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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争吵的间歇，当她香甜地喝够了美国人从来也不喝的大米粥、小豆粥、皮蛋瘦肉粥们的时候，当她看着她的姐姐尹小跳那一点儿也不记恨她，甚至还有点儿讨好她的样子，她就有点儿内疚。内疚使家里获得了暂时的平和，仿佛什么也没有生过，尹小帆从来也没出过国，她是中学时放学回家的样子，带着一身教室里的铁ກ锈味儿，把鼓鼓囊囊的棕色人造革书包往书桌上一扔。她是高考时有一天考得不理想急赤白脸地奔回家来的样子，嘴唇干着，满脸热汗，进门就哆嗦着声音说“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尹小跳怀念那ว个一脸无助之感的尹小帆，她的慌张和无助之ใ感比她的傲慢和强硬更真实更可信。
她一边要做好孩子，一边也对尹小跳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她不再一味地热爱她的姐姐崇拜她的姐姐，心底里布上了一块抹不去的阴影，她这位姐姐就不再可能赢得她无条件的服从。反过来她加倍地渴望尹小跳爱她宠她，她要从所有的方面证明，她尹小帆是这个ฐ家庭里最值得重视的生命。她们之间公开的第一次不快是从一件短风衣开始的。那时她在北京外语学院念书，尹小跳去北京出差ๆ组稿，打电话约了她从学校出来见面。她们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去冷饮店喝酸奶，她们对酸奶有一种共同的疯狂的热爱。那时候美国的“卡夫”“和路雪”什么เ的乳制品冷饮系列还没有打进中国，北京酸奶都是盛在一种又厚又笨的白陶瓷瓶子里，瓶口用涂ิ了蜡膜的薄纸蒙住，薄纸周边勒着纸绳粗细的橡皮筋儿。吃时拿吸管捅破薄纸，然后“咝咝咝”地猛嘬，香着呢。尹小跳请尹小帆喝酸奶，并把在上海ร开会时买给尹小帆的薄呢短裙拿给尹小帆。她愿意给尹小帆买衣服，走到เ哪里她都忘不了。但是那天尹小帆注意的却不是薄呢短裙而是尹小跳身上的短风衣。她说姐，你这件风衣可不错，我喜欢。尹小跳说是啊是不错，我也喜欢。尹小帆说你给我也买一件吧。尹小跳说这是国外带回来的。尹小帆说谁带回来的？尹小跳说方兢。尹小帆说你的意思是说国内没卖的？尹小跳说可能ม没卖的。尹小帆说那我喜欢怎么เ办呢？尹小跳说你等着，等我看到类似的我会给你买的。尹小帆说其实你可以先把这件给我，以后看见类似的你再买。
小崔没有料到เ事会是这样的，事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单纯。可他又是多么离不开唐菲啊，他已经在她身上体味了千百样的好。他开始酗酒，一个月有二十天是醉得不省人事的。清醒的时候他就把唐菲绑起来打，拿皮带，有时候也用鞋。他一边打一边逼问唐菲说，你是怎么当上打字员的，告诉我你是怎么当上打字员的……唐菲躲着皮带说小崔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什么也没干。小崔扁着嗓音说除了我谁都知道除了我谁都知道！唐菲说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小崔十分痛苦地说你……你和俞厂长……俞大声。他把俞大声三个ฐ字说得很艰难，艰难着，又有一种终于说出口来的痛快。压抑和猜疑ທ了许久的心思终于得见天日了，他变得想要知道那臆想中的事实的所有底细。他凑近唐菲的耳朵，一边拧着她胳膊上的肉一边说告诉我他在哪儿操的你怎么操的告诉我！唐菲疼得流着泪说他没有，他怎么也没怎么我真的我不骗你。小崔更下死劲地拧着唐菲的肉说在他的办公室吧肯定在他办公室……唐菲疼得快要昏过去了，假若说实话就得让她疼成这样，那她为ฦ什么非要说实话不可呢！她于是对小崔说，她的确勾引了俞厂长俞大声，事就生在他的办公室，她让他看她胳膊上的小溃疡，他坐在椅子上拉住她的胳膊，她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我是北京人。俞大声说，你刚才说你叫唐菲，是姓唐？
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说说你要反映的况。俞大声有条理地把谈话引上了正题。
唐菲说为什么？
尹小跳拿起唐菲的手放在左ุ胸上，唐菲感觉到了她的心跳，是沉着的，有力量的。
您说什么？唐菲假装ณ听不明白。
唐菲的右嘴角在这时一定又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她的嘴唇也许还感觉到瞬间的肿胀，像被蜂蜇了，或者吃了太过辛辣的食物。如果说从见面到晚饭，方兢给她的印象已๐经不像未曾谋面时那么坏，在景山公园时他的谈吐甚至使她的心泛起过一阵陌生的却算不得体面的忽闪，还有刚才的“闭嘴咀嚼”甚至让她体会到一种被关怀的温，那么，此时此刻方兢提出的这个方式，又叫她顿时明白了自己是谁。他提出的这个ฐ方式是多么优越多么เ虚伪多么自以为ฦ是。事后她曾假设，假设他不说“我同意你吻我一下”，而是问：“我能ม吻你一下吗？”那ว她会有什么表示ิ呢？她暗想也许她就会破例让他亲的，没准儿她会破这个ฐ例，她不是圣人。和方兢这样的人见面不是天天都有，也许就一次。她会先在心里乞求尹小跳的原谅。
那么，您是真不打算和小跳结婚了？她问方兢。
听上去这很像是废话。唐菲说。
别把孩子扯进来。你以为她写信会告诉我什么？你以为她有义务向我报告你的生活？不错，小跳是经常给我写信，也只有她经常给我写信，她在信中告诉我她们学校的一些事，还有她的朋友唐菲、孟由由。为什么她会给我写信呢？那是因为你从来就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我就实在搞不明白了，你有……你有病，所以你有比所有人都富裕的时间，这几年你到底用这些时间干了些什么……
用不着！他高声说：用不着这种虚伪的“离开一会儿”，这个ฐ家里还有什么是她们没见过的，还有什么值得她们背过脸去？用不着。
“别废话，我知道有我。”
老太太的话提醒了章妩，她找到了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就是谁把井盖给打开了，谁这么缺德。
成年的尹小帆把七岁的自己้讲述成了一个ฐ要去救人性命的自己，谁又能证明当她迈步向前的时候真是想要救助呢。若是她真的一个箭步出去尹小跳根本就拉不住她的手。也许她是由于害怕主动把手送到尹小跳手里去的，那天她们手拉手站立的姿势几乎是并排的。她却终生也不乐意这么想。这是一个ฐ无法窥透的事实，无论是用良心还是用理性。只有实用主ว义才能把事弄得看上去比较合理。此时此刻๑的尹小帆下意识地采取了实用主ว义的招术，对死亡已久的尹小荃她也许并无太深的内疚，她更看重压一压尹小跳的气焰；那二十多年前的“拉手”本是尹小跳的“短儿”啊，尹小帆要让她知道侥幸是没有意义的，一切她都不曾忘记。只有当话题回到根本：那你喜欢尹小荃吗？躲闪之才蒙上尹小帆的心。对此她默不作声，是尹小跳坦率地告诉了她：我不喜欢尹小荃。那时她还差点儿告诉尹小帆她不喜欢尹小荃的原因，那原因决不是尹小帆式的本能的嫉妒，她却无法开口。除了唐菲，她在从前和以后，都不可能再和别人生这样的交流。她无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