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与渡边一夫先生的交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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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强烈推荐:

就像刚才已经说过的那样,从很早ຉ的时候起,我就断了念想,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ฦ学者,因为周围的同学都很优秀,老师们也都是具有压倒优势的精英,自己是难以企及的。渡边一夫先生自不必说,还有杉捷夫、小林正、井上究一郎、川口笃、山田爵、朝仓季雄…他们的课我全都听过,觉得他们都是优秀的老师,自己无法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位相比较…

我这个人呀,从孩童时代起,就在并不了解自己能力的情况下却选择了前面的人生道路,其后仍不断重复着这样的选择。而且,当自己้必须面临另一种选择时,也๣会毅然决然地予以接受。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会勇气十足地干下去(笑)。在我曾读过的、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那部作品中,有这么เ一段情节——当哈克怀疑朋友背叛了自己时,就会毅然决然地说:“那么好吧,就让我下地狱去吧!”在我的心目中ณ,这句话早已๐成为一句座右铭,当自己被迫面对某种艰难的抉择时,就会选择艰难一方,而且绝不后悔,义无຀反顾,同时在心里对自己说:“好吧,就让我下地狱去吧!”总之,当时我决心去当小说家,决定今后将潜心创作小说,不再向做学问那条道路发展,便前往渡边先生处要求撤回报考研究生院的申请书。

——细说起来,对于大江先生而言,所谓“物语”据说您在老家主屋后的独间里,让祖๢母和母亲用唱歌一般的冷静语调讲述的“奥福”传说,是您最初听说的故事吧。您在《我这个家的历程》中是这么写的。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不该漏听并应该记录下来的话语…早在您还幼小的时候,您就自觉到เ了这一切。那个“奥福”物语故事,当然也是极为有趣,非同寻常。据说您每当倾听这个故事时,心口就扑通扑通地跳。由于听到的只是一个个断片,便反而刺๐激了您的想象。

这部ຖ书向我们亲切地展示了他驰骋世界文坛的基本路线,让我们分享了他成功的喜悦和徘徊时的迷惘。这不仅仅是一个作家的创作历程,也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大江先生是一个坦率的人,他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爱憎分明,绝不暧昧。他是那种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将自己的写作与重大世界问题纠缠在一起的作家,因此他的文学具有强烈的当代性和现实性,因此他的文学是大于文学的。

大江先生精通英语和法语,在西方แ多所大学担任过教职,与胡安·鲁尔弗、加西亚·马尔克斯、君特格拉斯、米兰·昆德拉、吧尔加斯ั·略萨、爱德华·赛义德、奥克塔维奥·帕຅斯、沃雷·索因卡、西默斯·希๶尼等西方แ作家有密切交往,其中很多人都是他的亲密朋友。在这部书中ณ,先生讲述了他们之间政治上的和艺术上的讨论,以及他们交往过程中的趣事。

不过呀,先生对于编写故事似乎ๆ并不热心。先生曾经告诉我,自己也有想要写的小说。小说的题名叫做《东游记》,说的是一个特殊的日本人,在国内开始学习法国文学,其后去了吧黎留学,直至三十年代前๩半期为止,他完全生活在法国文化之ใ中。刚好在日本开始侵略中国的时候,他回到了日本,体验了战争和战败。听说,小说所要表述的是“要做什么样的日本人”这个问题,不过后来他并没有写出这部ຖ小说。因此,晚年他便写出《战国明暗二人妃》这样的传记连作,并在作品中借助对那些女性所作的描述,来满足自己想写小说的热情吧。在这部作品中,考证构成了巨大的支柱,当然,这也๣是作为学者而从事的工作。战后,在写了传记的学者里,我认为渡边一夫先生和中ณ野好夫1先生这两人是杰出的外国文学学者。

——读了大江先生短篇小说《玛尔戈王妃裙上的口袋》等的作品后,觉得与渡边先生的《战国明暗二人妃》之间有着变奏曲一般的、强韧的内在联系,而这种内在联系所指向的则ท是由《战国明暗二人妃》引发而出的关注对象。而且我还有一种感觉,认为渡边先生或许在战争前后都深信不疑地觉得“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成功”并从此与某个阴暗侧面共同生活着。不过话虽如此“自己这些人即便是悲观主义者,也必须ี是果敢前进的悲观主ว义者”即便人类终将灭亡,人们也要留下“尽力抵抗之ใ后再走向灭亡”的呼吁。大江先生您一直强烈地具有一种自觉、身为精神继承者的自觉吗?

关于渡边一夫先生的精神继承者,我觉得在很大范围内,在不同年龄和不同深度的研究方法上,都有很多人。在弗郎索瓦·拉伯雷研究方แ面,第一人当数二宫敬。这位研究法国文艺复兴的专家,为先生晚年的研究提供了他人难以企及的支持。虽然我也参加了先生著作集的编辑工作,可在学问领域就只能指望二宫了。更上一代同学之ใ中,则唯有加藤周一1这位思想家清晰地继承了渡边的思想。我既非学者亦非思想家,怀着种种不安,与先前说过的朋友的妹妹结了婚,然后,也是因为ฦ光带着残疾诞生到这个ฐ世界,总之,就以“光如此这般地生活”这个内容为ฦ小说的中心,不断向前๩而行…直至年过七十,还在持续着这样的工作。我已经是只能写作的小说家了,所以就把从渡边先生那里学来的知识也原封不动地转化为了小说家的东西。例如我的《玛尔戈ຖ王妃裙上的口袋》,叙述了作品中的人物总是把死去的那ว些恋人的心脏装在自己大裙子上的几个口袋里,《玛尔戈王妃裙上的口袋》这个题名即源自于该人物。其实,把这个人物从资料中ณ整理出来并写成很有趣的传记的,是渡边先生,而我也๣非常喜欢这种荒诞的东西(笑),就吸收了先生的部分学术研究成果,将其收入到เ了自己的小说之中。

渡边先生不会用很强烈的立场来表述自己的意见,对于日຅本这个国家的前程,他也๣感到非常忧郁,可尽管如此,还是在尽力做好自己现在的工作,他以这种态度——唯有如此,才是具有法国人道主义思想的人的生活姿态,这是确切无疑的。我们或许会灭亡,可这并不意味着让我们灭亡的势力就是正确的,而我们走向灭亡的这些人则是错误的。使得这一切清晰地显现出来,在历史中进行抵抗并走向灭亡——与具有同样看法的人,比如托马斯·曼2๐,或是作为共产主ว义者走完自己人生,具有很强实践能ม力的小说家中野重治1等人,作为“战斗的人道主义แ者”同伴,通过深厚的信任关系和友情而连接到了一起。中野先生的《国会演说集》等著作的装帧文字,就是渡边先生题写的。除此以外,他为中野先生还做过一些装帧。这两ä人之间,还曾互通公开发表的往复书๰简。

渡边先生自幼在东京一个家境良好的家庭里长大,从根本上来说,他的书写方法中也含有一些悲观的成分,是干吧吧地叙述一些使自己卑小化的事物的那种文体,尤其在晚年更是如此。而出身于北陆地区小地主ว家庭的中野先生则ท擅长于“亲手种植农作物”一般巧妙地进行自己的比喻和表现,还是一个兼蓄德国文学华彩、书写潇洒文章的名家。这位中野先生在往复书简中对渡边先生这样说道:“我把自己的手掌叠放在你的手掌上。因此,我想写写你文章里的假定法,是关于在你的文章里,悲观论是否与假定法相连接。我以为,倘若情况果然如此的话,那就是语法上有问题了吧。”这位中野先生那独特的幽默是何等出色呀!而且,他的结论是这样的:“我在担心,担心你文章的力点在语法上向那ว一侧——悲观主义附近而去(中略)。但是,更啰嗦地说,只要那些最为浅薄的乐่观主义แ者想要主动开启战争,我们悲观主义者就必须果敢地前进。”这实在是非常优美的文章。

渡边先生并不是那种在文章中融入力量,以战车开动般的热情进行写作的人,他将光亮投在同样并非如此的欧洲思想家身上。但是面对时代危机,先生总是非常警惕并写出予以警告的文章。另一方面,就感受性而言,我觉得先生身上存在着极为郁暗的地方แ。在我得到的先生遗物里有永井荷风1的《珊瑚集》,其中收入了翻译的夏尔·波德莱尔2写的非常阴暗的诗歌《死的欢悦》,叙述了诗人梦见蛆虫吃尽自己那尊死去的肉体时的状态。就在这首诗歌的地方,夹着还是少年的渡边放置的纸条。这首诗的内容是这样的——“哦哦蛆虫,这无眼无耳的黑暗之友汝为腐败之子,放荡的哲学家欢悦且无຀赖的死人已๐然来到เ。面对吾之尸身,汝毫不犹豫尽情享用对这亡于死者间且失去魂灵的陈尸烂肉蛆虫啊,无须询问,更不用悔恨。”

归根结底,我也不能ม说是就已经了解了渡边一夫其人的全部。现在,我已๐经接近了先生去世时的年龄。先生于一九〇一年出生,一九七五年五月去世,享年七十三岁。如此说来,我只剩下两ä年时光。因此,在这两年间我要好好生活,期盼能够前行到读懂先生写下的所有东西的境地,当然也包括沉郁,还是沉郁的渡边一夫。

——渡边先生与大江先生之间有三十四岁的差距呀。在刚ธ才列举的《空想听讲记》里,我发现三十五岁的大江先生面对年满七十的渡边先生写下了“昔日之烦恼,吾辈早已往,何处可见烦恼人?”这篇文章,让我感觉到了时光的流逝。

啊,这就是从先生那里得到的那尊“虚构的城堡”1้吧?“我从先生处获得的有形物品之一,是以雕塑用的石板制作而成的空想的城堡。在这座建筑物的背后,有一处开凿出来,被指示为‘脱逃口’的小洞口,每当我确实感到穷途末路之ใ时,便会眺望那个‘脱逃口’”

您在《空想听讲记》中曾如此表述…这是一个何等小巧的“脱逃口”呀!

先生过世前不久,也就是住院前几天,好像悄悄整理过自己那些日记般的笔记,其中ณ有一册就是《战败日຅记》。二宫敬把渡边先生那些与拉伯雷研究有很深关联的书和笔记全都接了过去,从中发现了先生在战争中用法文书写的日຅记。我也曾上门拜访并得到夫人的允许,决定在岩波书店的杂志《世界》上予以发表,是二宫和先生的长子翻译的译文。此外,我也得到了先生的笔记,是法国的大战之前的装帧,非常漂亮。有张页码上记叙了先生年轻时写的、现在不便公开发表的私人性事务,在其后的那页纸面上,先生则用法语写着“自己是个ฐ半途而废的人”字样。在那里加上一个感叹词后,整部日຅记便结束了。

我在想,先生这是出于“你总是作为半途而废的人在生活着!”的想法,才把这笔记亲手交给我的吧。那时我已然年近四十了,可曾经那般完美地实现了自己้独特价值的学者,在四十岁刚出头、太平洋战争刚开始那段时间——先生出生于一九〇一年,也就是一九四一年时——曾经陷入了深深的绝望,认为“自己是个半途而废的人”发现这一点后,我确实感受到一种冲击。

刚开始写小说不久ื,我的小说就由法国的加利玛出版社出版了,当时想要把其中ณ自认为翻译质量最好的书送给先生。在做如此打算的同时,自己还在围绕小说创作进行各种实验,试图把自己的小说推上比当时的水准高一个层次的位置。数十年来我就一直这么เ实验着,这倒也就罢了,问题在于我自己认为,终究没能在这种强迫观念之ใ下写出自由的、稳定的优秀小说,好像至今仍没有一本可以面呈先生并对他说“这是最好的作品”的小说…总之,现在我也๣到了健康状况下降、身体越发衰老的年龄了,希๶望取出那本日记,再度阅读那一段——自己是个半途而废“s’arreteraທmi-chemin”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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