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主动去找唐菲，她觉得没脸见她，后来唐菲主动到เ出版社来看她。什么เ也瞒不过唐菲的眼，憔悴虚弱的尹小跳使她明白她说的一切都应验了，她只是没想到เ一切生得这么快。
有那么一刹那，尹小跳险些惊叫起来。眼泪也随着她这一惊而退了回去，这是第十五层楼的办公室，尽管窗台宽大，窗户也是封闭的，但唐菲坐在那里却给人一种极不稳定甚至飘摇欲坠之感。尹小跳说不出哪里是歪斜的；窗外的景物不变，窗框也很周正，那么是唐菲本人歪斜吗？尹小跳说不出，她却有一种噩梦般的既ຂ虚幻又真切的焦虑，就像她总是重复着同一个ฐ梦境：憋得难受想要去厕所，好不容易找到厕所，就在她岔开两腿蹲上茅坑时茅坑忽然摇晃塌陷，她恐怖之极地浑身沾满屎尿……她强忍住惊叫冲唐菲招着手，她要她下来下来。
有什么不一般的，难道他长着三条腿吗？谁给他权利一边儿和老婆离着婚，一边儿求着你嫁给他，一边儿一刻๑不停地找其他女人谁给他这个权利？唐菲恨恨地说。
唐菲哼了一声说，别拿他受的那点儿苦来吓唬人了。做学问我不如你，你们，我他妈连大学也没上过，可我一万个看不上方兢他们那ว种人举着高倍放大镜放大他们那些苦难，他们他们他们无限放大，一直放大到这社会盛不下别的苦难了，到处都是他们那ว点事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谁都欠他们的。别人就没苦难吗？我们年轻我们就没苦难吗，苦难是什么呀？真正的苦难是说不出来的，电影里的小说里的……凡能说出来的都不是最深的苦难你知道不知道。
在很多年里方兢是无能ม的，他愿意把这归结于十余年所受的巨大精神折磨和身体摧残。当他获得了自由、重新开始施展他的才华之后，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治疗这“无能”。各种大医院小医院，各种偏方แ秘方，甚至小街小巷、胡同儿旮ດ旯儿的那些半光明不光明、语暧昧主题又明确的小诊所他都能ม屈尊前往。但各种偏方和治疗对方แ兢是无效的，他不明白生活为什么跟他开起这种没深没浅的玩笑，这玩笑使他对扑面而来的各种诱惑充满深深的敌意和诅咒。
很难说他最初接近尹小跳追逐尹小跳有什么明确目的。这是说不清的，因此你便不能断他给她的所有信件都是有步骤的引诱。在那ว些信里，有试验自己魅力的成分，也有被这个年轻女人所吸引的莫名的冲动。后来当她在那个告别的晚上不着边际地给了他“半个吻”之后，他对她的想念真正变得如饥似渴了。如饥似渴。他这如饥似渴却是用躲避她来体现的；他突然惧怕和她见面了；他害怕嗅到她的呼吸，害怕他们的身体再次接触，害怕碰到เ她那纤细柔软的手，害怕她直视他的黑洞洞的大眼睛，他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承接她不能像爱人一样地给予她，害怕自己้在她的身体上丢了人现了眼，而丢人现眼使在别的女人身上是无所谓的，他本来就数十次地在她们身上做着试验——那ว一次比一次失败的试验。他丢着人现着眼，却自觉高她们一等，他用这虚张出来的高人一等的傲慢来掩饰他的尴尬和无奈，他却死也不愿意在尹小跳面前表现这些。有段时间他突然对她辞生硬，她主动跑到北京给他打电话他也不见她，过后却又写给她激洋溢的信。暗地里他更加频繁地打听着偏方“神医”，哪怕是江湖骗子也能让他为之ใ心动。他曾经在一个深夜，在拜访了一个老中医之后走在背静的胡同里掩面大哭。一个大男ç人却用着一个幼小的孩子的哭法，那ว抽噎声是巨大的无遮掩的，就像受尽冤屈又无家可归的孤儿。
唐菲也就跟上了戚师傅的度，她说，我是想用拔您气门心的办法认识您。我拔了气门心，您就得上这儿来修车；我呢，就在这儿等着，就能和您打招呼了。
唐菲说，是很重要的，我想进你们铸机厂当工人。
那你为什么只顾ุ看书呢？
你怎么会想不到她能走远呢，她有自己的腿。
唐菲说好，我告诉您。不过您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父亲是谁？
唐菲说，你们，您和我妈一直瞒着我这件事，可是我有权利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更有权利知道，到底谁应该对我负责任？不是我父亲又是谁呢？告诉我我父亲是谁他在哪儿？
唐菲决定替尹小跳去北京找方兢，很有些要为她打抱不平的意思，但她在去北京的途中，却总是想起她的舅舅唐医生。这本是两件毫无关联的事，唐医生和方兢本不相识，他们也永远不再可能ม相识。
一九七六年春天，唐菲进工厂上班两年之后，唐医生认识了外科门诊的一个女护士。他是骑自行车摔伤了手去外科包扎的，女护士为ฦ他清创น，上药，包扎，很利落，也很仔细。他们是同事，虽说一个内科，一个外科，但平时见面都点头打招呼。女护士在医院是个ฐ有传闻的人，她丈夫在外县教书，迟迟调不来福安，她在医院有时就和有些男人来往。对男人她不太挑拣，她也不太在意旁人对她的评判ศ。在那个“生活问题”几乎是政治问题之外最严重的问题的时代，她为了自己的生活也为了自己้的快乐，竟然不回避她的“生活问题”。她在科里是中年男女开玩笑的对象，当他们用隐语调侃她时，她的厚脸皮、她那裸的直白反倒把他们弄得目瞪口呆。她常说“人家要和咱好咱有什么办法？咱能不让人家和咱好？咱说不出口，咱就让人家来找咱呗”！她这么一来，就把这深奥、污秽而又诡秘的问题弄成了家常，就像卖菜买菜，做饭吃饭。她的浑身上下倒也透着人间烟火的庸常之气，医院里的电工、食堂的大师傅，她都和他们来往过。她从来也不小看大师傅因此在每次打饭时盛给她的量的饭菜——人生在世，谁不是为了挣饭吃呢。她饭盒中ณ那一人份的饭菜，足够她和她的两个ฐ孩子吃饱。她和男人时的无拘无束也使她气色润泽、身体健康。她爱笑，在他们身上出声地格儿格儿地笑。她在他们身上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卑下的是被他们占了便宜。她从来都觉得她也在占着他们的便宜。这不是阿q，因为她的世俗、功利、简单和不动真反倒使她在精神上从来没输给过他们。她有点儿像个吸血鬼，唐医生骑自行车摔伤了手又给了她想要吸他的血的机会。
唐医生坐着，她站着给他换药，换药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因为换药，他就有理由在她跟前坐着，她就有理由á在他跟前站着。她的膝盖有意无意地碰着了他的膝盖，他没有反应，却也没有躲闪。她更凑近一点儿，她的膝盖挨住了他的，接着她用两只膝盖牢牢夹住了他的膝盖。治疗室里还有别人，科主任正在不远处的诊床前给一个被鸡眼折磨得龇牙咧嘴的男人做检查，女护士这种当着人的明目张胆的挑逗使唐医生有些慌，尽管她的两只膝盖有白大褂的下摆稍作遮挡。但这种当着人的明目张胆的挑逗也使唐医生有种特别ี的刺激感，他的膝盖被她夹住，他的并不严重的伤手被她若无其事地按着敷料缠着纱布。他迅瞟了一眼诊床，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是一个ฐ穷极无聊的时刻，而人在很多时候是需要无聊那么一下的。当她终于松开他的时候，他想与她来往来往又有何妨呢，彼此连跑路都用不着，他们同住医院宿舍，相隔不过两ä三排平房。
这似乎是一种两厢愿的一拍即合，彼此间没有责任，只有性的和偷着找快乐的犯罪心愿。唐医生和女护士大多是在白天办他们之ใ间的好事，白天她的孩子都去上学，白天的家属院也更清静。他们经常在上班的时候忽然就从各自的科里消失那么一会儿，半个ฐ小时吧，四十分钟吧。医院里整天乱ກ哄哄的，谁会在意这些呢，可能上厕所了，也可能是被熟ງ人找走了，哪个ฐ大夫护士没几个熟ງ人呢。通常是唐医生到女护士家去，他们进屋，拉好窗帘，没什么多余的话，然后直奔主题。女护士花样很多，她使唐医生体味到很多庸俗的快乐่——庸俗的快乐也是快乐่。他时常想起他第一次去她家之前她对他悄声的交待：“我现在就给你留着门。”唐医生对这样的句式很陌生，又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亲热劲儿。这似乎是一种出身乡村的女子的表达方式，那个ฐ“留着门”的“门”，在唐医生心里也仿佛有个具体形象，那是北方农家一明两ä暗房子上的门，就像他大学毕业去农村短期锻炼时见到过的那些门：槐木的杨木的双扇门，门上钉着长着锈的铁扣吊。由á此他又想到他走在乡村听见过的那些妇女们不堪入耳的对骂：“养汉老婆你给我出来呀你这个不要脸的臭狗x……”他玩味着“养汉”这个词，他一直觉得“汉”比男人更像男人，当他出“汉”这个音的时候他有一种宽阔舒展酣畅痛快的感觉。汉，汉子，大庄稼一样的明白茁壮，沉稳负责。他是汉吗，他的哪一点儿像个汉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