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欠身道：“那便请姐姐恕我礼数不周了。”
采薇笑道：“是呀，病人就当好好养病，行礼又还礼，费煞ย精神呢。”
我往锦被中缩了一下，拍拍左肩上芳馨的手背，芳馨的左手柔嫩而温暖，我心里甚是安定：“无妨。原本用了午膳就有些犯困，如此倒是清醒了不少。虽说病着，可总在屋里呆着也不好。”
我只是闭着眼，并不答话。芳馨的手势极其轻柔缓慢，心中仿佛有一片春水柔柔的荡开涟漪，弥漫着团团暖雾。芳馨轻声道：“姑娘似乎有所想……”
慎媛面色通红，连忙向后退了几步，差点撞到侍立在一旁的小丫头身上。她微微趔趄，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站稳回礼ึ道：“臣妾慎媛裘氏，参见王爷。旧日称呼，王爷不可再用，臣妾愧不敢当。”
太后斜倚在榻上，略有些无奈的轻轻摇头，柔声道：“去吧。记着要守礼。”
锦素道：“姐姐当初不追究，是不愿在我与史易珠之间左右为难，故此刻๑意模糊过去。可如今史易珠已然出宫，姐姐就没有一丝怀疑么？”
锦素一怔，微笑道：“姐姐真乃仁义人，是妹妹执着了。”
我深受触动，蓦地停下脚๐步，转头看着芳馨。芳馨和我对视片刻，面色微红，低下头道：“姑娘为何如此看着奴婢？”
芳馨却怯然道：“姑娘却不知道，姑娘每每这样看着奴婢，奴婢都有些怕，还以为做了错事。”
我继续说道：“子曰：勿意，勿必，勿固，勿我（注1）。圣人之言，诚不我欺。娘娘，再艰难，也还有二殿下呢，是不是？”
我拿出一幅胭脂色六棱雪花锦帕，这是我春天初ม见慎媛时，慎媛赏给我的。我轻轻拭去慎媛脸上的泪滴，迟疑良久，方将双手合在她攥着金簪的左手上，恳切说道：“臣女拙于言辞，无言可劝说娘娘。如今只说一句，皇后也好，宫娥也罢，二殿下不能没有娘亲。”
高曜道：“孤今日用过早ຉ膳回到书房，便听两个学倌说的。”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เ，只听高曜接着说道：“今日与皇兄一道背书，明明皇兄与孤一样背错两处，可是夫子只罚孤写字，对皇兄却夸了好几句。夫子真个偏心……且御膳房的早膳也不好……”
皇后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语气中充满温柔缱绻之意：“当年，他明明不是这样待我的。采采，还记得咸平二年的春天，我和你一道进宫拜见太后，在行宫之中ณ，金沙湖畔，我远远的看着他，只是不敢上前去请安。他是新君，我不过是武英伯一个并不受宠的女儿，人长得也并不美。此生不敢妄想嫁入宫中，更别提做他的皇后。可是母亲却告诉我，皇上选我为后，我似在梦中……采采，我是真心将他视作夫君的。”惠仙叹了一声，皇后接着道：“大婚之时，他说会敬我爱我，信我让我，我便想，将此生都付与了吧，身为女子，还有什么可求的呢……我也知道，这些年我变得太多。可是他又何尝没有变？大婚后不久，他便专宠周氏，将我抛在一边……”
皇后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似含无限哀婉：“从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如今却不是了。到เ底是因为皇上他并不喜爱我，当初ม娶我为后，恐怕也只是为了笼络骁王党。也是，我这样的资质，怎比得上周氏。我的出身，又怎及得上陆氏？大婚的一时恩爱，都是假的。”
我拉了她的手，只觉手心里滚烫的一团：“你多心了，我并没有取笑你。我觉得，你说得很是。我一时耽于春愁秋恨，见识竟然短了。”
我微笑颔首，随她进了灵修殿。一时间心绪仍未平定，手中摩挲着书卷，眼中只见小字如麻。绿萼上前奉上红枣茶，说道：“姑娘，思乔宫的车大人来了呢。姑娘见是不见？”
这一夜，前所未有的，皇后竟然入我梦中。我第一次觉得她刻意的盛装、粗粝的长发、微微造作的姿ู态，无不饱含酸苦心事。漆黑的环境中ณ，一缕凝涩的苦味萦绕不绝。皇后默默的看了我两眼，便慢慢走远。我正要追上，向她陈述事情的原委，然而转念一想，事已๐至此，又何必说？若皇后得知被丈夫构陷，以她的脾性，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如此，不说倒比说好。我看着皇后仓惶失落的背影愈行愈远，消เ失在远处灰蒙蒙的浓雾之中。
我漱了口，拉着芳馨的手道：“姑姑，我昨夜梦到皇后娘娘了。我明知她是冤枉的，可是我竟然说不出口。原来，我这样胆怯无能。”
芳馨顿时跳起身来，将右掌压在我的唇上，轻声道：“姑娘纵是知道，何必说出来，须知隔墙有耳。”
我叹道：“要想不让他们核查出，又有何难？只需将原本中的这两ä页悄悄撕毁便是。内史馆中ณ的人只当是掉入水中，水浸ฤ脱页，不经翻动而损坏了。且内史缺失，于他们也是大罪，既ຂ然有人已经誊抄过了，又何必多事？何况皇上下旨急着要看，自然不容他们重新า再抄。再者，那两个誊写的文书也未必知道是锦素า他们动了手脚๐，说不定只当是自己的同僚抄了一半撇下的。”
高曜大声道：“好！”说罢跳下皇帝的膝头，就向外走。守在门外的乳母李氏连忙拿了一件厚实的棉袍赶上来道：“好二殿下，穿上件袍子再出去，小心冻着。”
皇帝身边的大宫女良辰远远站在廊下微笑道：“皇上自回宫以来，还从来没这样开怀过呢。”
我缓缓走上前道：“我朝自开国以来，便是嫡长子继承皇位。先帝ຓ为了选定太子，登基三年不曾立后，为的就是让太子做的名正言顺，将来不致兄弟争位。太后必定继承先帝遗志，主张立二殿下为太子。臣女斗胆说一句，二殿下原本生来就当是太子的，只是皇上心中属意于大殿下，才迟迟不立。皇上虽然不立二殿下，可大殿下也立不了，这自然是前朝**都反对的缘故。”
我紧紧盯着皇后的面色，安慰道：“娘娘也不必太忧心，太后既然向着二殿下，只要二殿下不犯大过，皇上终有一日会立二殿下的。”
穆仙道：“娘娘说，公主ว自打听朱大人说了几个故事，不知怎地，便极爱看些白描本，竟也知道了许多史上极有名的大人物，闲来也说给娘娘听呢。娘娘听了很是欢喜，让奴婢多带公主过来。”
穆仙笑道：“巧了，我们娘娘也正念叨朱大人呢。”
车舜英不敢多说，只恨恨的瞪了我一眼，躬身退下。
我忙站起身来，只见锦素和易珠已携手从照壁后走了进来。两人都穿着一样的象牙白菊花暗纹长衫，只是锦素的裙下坠着八颗白玉水滴，易珠则戴着一套青玉坠角。易珠笑道：“玉机姐姐这里好安静，妹妹还怕扑了空呢。”
这话不仅是维护曾娥，更是维护皇后。若我去劝皇后，也定是这样一番说辞。然而皇后霍的站起身来，指着曾娥气急败坏道：“拖出去，杖责六十！”两个ฐ小内监听命忙将曾娥拉到宫外去了。
皇后神色疑惑：“连你也要为曾娥求情？”
我喝了一口汤，闭目道：“睿平郡ຉ王是皇上嫡亲的弟弟，皇上自然盼望他能娶个名门望族的女儿。信亲王世子不过是庶出长兄的儿子罢了……”
我叹道：“只看将来升平长公主的婚事如何，便知道了。”又看着这碗浓稠的绿豆汤，笑道：“才刚觉得它太甜，这会儿倒好多了。”说罢一饮而尽。
高?d笑道：“虽然那样的白玉难得，但若妹妹不戴，便与鱼目有何分别？若说怕跌坏了，那也无妨，孤再送一个ฐ就是了。”
高?d不以为意道：“明明是旧相识，偏要冠个大人的称谓，好不俗气。玉机是大人还是宫女，是小姐还是奴婢，在孤的眼中，她就是玉机妹妹。”
王氏连忙磕头谢恩。我侧头微微闭目，暗暗松了一大口气，端起桂圆红枣汤，默然不语。我深知，就算皇后今日稍稍释疑，若王氏日日在皇后面前进谗，皇后仍会疑心我。我要一劳永逸，杜绝后患。
我放下甜白瓷碗，用帕子点了点嘴角，当下计议已定，回身向皇后笑道：“有一件事，臣女因想着怎样向皇后娘娘开口，才顾不上饮汤。并不是皇后所赐汤羹不合口味。”
我微笑道：“天鹅一向是恩爱忠贞的鸟儿，雌雄天鹅结成终身的伴侣，据说是永不变心的。”
听她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句，我顿时笑了出来。绿萼顿时红了脸道：“姑娘，奴婢是说错了么？”我摇摇头，拉着她的手道：“你说得很好。”说罢曼声吟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启春笑道：“我今日来原本是给你送册封女巡的贺礼的。贺礼我已经交给绿萼了，话也多说了不少。你自己好好歇着吧，我下次进宫请安的时候再来看你。”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看着我道：“你若真的在意她们的死，唯有尽快放下，说不定还能为她们做些什么，你说呢？”
是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好运所迷惑，我太得意于我的入选，我太沉醉于对乳母王氏的小小胜利，我太忘形了。这些日子以来，我居然忘记提醒自己้的家奴出身！这些年以来，都快不记得我曾是罪臣之后！我痴心妄想凭着隐翠博得周贵妃青睐，我羡慕锦素与易珠，我瞧不起皇后！我错了，大错特错！启春说得对，我放不下心中ณ的执念，就看不清我的前路；长公主临走前说，我认不清自己的命数，又怎样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徐嘉?恍若无闻，也不应声。太后只一笑道：“说到遇乔宫，怎么瑜卿没来呢？”说着只看着皇后。皇后忙欠身回道：“陆妹妹昨夜突发高热，已请了太医医治，如今在自己宫里养病。”
皇后道：“儿臣请了院正刘太医与左ุ院判宋大人一起去为陆妹妹瞧病，想来这会儿已经瞧完了。”
我失望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我又惊又喜，恰逢绿萼端了茶上来，被我左手一挥，哐啷一声打翻在地。茶杯打得粉碎，水溅了我一身。我也顾不得，站起身来道：“真的么？玉枢她好么？”
史易珠略微换个坐姿，她胸前银锁下的细铃铛便玲玲轻响。她容颜尚未长成，但眉角眼梢已有几分妩媚，青眸旁睐，莹然有光。只听她淡淡说道：“大约服侍皇子的嬷嬷不同于服侍公主的，所以才格外的瞧不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