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恨北京，因为北京总使她有一种稳妥而又宽广的念想儿。北京不同于福安，她和福安纠缠得太深、太饱和，她心中已经没有再去开垦福安的余地。北京却是在她不太懂事的时候离开的，它在她心中才可能永远是那么เ似明非暗，似近非远，她的父亲一定就住在那里。她有点儿奇怪自己对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和舅舅思想得不是很多，对隐匿的父亲的想念却能绵延不断。想念父亲是她心中永远不变的底色，当身处北京的时候，不知怎么เ的她这无边无际的想念和判断就变得如此顽强和热烈。感谢唐津津从来没对唐菲讲过她父亲的坏话，却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父亲是谁，是死还是活。那ว么，唐菲就选择了父亲还活着，而且就在北京。有时候她臆想出种种形象假设那就是她的父亲；有时候她忽然觉得她的父亲就是北京，北京城就是她的父亲：有点儿清高有点儿优雅，有点儿厚道又有点儿平和。她愿意推测不是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而是父亲根本就不知道母亲怀了孕。她就在内心最荒凉的时候还替她那永生不得谋面的父亲做着开脱，这开脱就给她那荒凉的心地带来几分暖意。她的生活中ณ可能ม已经不再有爱，仅剩了一点儿，微小如芥的一点点儿，她要千年不变地把它保存下来，留给那个给了她生命的男人。
也许唐菲说到当晚就要离开北京给方兢吃了定心丸，一个不打算滞留北京的女人他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于是他忽然变得热起来，他说老唐同志您是说政协礼堂吗？好好，咱们就在政协礼堂见，晚上我请客，咱们去吃“大三元”。
他们破门而入。
他陷进了人的包围，犹如一头困兽。回家的通路已被堵死，他不能就地停留当众展览自己，他只能奔跑，他又能往哪儿跑呢。他先是围着家属院跑，接着他冲出了家属院；他穿过住院区，他跑过洗衣房、食堂，跑过嗡嗡作响的锅炉房他跑上了乌黑的扎脚๐的煤堆。在他身后已经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一些拄着双拐的、头扎绷带的住院病人也东倒西歪地随着人流朝着煤堆这里围拢，保卫科的人跑在最前面。
有那么一刹那，尹小跳险些惊叫起来。眼泪也随着她这一惊而退了回去，这是第十五层楼的办公室，尽管窗台宽大，窗户也是封闭的，但唐菲坐在那里却给人一种极不稳定甚至飘摇欲坠之感。尹小跳说不出哪里是歪斜的；窗外的景物不变，窗框也很周正，那么是唐菲本人歪斜吗？尹小跳说不出，她却有一种噩梦般的既虚幻又真切的焦虑，就像她总是重复着同一个梦境：憋得难受想要去厕所，好不容易找到厕所，就在她岔开两ä腿蹲上茅坑时茅坑忽然摇晃塌陷，她恐怖之极地浑身沾满屎尿……她强忍住惊叫冲唐菲招着手，她要她下来下来。
尹小跳说我爱他，我不知道没有他我怎么生活。
唐菲哼了一声说，别ี拿他受的那点儿苦来吓唬人了。做学问我不如你，你们，我他妈连大学也没上过，可我一万个看不上方兢他们那ว种人举着高倍放大镜放大他们那些苦难，他们他们他们无限放大，一直放大到这社会盛不下别ี的苦难了，到เ处都是他们那点事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谁都欠他们的。别人就没苦难吗？我们年轻我们就没苦难吗，苦难是什么呀？真正的苦难是说不出来的，电影里的小说里的……凡能说出来的都不是最深的苦难你知道不知道。
唐菲说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怎么还不知道，你是在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
很难说他最初接近尹小跳追逐尹小跳有什么เ明确目的。这是说不清的，因此你便不能断ษ他给她的所有信件都是有步骤的引诱。在那ว些信里，有试验自己魅力的成分，也有被这个年轻女人所吸引的莫名的冲动。后来当她在那个告别的晚上不着边际地给了他“半个吻”之后，他对她的想念真正变得如饥似渴了。如饥似渴。他这如饥似渴却是用躲避她来体现的；他突然惧怕和她见面了；他害怕嗅到她的呼吸，害怕他们的身体再次接触，害怕碰到她那纤细柔软的手，害怕她直视他的黑洞洞的大眼睛，他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承接她不能ม像爱人一样地给予她，害怕自己在她的身体上丢了人现了眼，而丢人现眼使在别的女人身上是无所谓的，他本来就数十次地在她们身上做着试验——那ว一次比一次失败的试验。他丢着人现着眼，却自觉高她们一等，他用这虚张出来的高人一等的傲慢来掩饰他的尴尬和无奈，他却死也不愿意在尹小跳面前表现这些。有段时间他突然对她辞生硬，她主动跑到北京给他打电话他也不见她，过后却又写给她激洋溢的信。暗地里他更加频繁地打听着偏方“神医”，哪怕是江湖骗子也能让他为之心动。他曾经在一个深夜，在拜访了一个老中ณ医之后走在背静的胡同里掩面大哭。一个大男人却用着一个幼小的孩子的哭法，那ว抽噎ດ声是巨เ大的无遮掩的，就像受尽冤屈又无家可归的孤儿。
唐菲说，是很重要的，我想进你们铸机厂当工人。
这时他们不知不觉已๐经走上了护城河堤，初冬的黄昏，河面上吹来的风很硬，河边几乎没人，这样一条僻静的路线说不清是他下意识的选择，还是她有意识的引领。她打破了沉默说，其实我这要求有点儿无礼，您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我有什么权利ำ给您提这种要求。
你怎么会想不到她能走远呢，她有自己้的腿。
唐菲说，你们，您和我妈一直瞒着我这件事，可是我有权利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更有权利ำ知道，到底谁应该对我负责任？不是我父亲又是谁呢？告诉我我父亲是谁他在哪儿？
唐菲说我不信。他叫什么名字怎么เ死的死在哪儿，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您却强迫我把自己的私事都说出来。
那么，您是真不打算和小跳结婚了？她问方兢。
我想应该是。方แ兢说，接着又补充一句：也许我们都老得不能再老时最终会走到一起，要是她还要我。
听上去这很像是废话。唐菲说。
是废话。方兢说。
唐菲从挎包里拿出烟来点上，方兢也开始抽他的烟斗。抽烟使他们稍显放松，尤其唐菲，她简直有点儿不明白自己：她本是前来劝方兢“回心转意”，负责任地和尹小跳把结婚的事进行下去的，她也的确一直在谴责他质问他。但当方แ兢告诉她，和尹小跳结婚是不可能ม的时候，为什么她会心头一松呢？也许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这心头一松除了真的为尹小跳庆幸，还有一种无以说的属于自己的心理上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