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兢的“嘴脸”终于使唐菲禁不住轻轻一笑，她眯着眼睛看着方兢说，不过你们文化人不是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
唐菲说，您是说嘴能ม让我们到达相互的心灵，嘴是心灵的通道？我倒觉得嘴更是心灵的屏障，要不然人们为什么总说口是心非，口是心非呢——不瞒您说，我自己就经常口是心非，从嘴到เ心的通道多半是不畅ม通的，嘴是胃的通道还差ๆ不多。您看看我们周围大多数人的嘴都在干什么？
她在一个ฐ公共电话亭给方兢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恰好是方兢本人。她做了自我介绍，方兢在那边很轻微地一愣。紧ู接着他就调整好绪，嗓音洪亮地说对对对，是老唐同志啊好久不见您是来北京开会？剧本？唐菲说我今天必须见到เ您我来北京就是专门见您的代表尹小跳见您。方兢说哎呀我本来应该去宾馆看您，不巧今天正好有几个洋人在国际俱乐部……唐菲打断他说那我也可以到您家里去等，我有您家的地址。方兢马上改口说这样也行，下午三点我去看您，您住哪个宾馆？唐菲说我不住哪个宾馆，晚上我就坐夜车回福安。
放下电å话，唐菲知道下午方แ兢要她到政协礼ึ堂和他见面，他那ว一番故意说给家人听的话使她有点儿同他又有点儿瞧不起他。
赤身的唐医生本能ม地跳下床来找衣服，至少他得先把自己做个ฐ遮挡。他却什么也没有找到，那潜入床下的人连条内裤也没给他留下。他真正地害怕了，无论如何他不想叫他们抓到。当保卫科的人闯进房间时唐医生跳上窗台，他就那么光着身子跳出房间跳进了院子。也许他是想奔跑回家寻找遮体的衣服吧，也许他是强烈地想要躲避逼近床头的那ว些男人。那将是一个不平等的场面，一群穿着衣服的男人围拢着一个ฐ的男人。他是为了躲人的，却完全忘记院子里会有更多的人。那些闻讯赶来的人看见了千载难逢的过瘾场面：大白天一个男人从女护士家中活生生地跳了出来！
他站在煤堆上，望着愈加逼近的人群。他的身子佝偻着，两ä只流血的瘦脚紧ู紧ู耙住煤堆；那ว受了突然的惊吓，又随他颠簸一路的生殖器瑟缩在胯ç间犹如一小团揉皱的脏污的搌布。人群愈加逼近了，他还能再往哪儿逃呢。他就在这时看见了那根高高的烟囱——也许是脚下的煤让他联想到了烟囱。他跑下煤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向烟囱跑去。他跑到它跟前，看看自己那双让煤和血染花了的双脚，他就开始爬烟囱了。当他爬到一半时他渐渐地、一点一滴地镇静下来，因为ฦ他终于远离了人群，他依附着高高矗立在大地上的温暖的烟囱俯视着那满地的众人，他们变得很小很小，越来越小。这其中绝不会有人跟在他身后攀上烟囱抓捕他的，这其中没有人具备这样的心理准备，这是告别人生的准备，是死的准备。
唐菲不下来，她坐在窗台上对尹小跳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唐菲说你现在还这么เ想？
尹小跳急赤白脸地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尹小跳说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你没有得到过爱，但是我得到了，爱是可以医治苦难的，我一直努力去爱……
他躲避着尹小跳，又贪婪地渴望看见她。直到这年元旦她不打招呼，突然出现在北京电å影界的一次新年舞会上。她知道他肯定到会的，她为ฦ的就是在舞会上看见他。他不知道她会突然出现，她这不打招呼的出现使他既惊喜又有几分慌张。他们都看见了彼此，却不打招呼，也不邀请对方แ跳舞。他们假装认真而又卖力地和别ี人跳着，频频换着舞伴儿直到曲终人散，尹小跳头也不回地走上大街，她高傲地又带着满心盼望地告诉自己：我绝不回头我绝不回头，我绝不回头。但是请你跟着我跟着我吧，我相信你一定会跟着我。
戚师傅不做声了，唐菲提出了一个他想像不到的请求。他觉得他有点儿帮不上她，刚才和校长交换过意见，那两个名额已๐基本确定，再说，他们厂这次也不招女工。他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戚师傅问。
唐医生说，不是告诉过你他死了吗？
唐菲提到父亲，使唐医生不再追问“他是谁”了，仿佛这是一个交换；他宁肯不知道那个ฐ欺侮了外甥女的男ç人是谁，也不会给外甥女讲她的父亲。可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问题就是唐菲的手术。这是唐医生既棘手又恼火，既愤懑又无奈的一个事实，他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主ว意。他站起来，在他们这两ä间不大的平房里走来走去，他并且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立在墙角的那只并不丰满的小书架。书架上除了摆着一尊塑料荧光半身像逢黑夜周身就放出绿光，只有一些普通内科的临ภ床参考书，没有妇产科方面的书籍。
唐菲的右嘴角在这时一定又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她的嘴唇也许还感觉到瞬间的肿胀，像被蜂蜇了，或者吃了太过辛辣的食物。如果说从见面到晚饭，方แ兢给她的印象已经不像未曾谋面时那么坏，在景山公园时他的谈吐甚至使她的心泛起过一阵陌生的却算不得体面的忽闪，还有刚才的“闭嘴咀嚼”甚至让她体会到一种被关怀的温，那么，此时此刻方兢提出的这个方式，又叫她顿时明白了自己้是谁。他提出的这个方式是多么优越多么เ虚伪多么自以为是。事后她曾假设，假设他不说“我同意你吻我一下”，而是问：“我能ม吻你一下吗？”那她会有什么表示ิ呢？她暗想也许她就会破例让他亲的，没准儿她会破这个例，她不是圣人。和方兢这样的人见面不是天天都有，也许就一次。她会先在心里乞求尹小跳的原谅。
但方兢不是这么说的。
微凉的晚风把唐菲的头脑吹得愈加清醒，她忽然一扫整个儿下午在方兢面前那挥之ใ不去的紧张和自卑，她觉得她并不比眼前这个名人低下多少。她站在他的对面，抱住胳膊肘，说，您是说要赏我亲您一下，赏我站在大街上亲亲您？
方兢凝视着唐菲的嘴说我已经同意了。
可是我还没同意呀。唐菲说，您以为是个ฐ女的就巴๒望着去亲您的嘴呀，您要是打算占了便宜还得叫我感恩您可看错了人。嘴不是心灵的通道吗，现在这就是我这张嘴最想说的心里的话：做梦吧您！说完她就快步跑过马路，把方兢一个人扔在对面的树影里。
她坐在灯光昏暗、烟气腾腾的火车上，暗自庆幸方兢刚才那个告别的方式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漂亮的拒绝他的机会，一个“脸儿”了他的机会，这可是他自找，她还有点儿后怕：差ๆ一点儿，就差那么เ一点点儿，她恐怕就要对不起尹小跳了，她算什么人呀她！她望着黑糊糊的窗外，她的脸被车厢内的灯光反衬在窗玻璃上，眼窝儿深陷，脸色显得格外青黄。她忽然有点儿想哭。
29
一个装束体面、步态优雅的女子穿过福安市中ณ心的商业街，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她刚吃过午饭，是一个在她们出版社出了书的作家请客。她吃过饭，在饭店门口和各位告别，然后就仪容平和地行走在商业街上。来往行人看不出这名从容行走的女子有什么异样，实际在她的口腔里，她的舌尖正一刻๑不停地和她的牙齿战斗。午饭时有一绺咸驴肉塞进了她的牙缝儿，她以手遮挡着嘴，用牙签儿剔了好一阵儿也没能剔出来。有句俗话叫做“眼里容不得沙子”，其实嘴里也容不得沙子，或者菜的残渣、肉的纤维，嘴里都容不得。牙缝儿里的异物使这名女子心神不定，她却一直假装着不动声色。在繁华的商业街上她只能这样。她牢牢闭着嘴，浑身使着暗劲儿让舌头一阵阵地猛舔那塞着肉丝的牙缝儿。舌头已经够着了那ว肉丝，却无力将它从坚实的牙缝儿里揪出来，因为舌头上没长手指头，舌头的功能只能是舔。她一边让舌头舔着肉丝一边有点儿恼火，她想这肯定是头老驴，不然怎么เ会有这么粗的肉丝，而她为什么非得吃那口驴肉不可呢。驴肉是福安的特产，虽说难登大雅之ใ堂，但半数以上的福安人都爱吃驴肉。她也爱吃，只是不爱说那个“驴”字。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不爱说的字、词的，也并非一定得有什么原因。像她就不爱说“驴”，总觉得是在骂人，不伦不类的。现在她就正被“驴”困扰着。后来她终于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儿。她看看前后左右无人，突然很不文雅地大张开嘴，把手伸进嘴里，她的手指触到了那一直跟她捣乱的肉丝，她歪着头，丑陋地咧着大嘴，终于把肉丝揪了出来，那ว一刻她有一种过瘾感。由á于张嘴的时间太长，她流了一些哈喇子，下颌骨也有点儿酸疼。她用面巾纸擦去哈喇子，为了活动活动下颌๒骨她还很响地吧嗒了两下嘴。她终于以这不便当众表现的行为消除了口中ณ的“异己”，她这时的样子也真说不上好看。但她四周看看胡同里仍然空无一人，便更显出一点儿小小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