ由于爱她而生出的写小字的耐心，他为了这样的书写而耗费的大量时间，他和他那无限的字字句句对有限的纸张那ว寸土必争的贪婪与渴求，仍然能ม使她心里生出几分酸楚。她珍视的就是这份精细的耐心，这份纸张和文字之间那ว原始、诚恳、笨拙而又真切的相依相恋，不管那ว是写给谁的，哪怕是写给另外的女人。
他在信中说：小跳，我心疼你的眼睛，要看我的这么小的字，但我还是把字越写越小了，纸也越用越薄，因为我有越来越多的话要告诉你。如果写大字，用厚纸，寄到出版社也许不安全，也许有人会认为是作者寄来的稿件而替你拆开……
他还在有些信中诉说他的荒唐经历。小跳：
读这封信会使你不愉快的，但我必须要写，因为我不写你也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前几天在房山外景地——你知道就是我的那部《冬眠》的外景地，我和女演员她比你还要年轻，但并不出名，感觉非常不好。也许因为ฦ一切都太仓促，她的目的性太强了，太直接了。几天来她一直跟我谈话，并不是要争这部戏的女主角——女主角早已确定，她是为下一部戏做准备，她希望我的下一部电影能对她有足够的注意。看得出她对和男人的交往有些经验，她是直白的，不容你后退的，而我的男人的虚荣心使我希望至少她对我能有那么一点儿爱意。很可惜没有，她甚至不屑于和我。在她们这个年龄的人的眼里，我可能只是个有权力让她出大名的乏味的糟老头子吧，虽然我还不到五十岁。她却强烈地要和我。我承认她的身体对我是有吸引力的，但我对她的态度是玩弄的，后来又有了一点儿轻蔑的亢奋，因为ฦ不知怎么เ我在那ว时候想起了你。想到了你，才使我在那ว时候特别渴望得到她的吻。不是别的就是她的吻，全心全意的，深意长的，舍生忘死的吻，就像我盼望从你身上得到เ的一样，虽然我从未在你那儿得到เ过。在那ว个我无法忘记、后来又整夜不能入睡的晚上，你只给了我一个ฐ至高无上的权利，那就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