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殿赋规规矩矩地坐着，瞧见齐老头子看自己赶快笑。齐老头子脸上没有任何反应，还看他。李殿赋只好收了笑，抿抿嘴，垂下头。“李殿赋，你成了咱们胡同里的名人了——坏名人。”齐老头子迈着方步坐回座位，“胆子不小啊，敢说毛主ว席羊头狗肉？现在，革委会安排我和你谈话，听听你的认识。”他掀起茶缸子盖看看，“认识好呢，咱们就从轻处理；认识不好呢，咱们你看着办，傻子早就张罗着叫你去扫茅房呢。”
进了军宣队办公室，接待他的解放军同志说，李云在同学们当中散布“刘少奇是天下第好人，尽说大实话”。李殿赋愤怒地拍桌子，要求军宣队把儿子交给群众批斗。他鼓足勇气问解放军同志，儿子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反动言论？解放军同志说他找李云谈过话，李云说他有天上公共厕所，听墙那边人说的。李殿赋表示回家要狠狠教训儿子，解放军同志说这么เ大的孩子不要打，要说服教育。又说平时李云表现还不错，这次错话大方แ向还是正确的，他和同学们说时，再强调“中国的赫鲁晓夫”要是不反对毛主席，不是叛徒特务走资派，才是第好人。
接下来出事的是李露。年李露去平谷参加四清三个月，他所在的那个生产队的贫下中ณ农，进城把李露他们“请”回去接受批判。由á于李露当时是“敢于斗争立场坚定”的积极分子，批判会结束放别人走了，他被挽留多住几天，跟着村里的五类分子块起粪修大寨田à。儿子在平谷多住的这几天，妈妈度日如年，听见外面人嚷嚷心就砰砰乱跳，以为是村里人把儿子押回来。李殿赋倒开通，说蒸几屉窝头，贫下中农来了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回去。龙新芳说要是儿子被押回来，再弄到大树底下批斗，多丢脸。李殿赋失望地看她，说：“你真是，丢脸怕什么，这年头，别丢命就行了。”
李殿赋下班回来听完李雯的讲述，严肃地提醒女儿，江青同志是毛主席的夫人，在过去就是娘娘，李雯这样肆无忌惮地瞎说，要是放在过去得灭九族。又嘱咐李雯脸上的伤不要碰它，抹点香油，今后不落疤。二丫头旁边跟小妹妹说，明天姐姐脸上准保尽是小疙瘩。二丫头第回往脸上摸香油，夜里招来群蚂蚁，第二天早上起来脸上尽是小红点。
李雯挤进个小圈圈，凭借她灵牙利齿，很快成了这个小战场的主ว角。和她对垒的是个三军的男兵，他发音准确而且清脆，估计是唱歌的。辩论是脑แ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结合，唱歌的男兵从开始就上阵了，现在他汗流满面，敞着怀，用军帽当扇子。
“那ว您就向江姐学习，视死如归，您就是革命烈士。”小丫ฑ头说。
“怎么没我了？您牺牲了，我就是烈士子女。”小丫ฑ头争辩。
小蔡恼羞成怒，大喝声叫他前面来。李殿赋左右看看，然后装作没听懂指自己鼻子问小蔡是不是叫他？小蔡喊“就是你”。李殿赋反而坐下，说他大概没资格命令他。小蔡挥手，几个年轻人朝李殿赋走过来。快走到跟前，李殿赋连忙站起来，满不在乎说：“到前面就到前面去，你能把我怎么样？真——是——的。”
批斗会继续进行，下面的人偷偷直乐。斯ั副局长举着彭真的肖像羞愧地低着头，李殿赋拉着斯ั副局长的衣角东张西望，脸的不耐烦，看着倒像是名角没受到เ应有的尊重在耍脾气。
第五章
李露说妈妈就知道委曲求全三从四德，他刚才说的话没有错。见儿子和妈妈说话也气哼哼的，李殿赋隔着纱门说龙新芳：“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他跟你都这么横。我告诉你，孩子这样，都是你惯的。”
拉门准备离开，个ฐ大胡子的男人进来，两人差点撞上。进来的大胡子是二处的副处长，由于胡子大人们都叫他“胡处”，真名都快忘了。看见胡处，钱处长叫住李殿赋，让他把情况再跟胡处说遍。
胡处脸上很平静，擦完桌子又擦墨水瓶茶杯什么的，直不理李殿赋。擦完他走到脸盆前淘抹布，这才眉头皱着对脸盆说：“这时候想起组织来啦？早干什么เ来着？”好像李殿赋躲在脸盆里。
“好孩子，叔叔敬你杯！”晚上饭桌上马大夫手举ะ绍酒敬李露。李殿赋说李露是晚辈，马大夫过谦了。听了这话马大夫反而站起来，不高兴地说“赌场无父子”，革命斗争依然不讲父子关系，讲的是原则ท，讲的是阶级阵线，讲的是谁对党的忠诚。他敬李露，“敬”的是李露的革命行动革命气节革命思想。马珊和弟弟也在座，马大夫扶着李露的肩头，看自己的女儿和儿子，说：“小露，今后你要多帮助帮助珊珊和弟弟啊。”
第五章
第章
把他压扁的目光，还有正常出气鼻子里不会有的响动，就是要叫他无地自容，这么肤浅的道理都不懂ฦ。当然了，最终目的是要让他认识到，亚非拉人民的解放重担，就在我们中ณ国人民的肩膀上呢。
“二少爷，您不认识我啦？我是石柱子啊！”军人喊道。
“石柱子？”李殿赋重新端详军人的脸，身子后仰上下打量他。石柱子是给他们李家看坟地老石头的二小子，李殿赋从小和他在起玩。上私塾以后，路上李殿赋常被野孩子欺负，家里出钱让石柱子哥陪读，从此他腆ດ着肚子走在石柱子哥的前面，没人再敢动他。李殿赋父亲去世后，大家庭瓦解，给老石头些钱，打发他回了老家。
“你是石柱子哥？你是石柱子哥？”李殿赋声音发抖地问。龙新芳直站在屋门口，这时她说石柱子是来看李露的。“呦，你怎么知道李露负伤了？”李殿赋不解地问。石柱子哥说都是他那混小子干的，他回去揍儿子。“你儿子是谁？”李殿赋更糊涂。李露在屋门口出现，说石敢当是石柱子哥的儿子。“啊？！”李殿赋灵敏地往后蹦，畏惧地看石柱子哥。石柱子哥上去拉他，他打掉他的手，被烫着似地甩着自己的手，跟着眼睛闭，“哇——”大哭起来
下午石柱子哥叫勤务员买了水果罐头，叫警卫参谋跟着上车，石敢当带路，先见邱大妈。放下部分礼物，石柱子哥说孩子不懂ฦ事，请包涵。邱大妈见这个四个兜的解放军首长挺和蔼，旁边那几个年轻战士咬着牙瞪着眼，怪吓人的，她连忙赔不是。
从邱大妈家出来，他们进了李露家。形式还是那套，龙新芳紧ู张得说话直咬舌头。李露还在家休息，他靠在床上不动声色。
放下剩余的水果罐头，石柱子哥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他回过身问龙新芳，是不是直住在这里？祖籍是什么地方？龙新芳回答说解放前住在前门西河沿，婆婆家祖籍绍兴。石柱子哥说解放前他们家给家姓李的南方人看坟，家里二少爷叫李旃韵，问龙新芳认识不认识？李殿赋名“殿赋”字“旃韵”，解放前直用“旃韵”。龙新า芳说李旃韵是自己丈夫，石柱子哥听了大叫起来李露长得太像年轻时的爸爸，进屋他心里就开始闹腾。
星期六晚上石柱子哥派车把李殿赋接走。晚上睡觉他让老婆到别处睡，和李殿赋在大床上脚๐对脚聊到鸡叫。他们说了很多话，自然也说到马太太。石柱子哥问李殿赋为什么เ马太太那么恨他？李殿赋把前因后果说给他听，石柱子哥说：“她怎么เ跟我说，马大夫解放前是给周恩来看的病？”
过几天石柱子哥坐庄，请李殿赋马太太邱大妈三家吃饭。马太太个人来的，石柱子哥问她“部长”怎么เ没来？马太太说“部长”忙，没时间。席间李殿赋悄悄问石柱子哥谁是部长？石柱子哥说部长是马太太的新朋友。再遇见孙大方แ，李殿赋叫他“部长”，孙大方แ说：“她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乱ກ讲。”
第章
第章
李露是六零年入的学，按正常进程应在六六年的暑假毕业，但是他们起向党中央毛主席表决心，要“赖”在学校闹革命，不肃清蒋南翔在他们身上施放的修正主义毒素，决不离开清华大学！
这天回家他说分配方案下来了，几届毕业生锅端，都到西北“大三线”和部ຖ队农场去。龙新芳抱住他眼含热泪，说不让他走。李露说不走不可能，龙新า芳“哇哇”哭出声。看妈妈这么难受，他犹犹豫豫说出个情况。
年初李露和蒯大富闹翻，自己้成立了个“四四兵团”。得知负责他们系的“首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张师傅被对立面俘虏，他独闯虎|岤救出他。分配方แ案下来，张师傅私下告诉李露，如果他这时候找个对像结婚，他做“内应”，争取照顾李露个北京附近的名额。
龙新芳转忧为喜，让他和小芹赶快结婚，打包票说小芹今后准保不会亏待他。
上次平谷被小芹“救”回，她大胆提出要和李露逛公园，他立刻同意，事后他都奇怪自己怎么这么痛快就点头。公园里两人并排走着，头次和异性离的这么近，周围人又少，俩人大胆地相互看。毕竟姑娘脸薄，更多时间里，小芹攥着辫子低着头。别看低着头，可每回都能灵巧ู地躲开眼前的树木和电线杆子，次也没撞上。
漫步走着她告诉他，他们车队评上“北京公交系统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单位”，他们那辆车被评上“工人先锋号”和“三八红旗先锋号”双头衔，人民日报上有关于他们的事迹报道，还提到了她。回到学校找来那天的报纸，文章从头看到尾也没发现小芹的名字。再见面，李露问她人民日报文章怎么เ没有她的名字，小芹说文章里面是不是写了个售票员把个残疾人抱上车？李头，小芹说那个抱残疾人上车的售票员就是她。李露问残疾人是男ç的还是女的？小芹说是男的。后面李露就不怎么说话，小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合适叫他不高兴。
小芹单位有位好大姐，单身，大学生，思想有问题，直在车队当维修工。这次约会回来，好大姐见小芹情绪不高，问明原因，好大姐笑了，说李露对小芹有意思了才会嫌她抱了别的男人。小芹听了掩面而泣。连夜好大姐帮助她编写日记若干则ท，叫小芹拿给李露看。上回读了毛主ว席的书，革命意志赛金刚的学习心得，也是出自好大姐之手。
好大姐为小芹“编写”的日记，篇篇都是依照毛主席的教导在谈对革命爱情的认识。有直白的——比如说“为革命谈恋爱，为ฦ消灭帝修反生孩子”，也有含蓄的——比如说“并蒂莲”。查字典也查不到并蒂莲啥意思，李露不禁感慨修正主ว义教育路线培养的大学生不如工人，误人子弟。
两家大人终于坐到起，把李露和小芹的事情挑明，挑选良辰吉日，定在“十”结婚。打了结婚证，工ื宣队张师傅帮忙，李露被分到紧挨着北京的河北迁东县。他去工厂报了到，回来操持婚事。
儿子要离开自己独立生活，这些天李殿赋像丢失小猫的老猫惴惴不安，晚饭后他提出和李露出去溜达溜达，父子俩顺着马路往北海ร方向走去。
秋风乍起，远处传来电报大楼的钟声，高声低声，悠扬中ณ带着几分凄凉。路边的树阵作响，树叶飘落，李殿赋半空中抓住片。他转着叶柄说李露都要结婚了，想当年带他逛北海公园，半路走丢â，他跑去跟警察说“我爸爸是李殿赋”。好像他爸爸是什么เ名人，谁都知道。
走到故宫筒子河，父子俩坐在河边的矮墙上。下班高峰已过，街上行人比刚才少了许多。几个拣破烂的过来，他们推的小车轮子都是轴承做的，离近了感觉跟坦克车的声音差不多。个老太婆在父子俩面前停下，漠然地看他们。李殿赋猜到她的意思，把手里的空烟盒扔给她。老太婆没有拣烟盒，指指他们的脚下。父子俩疑惑地站起来，老太婆上前麻利地扯下矮墙上面残存的大标语，塞进小车，身子趴在上面压压，用根麻绳勒紧，然后快步离开。
注视着老太婆的背影，李殿赋说个人这辈子像块砖头，这窑砖出炉可能被拉去建人民大会堂，下窑就被拉去盖茅房。他说这就是命。接着他鼓励儿子到了单位好好干，争取早日入党，把自己这块“砖”发挥到最佳，别ี去“盖茅房”。
到迁东县李露被分配到拖拉机配件厂，工厂接待的人说他是该厂的第二个ฐ大学生，让他先去后勤组锻炼锻炼。后勤组加上李露十个ฐ人，除了另个大学生和组长个工伤致残的工人，其余都是坏分子。每天的工作是清理金加工车间的铁屑运食堂的煤渣打扫厕所拔草等等。李殿赋嘱咐李露劳动改造就劳动改造，好好干，总有出头之日。
路灯亮了，昏暗的光线下马路上的人和车辆都朦朦胧胧的。“爸——”李露叫爸爸，有些胆怯，手悄悄插进兜里，然后点点往外蹭，出来时捏着几张钞票。他看看钱，看看爸爸，为难地笑，说：“爸，我们开始补发工资了。补发年的。每月是三十六块。我给您十八。”
“好啊，发工资了！补发年的？好几百吧？你成财主了。我不要，你们留着。到新地方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又要结婚。等安顿ู好了，到那ว时，你每月要给我最少五块。你比小雯挣得多，她两块，你五块。”李殿赋说。
第二章
第二章
原来他打算给爸爸十块钱，怕爸爸嫌少，狠狠心加到เ十五，事到临头他拿出十八。心里盘算着，如果爸爸说出嫌少的话，他再加两块，最多到二十。见爸爸不要，他捋捋钞票，按大小顺序排好。“那那下个月我起给吧。”说着他把钱塞进口袋。
李殿赋两边看看，手也伸进怀里，摸出个旧信封。“儿子——”他叫。李露惊，爸爸叫我“儿子”？活了二十多岁这大约是第次吧？他答应声，怪别扭的。听爸爸继续在说，“我每个月工ื资留下二十块零花。这几年攒了点，这是二百块钱，你拿着。”
“爸，您自己留แ着吧，我不要。您上街吃点好吃的。”儿子按住爸爸的手。
“拿着吧。别说出去，今后你弟弟妹妹结婚，我也拿不起了，算你占个ฐ便宜。”爸爸往回推。
“爸，您留着吧，您不是喜欢‘吃’鸿宾楼吗？您拿这钱去吃。”儿子挡住爸爸的手。
“你看你，跟我客气起来了。”爸爸笑，把旧信封往儿子上衣口袋里面塞。
“爸！”李露双手捂住口袋，忽然喉咙发胀，透不过气来。
“嘿”李殿赋笑，瞟儿子眼赶快看别处。
“爸”李露捂着口袋的手不再用劲，他视线模糊地看爸爸。从小到大，没少挨爸爸的打，每次挨打之后，他都反复构思自己的报复计划ฐ：等他老了，照着他鼻子拳，叫他满脸是血。如今爸爸真的老了，天光下头发斑á白，脸上的皮肤皱巴๒巴的。“爸”李露叫声，想笑，可是眼泪流下来。他赶紧抵下头，身子开始抖动。
“恩”李殿赋鼻子里应声，系上儿子上衣口袋的扣子，拍下他的肩膀，笑呵呵看他。五个ฐ孩子，最听话的小丫ฑ头也被自己无数次揪过耳朵。“羊头”“狗肉”住牛棚，有天夜里做梦，梦见打孩子，孩子们集体跪在搓板上，可怜地叫喊：“爸爸，别打我们了”“爸爸，饶了我们吧”孩子们求饶，梦里面他特别得意，吊着眼睛看他们。醒了以后回想梦里的片段，他泪流满面，再也睡不着。这刻，平生他第次认真地反省自己，埋怨自己无情，恨自己怎么能够下手那么เ狠。他幻想时光倒流，切从头再来，他要好好待孩子，爱抚他们哄他们，他们惹自己生气也不打他们。
儿子的头深深地垂着，不断吸流鼻子。李殿赋抚摩他的头发，脑袋往前伸，伸到半停住，四下看看，然后继续前伸，在李露的前额上亲了口。嘴唇触到儿子皮肤的刹那ว，他的眼泪滴下来
国庆节过后开始操事孩子的婚事。邱大妈的女儿要出嫁，那么多热心肠儿的人上门找她，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别ี客气。李殿赋到西四委托行卖了件皮大衣，把钱交给邱大妈，这些热心肠儿的人分工合作，买回不要本儿的鱼肉和不要粮票的切面。切面是副股长的贡献，而且还是批发价。
“北屋”“东屋”都说到迎亲这天他们躲出去，把房子腾出来办事。李殿赋真诚地挽留他们，最后说定除了亚茹爷爷亚茹他爸宋师傅三个男ç人，两家女人到那天带孩子去亲戚家。
请的客人都是李殿赋两ä口子在北京的直系亲属，请柬是李殿赋亲自设计的，凡是长辈他都让李露和小芹登门送去。也请了石柱子哥，他提前到家来送了尊工农兵塑像，说国庆节期间防备帝国主义搞突然袭击，部队级战备，来不了。
“‘为人民服务’。二哥，李露是咱们李家门第个男孩子结婚，说什么我也得去啊。你不嫌我这个ฐ‘三青团’吧？”班上李殿赋接到四弟李殿宽的电å话。
“‘不怕苦，二不怕死’。我当然非常欢迎你来啦，只要你不怕我给蒋介石塑过像就行。”李殿赋针ฤ锋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