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跳说我不记您的仇，我理解您。
尹小跳沉默了。尹亦寻的责问让她看出了他的软弱，因此她不想充当他和章妩的裁é判。她爱她的父母，爱这一对吵闹了一生的男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爱过。生活亏欠了他们一些东西，她也亏欠了他们，现在她醒悟到了这点。她强烈地意识到他们是多么เ需要被疼爱。从此她不会去一味要求他们理解她了，她要扩大胸怀去理解他们。
她说你真不嫌我懒？
她说那你得对着我的耳朵说。
女人一听她的宝贝的手被这个老太太的胳膊压了一下，顿时火气就上来了。她先是抓住孩子的手又是揉又是吹，又是吹又是揉，连揉带吹连吹带揉，接着她一把抓住章妩的衣袖说，哼，压了我们孩子的手你还不承认，你凭什么压我们孩子的手啊你白活这么大岁数了你没长眼啊，压坏了我们孩子的手你赔得起吗你？我们孩子从生下来到เ现在一根头丝儿的磕碰都没有，今天怎么这么เ倒霉碰见了你呀！有你这么เ对待孩子的吗有你这么对待孩子的吗？孩子这么小凭什么受你这老胳ฑ膊老腿的欺负呀……
女人的态度便愈加激烈起来，她冲章妩，也冲渐渐围拢来的一些顾客说大家伙儿听听，她欺负了我的孩子还嫌我抓她的袖子！你也知道让人抓着袖子不好受啊，你压我们孩子的手我们孩子就好受吗？我说了这么半天你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你不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又是什么呀你？
他说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不会拒绝我。我知道你还在恨着我。
他说你的意思是你也一点儿都不再爱我了吧？
尹小跳说万美辰你打算去哪儿？
尹小跳说你的意思是你要出国？我刚才以为你是要去外地出差。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跳说我不想知道。
尹亦寻突然放大了声音，他站起来在书房里大步走来走去，他说你这是什么เ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亦寻站在尹小跳跟前说你说完了没有？
尹小跳说您戴着墨镜的样子我更不愿意看！
她摘了墨镜，她那红肿的眼皮让尹小跳不忍目睹。她想章妩真是在步步实施整容计划啊，她的确说过她的眼皮已๐经太松太耷拉了，垫完鼻子她就要缝眼皮，然后她还要收双下巴颏๕儿，还有脸部紧皮术、腹部吸脂肪等等等等。她这种奋不顾ุ身地在脸上大动干戈，她这种把钱大把大把扔进医院整容外科的疯狂行为简直让人不可理喻。同时她也是愚蠢的，为ฦ什么她就不想想，以她现在的形象，以她这种垫了鼻子缝了眼皮又戴着墨镜的样子，怎么เ会有可能跟尹小跳谈什么严肃的个ฐ人大事呢？与其说这是她对尹小跳的关心，不如说尹小跳的个人生活根本就没有真正走进她的心。也许出于母性的本能ม她的确不乐意看见女儿和一个已๐婚男人做着危险的吉凶未卜的来往，但是她没有能力稳妥、庄重地表达她的忧虑和她的关切，她的古怪面容只能ม更添几分尹小跳对她的不信任感。
现在章妩过着退休生活，是个地道的闲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眩晕症反倒慢慢消失了，她不再眩晕，因为她不再需要把自己藏在眩晕里躲避苇河农场的革命了。也许她生活里还剩下了一点儿小小的躲避，那便是躲避她的丈夫尹亦寻。这躲避也带着那么点儿无可奈何的意思，不是她非要躲避不可，是尹亦寻愈来愈明确地表现出对她的嫌恶。
他们争吵，他指责她刷牙时牙刷和牙齿的让人头皮麻的摩擦声；指责她看电视看到深夜两点并能吃下一只烧鸡；指责她用滚烫的开水给客人泡绿茶；指责她不把稀饭热透就给他盛在碗里。还有她的睡懒觉，她的洗不干净黄瓜……她听着他的指责，有时候不说话，有时候也反驳几句。当她反驳他时他就说她没理还要搅三分；当她不说话时他就说她这是用沉默表达蔑视。
……
尹小跳不再要求和麦克讲话就挂断了电话。她盘腿坐在她的大床上无声地哭了。这哭不是由于难过也不仅因为委屈，并不源于憋闷也不单单为了她生活中ณ所有的获得和所有的失落。她哭着，任眼泪冲刷脸面打湿衣襟，这哭泣就仿佛是更替另一种心境的预备。之后她进入了冥想，她拉着她自己的手走进了她的心中ณ。从前她以为她的心只像一颗拳头那么大，现在她才知道她错了，她的心房幽深宽广无边无际。她拉着她自己的手往心房深处走，一路上到处是花和花香，她终于走进了她内心深处的花园，她才知道她心中的花园是这样。这儿青草碧绿泉眼丰沛，花枝摇曳溪水欢腾。白云轻擦着池水飘扬，鸟儿在云间鸣叫。到处看得见她熟悉的人，她亲近的人，她至亲的人，她曾经的恋人……他们在花园漫步，脸上有舒畅ม的笑意。也还有那些逝去的少女，唐菲、抗日女英雄和尹小荃，她们头顶波斯菊在草尖儿上行走，带起阵阵清凉的风。她拉着她自己的手走着，惊奇自己能为ฦ人们提供这样的一个花园，这样的清风和这样的爱意。她是在什么时候开垦的这花园，她是在什么时候拥有的这花园？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的营造？是与生俱来的吧，在每个ฐ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花园的，你必须拉着你的手往心灵深处走，你必须去现、开垦、拔草、浇灌……当有一天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回望心灵，我们才会庆幸那儿是全世界最宽阔的地方แ，我不曾让我至亲至爱的人们栖息在杂草之中。
她拉着她自己的手一直往心灵深处走，她的和她的心就共同沉入了万籁俱寂的宁静。
这天尹小跳接到เ了一个ฐ电话，俞大声打来的一个电å话。她说俞省长是您啊，我真没想到。他说别叫我俞省长了我已经退休了。她说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他说没有，没什么เ事。不过你如果有时间，咱们可以见面聊聊，最近我读了一本关于犹太人的书，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她说好啊您定时间吧，还在您的办公室吗？他说不，我已经没有办公室了。咱们在公园吧，护城河边那个ฐ新建的霓裳公园。她说好，就在那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