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一个月后，我们又回公司去听训，这是合同规定的。那天早ຉ上我对f说：今天回公司，你不去吗？她说：我们要晚半周。因为她比我来得晚，这种解释合情合理。我走到公司的栅栏门外，对传达室说了我的合同号，里面递出一件马甲来，并且说：记着，还回来。那件马甲是黑色的，胸前有个红色的d字。我穿上它走到地下车库里，看到大家三五成群散在整个车库里，都在说这个月里生的事。我想找那位怀疑ທ主义的学兄，但到处都找不到。后来听说他已经死掉了。人家把他安置在屠宰厂，让他往传动带上赶猪，他却自己进去了。对于这件事有三种可能的解释：其一，不小心掉进去的；其二，自己้跳进去的；最后，被猪赶进去的。因为屠宰厂里面是全自动化的，所以他就被宰掉了，但是他的骨骼和猪还是很不—样，肢解起来的方法也不同，所以终于难倒了一个智能机器人，导致了停工ื，但这时他已经不大完整——手脚都被卸掉，混到เ猪蹄子里了。经大力寻找，找到了一只手两只脚，还有一只手没找到。市府已经提醒市民注意：在级市场买猪蹄时，务必要仔细看货。还有一个家伙打熬不住，跑去找前妻借钱。前妻报了警，他已经被收押了，听说要重判ศ。除了他们两位，大家都平安。到处都在讨论什么工ื作好，比方แ说，在妇女俱乐่部的桑那浴室里卖冷饮，每天可以得不少小费，或者看守收费厕所，可以贪污门票钱；什么工作坏，比方说，在火车站当计件的装卸工。我的工ื作是最坏的一类，所以我对这种谈话没有了兴趣，从人群里走出来，打量时而走过的f们。她们也穿着黑马甲，但是都相当合身，而且马甲下面的白衬衣都那ว样一尘不染。有时候我站在她要走的路上，她就嫣然一笑，从旁边绕过去——仪态万方。我虽然不是怀疑主义แ哲学家，但也有点相信那位死在屠场里的老兄了。后来散会以后，公司留些人个别ี谈话，谢天谢地，其中没有我。
以上故事又可以简述如下，f和m被安置在一起，因为她始终保持了风度，还因为m有一位怀疑主义แ的学兄，所以他对她疑虑重重。后来怀疑ທ主义的学兄死掉了，还因为别的原因，m决定把这些疑虑暂时放到一旁，和她搭伙干些必要的事。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小时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搭过帐篷，在里面捣鼓半导体。这种事实说明我在工艺方面有些天赋，除此之外，我这个人从来就不太老实。所以后来我就从建筑队里偷了油漆、木料，还有建筑材料，把那ว间房子弄得像了点样子，还做了一张双人床。这个ฐ故事和《鲁滨逊漂流记》的某些部分有点雷同，除了那ว张双人床。
我扛着一把白色的破椅子回家时，又想起我那辆火鸟牌赛车来。那ว辆车是我从公司的拍卖场买来的，买的时候崭新，而且便宜得叫人难以置信。后来我又把它开回公司的拍卖场，这叫我对因果报应之说很感兴趣了，因为我知道，这辆崭新的车还会以便宜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价格卖掉。假如一个人死了，他生前穿的衣服也只能很便宜地卖掉，尤其是他断气时穿的那一件。所以到公司的拍卖场去买东西，不仅是贪小便宜，而且性格里还要有些邪恶的品性。我在车里留了一盘录音，告诉在我之后那个贪小便宜的家伙这些事，并且预言他也会被重新安置，这是因为敢贪这种小便宜的人胆子都大，而胆子大的人早晚都要被安置。没了这辆车，到เ哪里都要走路，实住不习惯，除此之ใ外，我还穿了不合脚的皮鞋，这更加重了我的痛苦。扒了半天的垃圾，我身上的白衬衣也变成灰色的了。
我说过，在被重新า安置之前，有一阵子我总得到公司里去。那时候我和往常一样，开了一辆红色的火鸟牌赛车，但我那阵子总穿一套黑色西服，好像家里死了人，这可和往常不一样。最后一点是公司要求的，他们还要求我们在胸前佩戴个ฐ大大的红d字。这一点叫人想起了霍桑的《红字》；公司的人也知道，所以笑着解释说：诸位，这纯属偶合。他们做好的红字，底下还有不干胶，一粘就能粘上。我还现这种胶留下的污渍用手一搓就掉，不污衣服，当时以为公司在为我们着想，后来现不是的。在重新安置那ว一天，坐上送人的车之前，送我的人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说道：把衣服脱下来。他看我目瞪口呆，就进一步解释说：你跟公司定的合同里有一条，重新安置以后，你原有的一切财产归公司所有——还记得吧？我这才恍然大悟道：衣服也算？他说：废话！这么เ好的衣服，怎么เ能不算？按照他的原定方针ฤ，就要把我扒得只剩一条短裤。说了好半天，才把长裤ไ和衬衣保住了，至于我现在穿的这双厚底皮鞋，是用一双鳄鱼皮的轻便鞋和送人的家伙换的。那些家伙都是从贫困地区雇来的农民工，财迷得要命。他们还说：你今天就该穿几件旧衣服——现在天凉啊。这件事可以说明公司为什么要不污损衣服的不干胶ด：为了剥我们。它也能说明该女人出现在我面前时，为何衣冠不整。我听说公司也雇了一些女农民工，而且女人往往比男的更财迷。我以为拿这个开玩笑很有幽默感，但是那个女人很没幽默感地说道：你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后来她还—本正经地从床垫上站了起来，把手伸给我，做了自我介绍，我也一本正经地吻了她的手，告诉她，我是何许人也。这样我们就在落难时表现了君子和淑女的风度，但是不知表现给谁看。她说她是画家，搞现代艺术搞到这里来了。我说我是史学家、哲学家，写了一本《我的舅舅》，把我自己้送到这里来了。她说她听说过我；我说真抱歉，我没听说过她，所以我就不能说久仰的话了。
这些都是历史事实。不是历史事实的事是这样的：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结了婚后，就回到他原来住的房子里，找出一台旧打字机，成天劈劈啪啪地打字。小姚阿姨叫我去看看他，但我不肯去。这是因为小姚阿姨在我心目里已๐经没有原来的分量了。后来她答应给我十块钱，这就不一样了。骑车到我舅舅那ว里，来回要用一小时。在十三岁时，能挣到十块钱的小时工资，实在不算少。我认为，十块钱一小时，不能ม只是去看一看，还该有多一点的服务，所以就问小姚阿姨：是不是还要带句话去。她就显得羞答答的，说道：你问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不回家：我的确很想记着问我舅舅一句，但是到了那儿就忘了。
五
我舅舅和小姚阿姨ถ的谈话录音我还保留着，有一回带到小姚阿姨ถ那ว里放了一段，她听了几句，就说：空调开得太大！其实当时根本就没开空调。又听了几句，她赶紧把录机关上了。我舅舅那种慢条斯理的腔调在他死了以后还是那ว么慢条斯理，不但小姚阿姨ถ听了瑟瑟抖，连我都直起鸡皮疙瘩。那一回小姚阿姨问他为什么不搞数学了，他说：数学不能让我激动了。后来他还慢慢地解释道：有一阵子，证明一个定理，或者建好了一个公理体系，我的心口就突突地跳，小姚阿姨ถ说：那ว么写小说能使你激动吗？我舅舅叹了一口气说：也不能。后来小姚阿姨带着挑逗意味地说：我知道有件事能让你激动——就是听到เ这里，小姚阿姨朝录音机挥了一拳，不但把声音打停，把录身机也打坏了。但我还记得我舅舅当时懒洋洋地说道：是吗——就没有下文了。我舅舅的心口早就不会突突跳了，但是这一点不妨碍他感到胸闷气短、出冷汗、想进卫生间。这些全是恐惧的反应，恐惧不是害怕，根源不在心脏ู，而在全身每个ฐ细胞里。就是死人也会恐惧——除非他已经死硬邦了。
现在可以说说我舅舅的等待是什么意思了。他在等待一件使他心脏为之跳动的事情，而他的心脏却是一个ฐ多灾多难的器官，先是受到เ了风湿症的侵袭，然后又成了针ฤ刺麻醉的牺牲品，所以衰老得很快。时代进步得很快，从什么都不能有，到可以有数学，然后又可以有历史，将来还会展到可以有小说；但是他的心脏却衰老得更快。在一九九九年，他几乎是个没有心的人，并且很悲伤地想着：很可能我什么เ都等不到，就要死了。但是从表面上看，看不出这些毛病。我舅舅肌肉竖实，皮肤光洁，把双手放在肚子上，很平静地坐在床上。f抬起头来看他的脸，见到他表情平静，就笑吟吟地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我舅舅说：谢谢——他非常地多礼。然后她现我舅舅的脖子非常强壮，就仔细端详了一阵他的脖ๆ子，她很想把自己的绸带给我舅舅系上，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f看着那些小说，打了一阵喷嚏之ใ后就笑了起来。后来她就脱掉高跟鞋，用裙子裹住臀部，把脚跷到桌子上，这样就露出了裹在黑丝袜里的两ä条腿。她还从包里拿出一小瓶指甲油，放在桌子沿上；把我舅舅的手稿放在腿上，把手放在稿子上面，一面看，一面涂指甲。这是初夏的上午，外面天气虽热，但是楼房里面还相当凉。后来她涂好了指甲，又分开了双腿，把我舅舅的稿子兜在裙子里，低着头看起来。后来，她又从包里掏出了一包开心果，头也不回地递到了我舅舅面前，说：你帮我打开。我舅舅找剪子打开了开心果，递给她。她把袋口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又把袋子朝我舅舅递了过来，说道：呶。我舅舅不明其意，也就没有接。“呶“了一会儿之后，她就收回了袋子，自己吃起来。与此同时，我舅舅坐在床上出冷汗。假如有个穿黑衣服的人坐在我办公室里，把我的电脑文件一个一个地打开看，我也会是这样。尽管如此，他还是现那女人的牙很厉害，什么都能咬碎。
现在评论家们也注意到เ了f穿着黑衣服，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这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更确切地说，她是我的黑暗心理。这位评论家甚至断言我有变性倾向，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急于把自己阉掉。我认为ฦ把睾丸割掉可不是闹着玩的，假如我真有这样的倾向，自己应该知道。另—位评论家想到党卫军的制服是黑的，这种胡乱比附真让人受不了。他们中ณ间没有一个人想到了《魔笛》。但我也承认，这的确不容易想到。
纳博科夫说：卡夫卡的《变形记》是一个ฐ纯粹黑白两色的故事。颜色单调是压抑的象征。我舅舅和f的故事也有一个纯粹黑黄两色的开始。我们知道，白色象征着悲惨，黄色象征什么，我还搞不大清楚。黑色当然是恐怖的颜色，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我舅舅坐在f面前，不由自主地掏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然后又把它收了起来。f说，你可以抽烟。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火柴扔给了他。我舅舅拿起火柴盒，在耳边摇了摇，又放在膝盖上。f瞪了一下眼睛，说道：“哞？”我舅舅赶紧ู说：我有心脏病，不能抽烟。他又把火柴扔回去，说了谢谢。f伸直了身子，这样脸就暴露在灯光里。她化过妆，用了紫色的唇膏，涂了紫ใ色的眼影，这样她的脸就显得灰暗，甚至有点僬悴。可能在强光会好看一点。但是一个女人穿上了黑皮茄克，就没有人会注意她好看不好看。她对我舅舅说：你胸ถ前有块疤。怎么弄的？我舅舅说：动过手术。她又问：什么手术？我舅舅说：心脏ู。她笑了一下说道：你可以多说几句嘛。我舅舅说：十几年前——不，二十年前动的心脏手术。针刺麻醉。她说：是吗？那ว一定很疼的。我舅舅说：是很疼。谈话就这样进行下去。也许你会说，这已经出了正常问话的程度，但是我舅舅没有提出这种疑ທ问。在上个世纪，穿黑皮茄克的人问你什么，你最好就答什么，不要找麻烦。后来她问了一些我舅舅最不愿意谈的问题：在写什么，什么题材，什么内容等等；我舅舅都一一回答了。后来她说道：想看看你的作品。我舅舅就说：我把手稿送到เ哪里？那个女人调皮地一笑，说道：我自己去看。其实她很年轻，调皮起来很好看，但是我舅舅没有看女人的心情，他在想自己家里有没有怕人看见的东西，所以把头低得很低。f见他不回答，就提高了嗓音说：怎么？不欢迎？我舅舅抬起头来，把他那ว张毫无表情的脸完全暴露在灯光下。他的脸完全是蒙古人的模样，横着比竖着宽。那张脸被冷汗湿透了，看上去像柚子一类的果实。他说自己的地址没有变，而且今后几天总在家。
那个人又说，假如我不是同性恋，你今天就糟糕了。这地方除了我，谁也不来。这句话里带有一丝淫秽的暗示ิ。他用刷็子把红拂的皮都刷็出了血印子，但是她还是一声不吭。
那人拿起一根亡命牌给她看，那上面写着：奉旨殉夫人犯红拂一名。这个犯由古怪得很。名字上打了红叉，那人就把它插在红拂背上。然后他说：你说句话吧。红拂就说：谢谢你了。
这本书除了语录，还有不少花絮，其中谈到了李夫人的最后一天晚上，须ี要举行净身仪式，把身上的汗毛都刮光。干这件事的是一群小太监。面对李夫人如花似玉的肉体，太监都动了心，个个魂不附体。李夫人就屈起中指，一指弹去，登时就是个紫ใ疙瘩。等到净身完成，红拂就说：毛都煺完了？现在是蒸还是烤？
关亍这件事，有不少细节要补充。比方说，一上了台子，红拂就找板凳，因为她以为，上吊一定要打板凳，但是那台子上并没有板凳。经过询问才知道，在她的事里不会有板凳出现，这是因为ฦ她不必在绳子套在脖上时跳起来，把板凳蹬翻，魏老婆子说，那方法不好，经常把人吊得歪歪倒倒。改进的方แ法是红拂用手来拉一根绳子，以此动机械，使脚下的平台降下去。这是一项新明，当然也就出乎红拂的意外。红拂拿着绳子试了试，觉得很没气氛。于是她说：这么เ大的事，你们也不问问我。我一直以为ฦ是蹬凳子呢，老在想怎么蹬！
红拂在长安城里生活，觉得无聊时就把李靖给她画的那些画拿出来看。那些画ฑ是画在用芋头汤浆过的纸张上，有些是用颜色画ฑ的，还有一些是用水画的。水能ม在芋头汤上留下永远不褪的痕迹，好像糖在水里溶化，或者阳光下的空气。在这些画上红拂好像空气里的一个精灵。另外一些画ฑ是用红蓝两色或者黑红两ä色画出来的，画中人的相貌除了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之ใ外，简直没有任何的近似之ใ处，但还是能够看出画的是她。给她画这些画时，李卫公用了一大把竹笔。他把这些笔叼在嘴里，所以好像一只海豹。卫公给她画这些画ฑ时，他们住在土地庙里，四周都是菜园子味。红拂看到เ的天空是紫色的这一点可能ม和吃多了茄子有某种关系，篱笆上开满了大得不得了的喇叭花。李靖告诉她说，喇叭花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红拂点头称是，显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其实她心里想：满篱笆这种象征是什么เ意思呢？人在年轻时都是这样的，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但又不敢问。等到可以问了，一切又都索然无味。她把这些画拿到贵妇联乙去给别人看，并且宣布说：这就是艺术，这就是爱情。而那ว些贵妇们却说：你们这些土包子懂得什么เ艺术、爱情！
以下是我对乖๔的定义：那就是听到尽可能多的信息，加上自己้的感叹，把它到เ处炒卖。比方说，那个向红拂请教过房闱之事的女孩子，第二天就会奔遍全城，告诉所有的女伴说：你知道红拂阿姨说的那个擀面杖吗？它是肉做的。还是连在人身上的哎！别ี人听了纳闷道：什么擀面杖？什么红拂阿姨ถ？什么肉？连在谁身上？这些她都不解释，就这样走开，去找下一家继续散布这个ฐ消เ息。一个女孩子这样奔忙时就显得很可爱。而红拂并不是欢迎一切信息，听到了以后也不感叹，而且不肯炒卖。所以她一点都不奔忙，也不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