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贲在新春过后的一个春寒陡峭的清晨醒来，蓦地发觉自己百无聊赖，随着自己้的政治生命终结了十年，高元靖终于有机会登上一个新า的高度。他曾经希冀高元靖能让他继续辅佐治理天下，看来是不可能了。他又希望高元靖能给他点事情做，看来也不可能了。他最后希望高元靖能留下他一条性命，看来是绝无可能了。陈四贲从高元靖打天下的合作者到เ治理天下的助手，再到一个ฐ苟延残喘的不相干者，最后沦为ฦ高元靖皇帝宝座上的一根芒刺。
立夏，高元靖登基，国号昭，这一年是大昭开宝元年。这一年，周渊十九岁，她由尚青云抚养长大，成为尚青云的养女、弟子以及最忠实的朋友。
虽然已是午后，但一家三口还饿着肚子，因此在城门口并没有停留。进城后，父亲说，澶渊城是黄河南岸最大的城池，过了黄河就要进燕国地界，再也吃不到南方的菜肴，因此周澶吵着要吃蜂蜜炒椰果。母亲哄她说，这里最大的酒楼是樊楼，如果那里也没有，就得乖乖的，不准吵闹，吃过了饭好投店休息。
因为饭时已过，樊楼里一半的桌子都空着。掌柜身后的酒柜里，满满的摆放了各色酒瓶，店中的一面粉墙上，挂满了写着菜名和价格的精致牌子，全是花梨木上刻着烫金的字，看上去十分华贵。几个客人在前面指指点点，伙计恭恭敬敬站在客人身后。父亲和母亲由伙计带入三楼的雅座，这里摆设雅致，茶香四溢。推开窗户，是樊楼后院，对面一座小楼，是客房。院子四周载满了十来棵脸盆的梧桐树，阴凉着四周的游廊，中ณ心的一小块地上，放着好几个难得一见的豆青大瓷缸，里面种满了荷花，荷叶如盖，花朵如开似闭，一缕幽香随风飘进窗来。
我不觉好奇起来。锦素虽然常常来长宁宫找我饮茶谈天，但绝不会在高显放学的时候，专程从东一街绕到东边的长宁宫寻我一起去定乾宫的。杜衡死去未满三年，锦素仍是一身素锦暗纹长衣，身上一应佩戴全无，只是头上束着一枚朴实无文的银环。她双目晶亮，晕染双颊。想是碍于封若水在前，一路上她始终一言不发。封若水语笑嫣然，仪态端方แ。
这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仪元殿。仪元殿十分空旷，皇帝的雕龙金座高高在上，隔着重重暗影与午间刺眼的日光摇摇相照。光明正大的匾额悬在半空中，仿佛随时都会跌下来。那烫金的大字如同浮游在空中的小蛇，瑟瑟缩缩，扭扭捏捏。九扇镂雕云龙金屏轻飘飘的立着，一阵风便能ม将它吹倒。四根盘龙柱扶摇直上，团团围住宝座，似一个颠扑不破的牢笼。周围空旷无垠，只零星立着几只天青釉香亭，仿佛生锈的铜钉ล一般，将一个帝王牢牢钉死在命运的星盘上。原来天威แ之下，竟是这样孤独和黯淡。
皇帝笑道：“河北已๐然争战不休，朕忙着列将布阵的事情，朝堂上的那些琐碎纷争，自然丢给皇后了。皇后着实辛苦了。”
太后叹道：“罢了。只是皇后也要保重身体，不然皇帝在外也不能安心。”
惠仙摇头道：“这两日她们娘两ä个来得倒太勤快了些，娘娘很是不快。大人来了也好，娘娘本来也要将此事告诉大人，请大人出个主意的。”
惠仙屈膝道：“奴婢正有此意。”说罢叫小丫头拿了两个锦殿来，请我和高曜在花树下的青石上坐了，又吩咐上茶，方端立于前，恭敬道：“自从前两年老太爷失了候爵，娘娘又离了守坤宫，已经甚少与娘家往来了。今年春天娘娘的大侄子中ณ榜了，是殿试第七名，故此大太太和少夫人进宫谢恩，顺ิ道来看望娘娘。”
高曜道：“梨花和溪水都是实在的景物，经他这么虚虚的一问，就有些意境了。”
高曜道：“义阳皇姐的封女巡不是名动京城的才女么เ，因此义阳皇姐时常谈论诗词，孤便听了两句。不过诗词文学究竟是小道，因此孤不喜欢。”说罢又低头读书。
我忙道：“既然回来，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姑姑切莫伤心。”
我知道她说的是裘慎嫔，便微笑道：“过去的事情也不必再想，好生当好差事要紧。”
沅芷一怔，忙道：“奴婢再去请示殿下。”不一会儿又从楼上下来：“殿下有请大人。”说罢将我引进玉茗堂的西耳房，却见升平长公主ว已经背对我坐在南窗边，几个小丫头捧了铜盆沐巾、头油梳栉等物站在一旁，梳头娘子正在铜盆中洗手。
我忙上前行礼。长公主微微侧身，回头看了我一眼，问道：“信呢？”容色秀美绝伦，双唇苍白干燥。
红芯递了一瓣橘子给我：“恕奴婢多口，那姑娘究竟是为什么不高兴？”
红芯笑道：“有什么也不与咱们相干，咱们只管咱们的。”
天光照在她白皙细腻的肌肤上，天然的好气色胜过世间一切精致的妆容。那坦然温婉下所潜藏的渴望与锋锐，是我很少想过又无法估量的。然而，我却并不厌恨她。
我独自坐在南厢，仔细回想史易珠的话，颇为ฦ感慨。若当初周贵妃使锦素า去服侍义阳公主，史易珠去服侍皇长子，或许如今在宫外的就是我。又或许我们三个相安无事，融洽无间。如果……世上哪有如果？
锦素哼了一声道：“可不是，这样杵着已经好几日了。我原本有心要和瑶席说一声，可是琼芳姑姑说，今时不同往日了，陆贵妃重整人事规制ๆ，这些掌事宫女和内监如无错处，定是要得个一官半职的。与其说是立规矩，不如说是立威。我下面的宫女内监他们暂时还管不着，可今后必定是要受约束的。你宫里的掌事宫女白苹自然也是如此了。”
锦素放下剔花白瓷小碗，微微皱眉，斜了我一眼道：“姐姐素า来是个玻璃心肝，怎么这样简单的事情倒看不透了。”忽而又笑道：“是了，姐姐哪里会留意下面宫人们争名夺利ำ的小事。不过容妹妹叹一句，今后在宫中营生，只怕更艰难了。”
我连忙站起来还礼：“玉机叨扰大人，深感不安。”
过了一会儿，小丫头来报，说是启姑娘来了。我和苏燕燕忙携手去门楼外迎接，只见启春穿着一件青白色暗纹锦袍，满面春风的拉着我和苏燕燕的手道：“怎敢劳动二位姑娘！”
父亲身着玄色长袍，仍是穿着一双青布靴子，已经洗的有些发白了。我心头一酸，忙令绿萼呈上一双我先前在宫中缝制的棉靴道：“这是女儿的一点心意，请父亲笑纳。”说罢扶父亲坐下，亲手拿过棉靴，蹲身替父亲换上。
我一面将旧靴交予母亲身边的小丫头，一面道：“父亲在长公主府中ณ经营多年，也稍有积财了。简朴固然是好，只是这靴子洗得太多，便不暖和了。换了也好。”
慎媛轻轻点着高曜的鼻尖，慈爱道：“这就抱曜儿回启祥殿。”说罢用薄被将高曜裹住，一把抱了起来，向我说道：“今日玉机甚是辛苦，早ຉ些歇着吧。我带曜儿先去了。”
我因为清晨起来哑了嗓子，又说了许久的话，只觉得口干舌燥，咽喉又有些疼了起来。芳馨忙奉上一杯温水，道：“姑娘辛苦了，说了这许久的话，快喝些水。”
我揭开手炉盖子，芳馨一面从布袋中拈了一块素炭，一面笑道：“就是因为太贵重了，戴出去只怕太招摇，因此才要收好。”
我叹道：“记得那日我初入选，那ว位封姑娘便立刻๑前来攀谈。如今我新升了女史，又在病中，连苏燕燕这样素未谋面的官家小姐都前来探视，她竟然不来，只管趋奉锦素。可见胜负已分啊。”
启春道：“如今都过去了，又是华阳公主满月，母亲便不再拘束我。听闻妹妹病了，自是要来探望。”
我笑道：“昨日病得厉害些，今日好多了。采薇妹妹若是昨日来，恐怕我还不能起身呢。”
我摇头道：“言官只是监察朝政吏治，可直接向皇上上书，便是说得不妥，通常也不会被怪罪。但说到决策军民大事，皇上是不会让他们过问半点的。想想信亲王娶的是言官之首的女儿，熙平长公主凤台选婿也只选了这样一个ฐ不咸不淡的小官……。”
“后来景帝继位后，先封了郦姬之ใ子为太子。刘嫖向来趋奉这个做皇帝的弟弟，时常敬献美人，惹得郦姬ภ十分不快。刘嫖曾提出要将女儿陈阿娇嫁与太子，被郦ດ姬ภ一口拒绝。刘嫖怀恨在心，便常在皇帝弟弟面前诋毁郦姬母子，同时将女儿阿娇็许配给胶东王刘ถ彻。后来太子果然被废，刘彻便成了太子，便是后来的汉武帝。刘ถ嫖常日里只是一个骄奢的帝ຓ女，可是这一次，她不动声色，赢得极漂亮。武帝初立的时候，颇็承这位姑母的情，对陈皇后也是极包容的。”
午膳后，我正在院中ณ闲坐饮茶，饶有兴致的看着芳馨和白?领ๆ着众丫头们剪ຘ窗花。银剪精巧细致，但更巧的是众人的手。几十张彩纸，变作了繁复精细、生动曲折的各色花样，彩屑纷纷飘落。如暮春的落英缤纷。我一时看得入了神，忽见芳馨抬眼笑道：“姑娘既爱看奴婢们剪窗花，何不亲自来剪？”
芳馨和白?相视一笑，说道：“奴婢总算也找到一件事情是姑娘不会的了。姑娘的手这样巧，能画ฑ出那样的美人，偏偏不会剪ຘ窗花。”
我失声道：“你这是在向慎媛复仇么？！”
我想了想道：“我知道妹妹的苦，可我有一言要劝妹妹。妹妹自幼读圣贤之ใ书，岂不知仁为何物？为何要让自己้行此不仁之事？”
无言坐了好一会儿，待慎媛上楼去用午膳，我方带着芳馨和红芯自益园回宫。芳馨道：“往日多么刚强的一个人，如今病成这幅模样。”
忽听身后红芯朗声道：“奴婢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笑道：“平身。这里冷，进屋说话吧。”
太后拍着周贵妃的手道：“偏你眼尖。”
芳馨点点头，又摇头道：“姑娘固然说得有理，可是那ว些乱嚼舌头的小人，若是放纵了，却也不好。”
芳馨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ใ色，随即行礼道：“姑娘这是已๐经有了决断么？”
皇后道：“难为玉机了。惠仙，奉茶来。本宫有许多话要与玉机说。”
小钱会意，正要随惠仙出去。忽听南方穿来一阵嘈杂之ใ声，竟似宫门大开，有人来了。惠仙赶忙从椒房殿出去查看，旋即匆忙赶回偏殿道：“娘娘，是皇上来了，这……”
我摇头道：“车大人，我虽然也很想知道个ฐ中ณ缘由，可也无从打听。至于你我，照平日一般便是。”
我微笑道：“车大人，我是真的不知，也无从推测。但若车大人肯听我一二，倒有一言奉告。”
芳馨担忧道：“若皇后娘娘真的……姑娘何以自处呢？”
芳馨微笑道：“姑娘小小年纪，便这样稳重，奴婢倒白活了这些年。奴婢瞧皇上对姑娘倒颇为赞赏，且姑娘向来心善，肯周济困顿之ใ人，两宫贵妃也喜爱姑娘。想来姑娘定然还有好些年要留在宫中呢。”
皇帝蹲下身子，右手扶着高曜的肩膀道：“父皇这会儿要去见一个ฐ大臣，不能陪伴皇儿了。皇儿跟玉机姐姐看书也好，学画也好，都要乖乖的，父皇改日再来看皇儿，可好？”
皇帝将儿子拥入怀中，柔声道：“曜儿很好。”
皇后微微侧头，看着惠仙盘好头发，别上银发针ฤ，不由奇道：“她和于锦素า同是西宫的，这倒奇了。”
皇后大惊道：“小小女孩，竟有这样的心思！舜英只是收到了一封告发于锦素า的信，倒并不知道是谁写的呢。”
周澶梳头的手慢了下来：“这层我也想过，只是我觉得，我就算嫁了思谏哥哥，也绝不会与尚姑姑为敌的。”
“姐姐，你知道，我指的是火器。”
周澶呆了半晌，说：“我发过誓的，就算嫁过去，也不能破誓。”
周渊定定的看着姐姐好一会，周澶也与她对视并不回避，直到周渊缓缓站起身来，坐回自己้的榻上，端起冰镇酸梅汤，才将目光错开。周渊喝了一口，忽然笑了：“对不住姐姐，我这样大概让你讨厌了。”
周澶淡淡一笑：“渊儿，我知道你是一心一意为我着想的。”
周渊点点头，眼底起了一层雾气。
骁平郡王大婚的时候，已经是秋天。本来燕国使臣盛夏时便要回国，但因为两ä国缔婚，燕国皇帝便命令使团留在汴城参加婚礼。皇帝ຓ的长子结婚，这是新朝建立以来第一件喜事，因此皇帝ຓ大赦天下，除身负命案的，一律释放归家。除此以外，免除了一年的关税。
前夜，周澶散了头发坐在镜前，旁边是鎏金孔雀宫灯，孔雀点点翎羽反射出支离破碎的光，也投射出支离破碎的影子，同样在周澶的脸颊上留下几点晕黄。妆台前红烛高照，周澶喜滋滋的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年轻无瑕的肌肤。燕国新送来两个陪嫁的丫ฑ头青草和绛草在一边齐声奉承道：“郡ຉ主自来是丽人，明天自然是最美的新娘。”
周渊也散着头发坐在姐姐镜边，见状说道：“姐姐，你高兴么？”
“明天我要嫁给思谏哥哥了，你说，我怎么能不高兴。我现在啊，高兴得睡不着觉呢。”
镜中一个人影缓缓无声的走近，是尚青云。她上个ฐ月刚刚诞下一位小公主，尚在襁褓中便被皇帝封做升平公主，皇帝每天无论政事多么繁忙，一定要过来看望小公主。
周澶回身拉着尚青云的手问道：“尚姑姑，皇上待你这么好，我怎么才能让思谏哥哥也一直待我这么好呢？”
尚青云淡淡一笑道：“你一直待他好，他就一直待你好。”
“姑姑是怎样对皇上好的？”
“皇上要什么，就给他什么เ……”
“姑姑，你哄我，皇上富有四海，他什么都有，还需要您给他什么เ？”
尚青云笑道：“如今皇上自然什么也不缺，可是皇上也不是生下来就是皇上的。”
“姑姑，他不是皇上的时候，您给他什么เ了？”
尚青云捏捏她的鼻子，笑道：“小丫头，胡说什么呢？”
“姑姑，你就告诉我嘛。”
尚青云想了一会儿，看了周渊一眼，方才说道：“皇上不是皇上的时候，我也将他当做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