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许多年前扬着两ä只小手扑进污水井的尹小荃始终是尹小跳心中最亲密的影子，最亲密的活的存在，招之即来，挥之不去。这个两岁的小美人儿把尹小跳变得鬼鬼祟祟，永远好似人穷志短。人穷志短，背负着一身的还不清的债。她对尹小荃充满惊惧，尹小荃让她终生丧失了清白的可能；她对尹小荃又充满感激。是这个死去的孩子恐吓着她又成全了她。她想像不出一个死的孩子，能养育她的活的品格。她这品格是无人能够说出不好的，那应该是人类的文明所向。当她的品格得到人们的赞扬时她也产生过小小的陶醉，她差点儿以为她生来如此她的善根厚实，其实那ว又是多么大的荒谬啊。她在心中ณ自嘲地大笑，并怀着恶意揣测一些如她这般优秀的人——或说被称为ฦ优秀的人，她揣测很多这样的人，她蛮横地认定这些人的心底多少都藏有见不得天日的东西——比常人更见不得天日。他们的可贵不在于生来就优秀，而在于他们愿意付出终生的努力去撕毁去埋葬心底曾经有过的阴暗。
陈在讲这番话时尹小跳感到既ຂ亲切又不自在，特别ี当他说到杀人犯时她就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杀人犯，她千百遍地想着，觉得自己和那被枪决了的工ื友实在有某些相似之处。然后她又拼命为自己开脱：他杀人是因为被杀的人看见了他的不光彩；而她“杀人”是为了替她的家庭消灭不光彩。那ว不光彩是这个ฐ家庭里的大人造下的，本应由大人们去亲手消灭，但这角色却由她担当了，当尹小荃扬着两ä只小手扑向污水井时，尹小跳拉住了尹小帆的手，她在她手上用了力，那ว就是阻挠的力量那就是杀人的力量。方兢是谁呢？方兢是不是第一个跳出来惩罚她的人呢？
方兢说，眼睛要是心灵的窗户，嘴就应该是心灵的通道，是通道。如果没有嘴的诉说，我们彼此又怎么能ม到达相互的心灵呢？
都在干什么呢？方兢问。
也许唐菲说到当晚就要离开北京给方แ兢吃了定心丸，一个不打算滞留北京的女人他又有什么เ可怕的呢。于是他忽然变得热起来，他说老唐同志您是说政协礼ึ堂吗？好好，咱们就在政协礼堂见，晚上我请客，咱们去吃“大三元”。
他们如约在政协礼ึ堂门口见了面。他怕被人认出来，戴了墨镜，可唐菲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这确是一个潇洒的有魅力的男人，是与她见过的所有男ç人都不一样的另一个量级的男人。她见过不少男人，但猛一见方兢，她还是有一种自觉低人一等的忐忑。当她眼前浮现出尹小跳那张憔悴的小脸儿时，她才停止了心中对方แ兢的评价。
他陷进了人的包围，犹如一头困兽。回家的通路已被堵死，他不能ม就地停留当众展览自己，他只能奔跑，他又能往哪儿跑呢。他先是围着家属院跑，接着他冲出了家属院；他穿过住院区，他跑过洗衣房、食堂，跑过嗡嗡作响的锅炉房他跑上了乌黑的扎脚的煤堆。在他身后已经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一些拄着双拐的、头扎绷带的住院病人也东倒西歪地随着人流朝着煤ศ堆这里围拢，保卫科的人跑在最前面。
尹小跳说我爱他，我不知道没有他我怎么เ生活。
尹小跳说还这么เ想，你骂我吧。
唐菲说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怎么还不知道，你是在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
唐菲打断尹小跳说：爱他妈是个什么玩意儿，世界上最不堪一击的玩意儿就是爱！我早看出来你让这个ฐ“爱”给打昏了头，我真是衷心祝愿你和方兢有人终成眷属。不过我断定方แ兢肯定不会娶你。他要是真不娶你，才是你一辈子最大的好事！
这时他们不知不觉已๐经走上了护城河堤，初冬的黄昏，河面上吹来的风很硬，河边几乎没人，这样一条僻静的路线说不清是他下意识的选择，还是她有意识的引领。她打破了沉默说，其实我这要求有点儿无礼，您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我有什么权利给您提这种要求。
我叫唐菲。
唐菲说我不信。他叫什么เ名字怎么死的死在哪儿，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您却强迫我把自己的私事都说出来。
唐菲说舅舅您到底给不给我做手术？
所以，尹小跳说，方兢做了什么和想做什么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明白吧唐菲。
唐菲说你一点儿也不恨他？
尹小跳说要命的就在这儿，我居然一点儿都不恨他，爱又从何而来呢？弄得我不得不对我的爱产生怀疑ທ。要是我一点儿都不恨他，只能说明我从来就没爱过他，这是很可怕的。我的感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尹小跳自问自答似的说着，她似乎在向唐菲袒露心迹，她却永远也不能告诉她，她的平静和解脱可能ม正来自于方兢的折磨。她理当被折磨的，被残忍地、淋漓尽致地大折磨一次，从此她已๐不欠谁的什么。
这时唐菲递给尹小跳方兢要她转交的那枚戒指，她说方兢猜你戴六号，她想也是。尹小跳打开盒子拿出戒指，并不往手指上套。她在手里把玩了片刻，说戒指这玩意儿，有时候像个ฐ句号，有时候像个无底洞，照我看还是句号的好。说完她高高地一扬手，将戒指朝脑后扔去。
唐菲下意识地抓住尹小跳的肩膀说，你干什么哪你！那是白金和红宝石，肯定花了他不少法郎。
尹小跳扭头看着那戒指的去向说，我知道那是白金和红宝石。不过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是便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