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章妩回忆往事，当思路走到苇河农场时她便刻意略去不想。她无法想像她是因为ฦ不能两样同时兼得而生了大病：半年之后，她在苇河农场患了严重的眩晕症。有两次她昏倒在砖垛旁边，她总算被允许在宿舍休息几天，但每晚的学习会必须参加——学习比劳动轻松。
他们带着两个女儿——尹小跳和尹小帆来到外省，刚刚熟悉了福安这座城市就又离开了它。他们草草安顿好女儿，把户口本、粮本、布票、粮票以及一个活期存折和有数儿的钱交给尹小跳，在反复强调了尹小跳将是家中总管和这总管的责任重大之后，就和设计院的大多数人一块儿，携带着行李奔赴那西南方แ向的苇河农场了。这种劳动已被暗示是没有期限的，不是一个ฐ星期，一个月，很可能是几年，他们做好了长期的准备。他们被工厂的工人阶级领导和管理，要的一件事便是夫妻分居——夫妻必须分居，这样有益于革命意志的坚定和农场劳动的严å肃。他们住大集体宿舍，男人住男ç宿舍，女人住女宿舍，宿舍里是一望无际的大通铺。他们的具体劳动是在农场的砖厂，尹亦寻每天拉着本应由马驾辕的大车运砖，章妩每天戴着一副粗布手套站在砖垛前装车。
如果不是受制于当时的气氛和心境，从一个观赏者的眼光出，苇河农场自有一种辽远苍茫的浩é荡之气。它被万亩芦苇簇拥着，那芦苇之于农场，犹如向日葵周身那热烈柔软而又紧密相连的花瓣，农场就是向日葵。特别在秋日，高过人去的金色芦苇和它们头顶ะ的白茸茸的芦花仿佛骤然间就膨胀壮大起来，释放出一种铺天盖地的咄咄逼人之气，又呈现出一种弃尘遁世的清洁安宁之神。它们遮蔽了人的视线也封闭了所有的声响，只有黑褐ຈ色的野鸭自在地栖息于苇丛里，嬉耍，也下着无人捡拾的蛋。走进去，你会被这一万亩芦苇密不透气的寂静禁不住吓得出声，你也会被这一万亩芦苇那高洁的纯净给涤荡得神清气爽。当黑夜来临，被秋风吹拂得更显挤挤挨挨的簇簇芦苇好似一队队头束白巾、身着白裙的妇人正屏住呼吸、前呼后拥地碎步前行。很可惜，农场用一道围墙隔开了苇子和人，在那时候章妩和尹亦寻他们谁也没有闲逸致欣赏墙外这壮观的芦苇。
屎的出现使沸腾的会场骤然安静下来，屎的臭气也使喧嚷的人们开始敛气凝神。屎的被堂皇地盛在喝水的茶缸里端上台面，也刺激了人们那藏匿在体内深处的最丑陋的神经。屎的威慑力量就这样登场了。拥到เ台前的人都退了回去，站在椅子上的人复又坐在了椅子上。好比一场演出，“帽儿戏”开场时观众可以由着性儿喧哗，压轴戏才值得你正襟危坐，细细品味。让唐津津吃屎可能就是这次批判会的压轴戏。
她却不开口也不吃屎。于是一个男生跑到穿月白色斜大襟褂子的中ณ年妇女耳边嘀咕了几句，返回身对唐津津，也对会场所有人说：如果唐津津拒不交待问题也不吃屎，我们还有办法，革命群众是不会被她的流氓气焰所吓倒的，我们要把她的女儿领上台来让大家看看，让大家都看一看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就是她进行流氓活动的罪证！
他们走着回去，暮春的夜风和宽阔的长安街使尹小跳心里轻松了许多，她这才现和他在一起是很累็的，从来都是累的，她却在很多年里都甘愿这累伴随着她。
什么เ？她问。
她跑出去找上演第二轮电影的影院看他的电影，与银幕上的他相会。她倾听他的声音，研究他的五官，体味他的表。她力图使劲记住他的相貌，但当她回到เ家里躺在床上，却现她根本就忘记了他的长相。这使她害怕而又焦虑，还伴有不祥的预兆。第二天她插空儿再去看电影，她死盯着银幕上的他，就像找回了一个失散的亲人。她还是写不成回信，却在办公室接到了他的电话。
有些化验当天就可以拿到เ结果，有些得等到第019章妩就又往人民医院跑，她先挂了内科的号，又把所有化验单敛到手，便静候和唐医生的见面——她从处方上已知道这医生姓唐。
当她再次坐到他对面时，立刻觉得他那弹丸ฤ儿似的小黑眼珠就在她脸上弹跳。她递上她的化验单，他埋头看了一阵，抬起脸对她说，你放心好了，你很健康，你什么เ病也没有。我曾考虑过颈椎病，或者心脏有问题，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什么病也没有。
这是什么话？她想。难道他是在说她没病？若是没病，她又为什么跑到เ医院里来呢？若是没病，她又怎么能ม有离开苇河农场的可能。对了，离开苇河农场，章妩就在这时候彻底明白了自己一个偷偷的心愿：离开苇河农场。她实在不愿意再回到เ那个地方แ，因而她必须有病，她不可能没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