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髯公初到扶桑时方头方脑แ，后来就变了模样。他的眼睛后来也不凸了，哮喘病也好了，不再怀念红拂和杨府的伙食，但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人从生到死是个漫长的过程。虬髯公先是没有甲亢和哮喘病，后来同时患上了这两ä种病。再后来这两种病都好了。这就是本章将要讲到的故事。
虬髯公没有堕落时，总是坐在地上嚼鞋子，从新麻的苦味里体会人生。这时候他的眼睛和正常人是一样的，既ຂ不凸也不凹，而且从来也不喘。太阳晒在他的脸上，汗流到他眼睛里，像红拂这样的绝代佳人从他眼前经过，都不能使他有所动摇，只有在半夜里性欲难熬的时候，才拔剑出去，仗义行侠，泄心中的欲念。被他杀掉的奸夫淫妇，总是七零八落，需要仔细分拣才能分开，盛进两个箩筐。这种分拣的工作谁都不想干，但又不得不因为男女有别ี，死了以后也不能混在一起。对虬髯公来说，只要偶尔感到เ红拂从身边走过时的森森凉意，嗅到她身上的气味就够了。像这样长委地、肌肤如雪的女人只是用来欣赏的。等到他将来老了，领导上会给他一个奶水流尽了的奶妈做老婆，那ว种女人脸上皱纹特别多，牙齿虽未脱落，似是齿缝特别地宽，以至牙床好像一把用旧了的梳子；她的奶袋平坦而广阔，好像鳐鱼这种东西俗称老扁鱼，或者大象的耳朵一样，假如能够扑动，可以试着飞上天去。领导上还会给他分配一间住房，是谷仓里隔出的小间，就如我过去住过的筒子楼，这个女人就会在黑洞洞的地方做针线。他们俩在这间小房子里交配，生孩子。用不着领导上提醒他，虬髯公就知道这是所说的幸福生活。但是在住到谷仓里之ใ前，还要在阳光下住很多年，嘴里嚼着鞋子，看着红拂苗条的背影。我不知你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着，反正虬髯公把这看做领ๆ导上对他的考验。
现在该说说装神弄鬼是什么意思了。在我看来再说一遍，是在我看来，这世界上最重要的定理是这样的：凡以两足直立行走，会使用一种语言的，都是人类，不管他是黄白黑；反正饿了就想吃，困了就想睡，性交以前硬，性交以后软。还有一系列重要特征，比方แ说听报告就犯困，贫困时就会想入非非等等。这些都是不能改变的，谁要说他不是这样的，就是装ณ神弄鬼。由á此派生出第二个重要定理：就是自打有了人类，就有人装神弄鬼，当然了，一开始是想占点便宜，但是后来没便宜也要装，这就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这个定理不能把虬髯公包括在内，因为他是有史以来最难猜的东西。
在第二个长安里也没有城墙，因为要让水流通过，所以用巨木为栅栏，整个城市淹没在一片绿阴中——到处都是参天巨树或者是连片的绿竹，因为没有木头、竹子简直就不能活，除此之外，还特别潮湿，连皮大树旋的水槽下面，木板墙上到เ处长满了青苔，林下也长满了草。那里的人都穿黑皮衣服，衣襟到衣襟还有半尺宽，中间用皮条系住，以便露出黪黪黑毛。不管是砍树，还是扛木头，都得有把子力气才好。所以人都是一米九高矮，百公斤左右的大汉，像这样的人必须吃肉，所以我们就变成一个吃肉民族了。一个吃肉民族不会有很多的人，因为必须留有放牧畜群的地方，藏行野味的树林，不能哪儿都是人。这样我们的都就会是一些崎岖之ใ地，在树阴的狭缝里有一些零星的天空，而且，不分晴雨，头顶上老落水滴——树林子里总是这样的。我对此也是毫无意见，虽然我身体瘦弱，人家准叫找去牧牛或牧猪，但是我喜欢动物，不管是哪一种。甚至见了眼镜蛇和老鼠，都不愿把它们打死。只有人力长安对我不合适：像我这样失魂落魄，想入非非，一定常被捉到衙门里去，这样我既不是船长大副，又不是牧人，而成了个ฐ挨打的屁股。但是像到哪个ฐ长安去这样的事必须由领导上拿主意，我们说了都不算。
等到我也成为ฦ了人瑞，才知道自己过去的浅薄。原来我以为是领导的人，也只不过是些人瑞。我现在作为“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学者”，也能ม够出席一些头面人物的会，会场上不光有过去常在我后心上击一猛掌的黑胖子我后心现在天阴时还有点麻痒，有险些把我送去卖咸鱼的加州伯克利，有书记，有校长，还有些更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系里那两ä个领导到了这种地方就掏出了笔记本，听见一句没咸淡的话就马上记下来。
再次写到这一段时，距我证出费尔马定理已有一年了。一切都是去年夏天生的事：我和小孙从合居到同居，写完了《红拂夜奔》，表了数学论文，当了人瑞。这一切已๐经经过了一个烟雾腾腾的冬季和一个忽冷忽热的夏季。这本小说原来就到这里为止。在我看来，一切线索都已๐完备。有李靖，他才智群，性格天真，探索ิ人生，等待机会；有红拂，姿容绝代，在石头花园里终日徘徊，偶尔也出去看看；有虬髯公，和红拂合居，并把这看做领ๆ导上对他的考验。还有我和小孙。只有一点没有明确地写出来，但它是不言而喻的——我们大家都有所期待，就如出席一个没滋没味的party，之ใ所以不肯离去，是在等待一个意外惊喜。后来我证出了费尔马定理，他们从城里逃走，这party就结束了。再写什么纯属多余。
现在应该解释的是我为ฦ什么老是愣愣怔怔，这是因为我老觉得自己遇见的事不合情理，故而对它充满了怀疑。比方说，我上班时遇上了开会，想道：开这些屁会干什么เ？难道有人乐意开会？事实上谁也不想开会，但是非开不可。不知道你怎么想，反正我觉得这不可理解，就起愣来。但是哪天我去班上碰上没开会，又会愣：怎么搞的，回回开会，今天却不开了。结果是为了开会的事要两回愣。至于我自己้直撅撅的事也是这样的。以前是诧异它没事直起来干吗，现在是诧异它直起来以后居然有了事情。总而言之，对我此生遇到的一切事，只能用一句话来概括，叫做“学无止境”。
我和小孙在漆黑的房子里做爱时，感觉到เ自己就像热带雨林里一根大树枝，她是一只白色的树懒，在漆黑的夜里，她在我身下爬动，大概ฐ是要横渡一道小河吧。或者我是一只大猴子，正在树枝上爬动，她是一只小猴子，挂在我的肚子上，有一根特殊的脐带把我们连起来。这根脐带就是她像掐黄瓜一样掐过的那东西。这种景象就如一张黑白底版一样。在我们周围有无数的叶子在响。在黑暗里看不见叶子，大概ฐ都有锅盖那么เ大吧。还有些雨点落下来，打在叶子上出些金属的声响。这种时候小孙就说：老这样，不要停。可惜好景不长，一会我就想到费尔马那里去，雨林和猴子全不见了。后来她就敲我的脑袋，说道：你真讨厌！费尔马不是早证出来了吗？我说证出来不等于写了出来，想要写成像样的论文，还要费些脑筋。再说这也不碍你什么事。她说她宁要大马猴，也不要数学公式。这样身上像是堆了一大堆的数学符号，好像碎玻璃，站起来一抖，稀里哗啦。这真是怪诞的想像，费尔马可以使我变成硅酸盐。要是在白天干这种事，我就能看见红土山丘，自己้也咴咴地叫唤，好像是变成了我的马兄弟。人这种动物干这种事时实在呆板，躺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而马则是在跑动中完成，难怪小马一生下来就会跑。时隔二十多年，我的马兄弟大概也死了，顶多剩下几块皮，也被制成了革，做成了皮鞋。不管在这种时候我看到的是什么，闻到的气味总是一样的，是含有酵母的生面味道，甜甜酸酸的很好闻。这大概就是她的味道吧。闻到这种气味，我就觉得那ว个地方热辣辣的，一些黏黏的东西流了出来。这件难以置信的事就算生过了。
一
我说过，我在和小孙合居。合居仿佛是一种暗示ิ，指出我们俩之间要生性关系。凭良心说，我对这种卑鄙的暗示不能ม安之若素。它使我想入非非，夜不能寐。虬髯公和红拂合居时就比我强，虽然是五十步与百步之ใ分，但是毕竟是强。小孙是个高个女人，有时候梳马尾辫，有时候梳披肩，这些都无关紧要，反正是那些头。假如她要出门去，就穿上白衬衫、西服裙子，这样腰就显得比较细。虽然她个子已๐经很高了，但还穿着高跟鞋，这样姿势比较好看一点。现在她留แ了刘海，这样脸显得短一点。对于这些事我知之ใ甚详，因为我就是她的穿衣镜，她经常打扮完了跑到เ我房里叫我看怎么样，但是从来不听我的意见。照我看她怎么打扮还能看出是原来那个人，就建议她把头染红，眉毛染蓝。这样保证她亲妈也认不出来。但是领导上不会同意她这个样子来上班，他们会叫她把头和眉毛全刮掉，活像一颗大鸡蛋。总而言之，她要出门时总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打扮。假如什么都不穿，也不知是什么样。
那一年夏天，有一天刮着很好的风。全洛阳的人都到城中间来看那架风车砍人头。当然这件事不是说开始就能开始得了的，有好多准备工作要做：先必须给机器上足了油，否则它就会嘎ะ嘎ะ乱响，正在撒尿的男人听见这种声音就会连打寒噤尿不出来——女人的情形不了解，推想也是一样的。其次要把风车上的六面大帆升起来。我们国家的风车都是卧式的，和欧洲的不一样，一个ฐ大圆盘上立了几根桅杆，架在离地好几丈的地方，看起来像地上的帆船。卧式风车的好处是省材料，坏处是效率不高。一起了帆就猛转起来，把升帆的人从上面甩了下来，赢得了观众的一阵喝彩，至于那六个升帆的人当然是摔死了。这台机器的不足之处是缺少开关或者刹้车制动一类的设备，只能靠升帆启动，降帆停车；故而每次开动都要牺牲六个升帆的人，停车时往往也要死人，因为你看着风停了，上去降帆，没准就会来一下阵风，故而杀人的批量一定要大，否则得不偿失。除了这一点不足，转得还是蛮好的，木齿轮在做圆周运动，滑块做直线运动，于是就把第一个ฐ公差推了进去，结果砍出来一堆烂咸鱼似的东西，连脑袋都找不着了，当然，该脑袋并未消失，而是搅进了齿轮，后来在远处一棵树上找到了——只好随便捡一块挂在城门口示ิ众，让过路的看着就纳闷，猜不出是什么เ东西。后来那机器出了毛病，齿轮做椭圆运动，滑块的轨迹做波浪形，把人轧成内燃机曲轴的样子。总而言之ใ，那天的情况惨烈无比，以致过了好长时间，洛阳城里的公差一听见刮风就打寒战。有人建议上面出点钱，在该磨坊周围加一圈绳网，免得砍下来的人头总找不着，再把机器做好一点，以免它分不清什么是砍，什么是碾，但是领导上说用不着，这样可以激励公差们尽心于公事。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怪虬髯公。他能够找到李靖，却不帮着捉拿。他觉得百口莫辩，也逃出洛阳城了。后来在扶桑，假如有人问起这件事，假如你是同情公差ๆ的，他就说：我爱红拂呀！我不能ม出手捉她。假如你是同情红拂的，他就说：那么เ多公差无辜丧命，你不痛心吗？总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吧。假如你两边都同情，他就说：我又爱红拂，又同情公差ๆ，只好这样办了。做人难呀。不管你怎么提出问题，他都有办法解释。当领导的人就是这样的。
从某种意义แ上讲，我也在变成一个ฐ“人瑞”的中途。假如我证出了费尔马定理，就会当上各种委员，到各种场合去表演端庄，一开大会就该坐到เ主席台上背诵傻话。这是因为我有能人所不能的本领，但是这种本领比较抽象。很少有人知道什么叫费尔马定理，更没有人知道它有什么เ用处，领导上所知道的只是没人能ม够证得出它来。这完全不像一个ฐ女人长了两个各重一百公斤的乳房，每天能ม出两ä桶奶那样直观。虽然如此，我也不能拒绝领导上的关怀。正如地里有一根麦子长了两个穗子，它就不能拒绝自己้被人连根拔起，被称为“嘉禾”，裹上缎子，用快马送进京城呈给皇上御览。虽然假如你是那棵麦子就会知道，它不过是生而不幸为双头怪胎罢了。但是它能ม让领导上感到满足：你看，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包括各种怪物。我现在夜以继日地努力，正是要证明自己是个ฐ怪物，因为不能证明我是个ฐ怪物，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一
我和一个姓孙的女人住在一套房子里，她既ຂ不是我老婆，也不是我的情妇，而是我邻居。这种居住方式不叫同居，而叫合居，她在黑暗的过厅里放满了高跟鞋，每次我回家都要踢在鞋上，这时候她就在自己房里尖叫—声：我的鞋和你有什么仇？她还在卫生间里晾满了内衣，使我不敢把朋友带回家来，因为ฦ他们都知道我是个光棍汉。一旦她点少了一件，就敲我的门说是我给拿走了，好像我是个恋物狂一样。照我看她的内衣根本就没什么收藏价值，因为ฦ她趣味很低，除此之外，她还不定时不定点地叫嚣说自己要洗澡，让我有尿先尿。自从我满了三岁，还没有人命令我撒尿。这时候我正在想费尔马定理怎么证，听了这种声音简直要疯。根据史籍记载，李卫公可以一面和李二娘做爱，一面想数学题。这种能力实在非我所能及。他有一心二用，乃至三用四用七用八用之能。因此我认为他在一颗大脑袋里盛了好多个ฐ小脑子，如果把他的脑壳切开，所见就如把一个ฐ石榴切开一样。他可以用一颗脑แ子和李二娘做爱，用其他的脑子想数学题。不过这个脑子是哪一个却不是他自己้能够控制的，所以干着干着脸就朝右歪去，右眼角朝下垂，右边的嘴角也流出涎ๆ水，这就是说，右边的脑子在起作用。过了一会，同样的情形又出现在左面，这是左边的脑子在起作用——这都不要紧。可怕的是他想着想着就想到后脑勺上去，这时候他怒冲冠，双目翻白，手脚都朝后伸，好像是了羊角风。这时候李二娘就伸手在他前额上敲一下，让他前面的脑子起作用。当然，这么เ一敲李卫公马上就要变成个对眼，但对眼也比翻白眼好看。在这方面我完全赞成李二娘的意见。李二娘的皮肤很白，所以她就用黑色的床单。除此之外，她还把房间漆成黑色的，挂上了白窗帘ຈ，这间卧室就此变成了一张黑白图片。李卫公也在这间房子里——这种情形说明他又害死了六十四个人。
王二一九九三年四十一岁，在北京一所大学里做研究工作。研究方แ向是中国古代数学史。他是作者的又一位同名兄弟。年轻时他插过队，后来在大学里学过数学从未结过婚，现在和一个姓孙的女人住在一套公寓房子里。在冥思苦想以求证明费尔马定理的同时，写出了这本有关李靖和红拂的书。这本书和他这个人一样不可信，但是包含了最大的真实性。熟悉历史的读者会现，本书叙事风格受到法国史学大师费尔南·布罗代尔的杰出著作《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的影响，更像一本历史书而不太像一本小说。这正是作者的本意。假如本书有怪诞的地方แ，则非作者有意为之，而是历史的本来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