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给我妈听见，她会怎么想？”
我想起昨天夜里与楚儿的放浪行为，满心愧疚地搂住她的肩膀，“你再不来我要死了。”我手上用力，想证实这确实是她的身体，生怕她会突然消失。她从我的手臂中挣脱出来，小心地避开地下的水洼，说：“你家远吗？”她没有觉我正恼恨地瞪着站在商店门口的一个漂亮女人，我看见她朝依影张望半晌，进入了商店。
现在，我已回忆不起在以后的二十分钟时间里我穿过了哪些街巷๕，我在湿淋淋的青石街道上转弯抹角，最后在通往老庙的泥泞小路上再次遇上了楚儿。我弯过一个小小的山嘴，就看见一个ฐ身材高挑的女子，她在小路上慢慢挑选较干的地方แ下脚，走向老庙。
老庙。灵霄庙。庙已不复是庙，只剩ທ下一个用几根烂木头胡乱搭挂的简陋破败的木架子了，二十年前灵霄菩萨塑像塌成的土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已看不出来。被楚儿的父亲抛在地上的破木板还躺在原地，朽烂得面目全非。神台下的窟窿黑黑的，像一只毫无神采的眼睛空洞地睁着。那ว段木头上已๐长出了彩色的蘑菇。屋内又结满了蛛网，蛛网换了一茬又一茬，大多是废弃的破网；在窗口两株细草之ใ间，一只小小的蜘蛛在它晶亮精致的吊床上静静地守候它的情人，用它纤细的前肢织着柔软的毛衣。
14岁的曹娥听到เ父亲失足落水遍寻无着的消เ息，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出现在江边。江上寻找曹旴的船只人影纷纷扰扰。许多人过来劝慰，她都如不闻不见。她站在江岸上，脸憋得通红，仿佛就要滴出血来。一个老人拉住她的手，说：“回去吧，到家里歇歇，有消息了我们马上通知你。”
刹时间曹娥飞奔起来，快如闪电。人们以为她要冲下水去，纷纷举臂拦挡。但他们好像是在拦截一个影子，曹娥轻易穿过他们的手臂之林，在岸上来来回回地奔跑，披头散，衣衫凌乱，嘴角上流出一大片鲜血，溅在前襟，点点碧绿。她如疯如狂如鬼如魅的奔走呼号使所有人都呆住了。人们说：“拦住她，拦住她，别ี再出意外了。”
马自沉的这两ä位高徒长大后还一直保持着一种不浓不淡的友谊，这一方แ面是因为两ä家门当户对，保持友谊不但不会辱没了自己，还会无形中增加自己的势力，另一方แ面是因为他们共有一个值得自豪的塾师，仿佛出自苏东坡门下。
康熙初，罗家居住在与赵宅隔江相望的江前村。如今江前村里并没有姓罗的人家，唯一的罗姓女子是1991้年从几十里外的下管嫁来的。当时罗虎开始接手撑竹排以后，罗虎的父亲罗明山就替谢家抬轿。他就是后来张殿捉拿了崔训正下山时遇上的那个人，在慌乱中，他并没认出那个蓬头垢面、拖着一个小孩的老朋友，他最终成为悲剧的导演者出于迫不得已，正应了“怕事人恰是生事人”这句始宁老话。
“那天晚上你回家告诉了你爸爸，你爸爸把那个铜鼓背回家来了？”
“你什么都记得！你什么เ都知道！你还知道那是铜鼓！你什么เ都知道！”
“这算什么？这是夸父的酒杯。”这时，我开始感到头晕，因为我忽然觉得站在我旁边的是一个ฐ陌生人，而本来当这种“大酒杯”出现时我边上应该是另一个ฐ人的。我一遇到这类似乎时空错乱了的情况总会头晕。如果有什么忽然使生活显得很复杂，你能不头晕么？
我可不是那种容易被唬住的人，“我早就看见过了，”我不屑地说道。我确实曾看到เ过这类破玩意儿，其实一看到这个金属疙瘩，我的记忆之弦就被拨动了。此刻我的记忆之门被无声地打开，那段已被我遗忘的往事纷纷长出嫩芽开始复苏，如阳光驱散了浓雾，那个梳羊角小辫的楚儿，面容冷漠神情紧张的楚儿，曾一度使我辗转反侧寝食不安的楚儿，从逐渐稀薄并且消散的时间之ใ雾中显现出来。我茫然地望着这个丑陋的铜鼓，用一种陌生的声音说：“我小时候就看见过了，它比这个漂亮，还有划ฐ船的花纹。”
一场村落之间的决斗一触即。
赵宅族长赵克勤就是在此时乘坐绿呢小轿来到เ窑厂跟的。他的出现使事态迅得到控制。“即使谁让姚家人打死了，”他大声说，“也不得动手。”他是一个ฐ四十来岁的中ณ年人，但辈份极高，早早成了族长，看上去不怒自威。
姚â家人都愣了一下。赵克勤接着说：“姚家死了女儿，能ม不伤心吗？谁死了女儿不伤心？谁？”
他的声音咄咄逼人，“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竟还要对姚家兄弟动手？”他花了不少时间训斥ม赵宅的人，使姚â家兄弟不知所措。
“我不想看到再生悲剧ຕ，”他诚恳地对入侵者说，“姚淑人是一个好女人，你们伤心，我们也伤心。可是我们能让她伤心吗？能让她死不瞑目吗？”他脸上露出痛惜的神色，“她聪颖善良，即使我们中ณ有谁伤了根指头，她在天之灵也会不得安宁。我不愿看到在她尸骨未寒之ใ时兄弟之ใ间就生械斗。如果谁误伤了平人，这官司就打不清了。”
这些绵里藏针似软实硬的话使姚家的帮手们生骚动，阵脚已乱ກ。赵克勤微微一笑，说：“你们要动手，现在可以动手了。赵宅人一律不许还手。”
众人屏住呼吸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不敢出声音来，一时间鸦雀无声。婴儿俊娘在此时出了一声明朗嘹亮的哭声。姚â家兄弟遣散了他们的帮手，开始帮助崔家办理丧事。
这一事件使赵克勤受到普遍的赞誉，同时赢得了鼓王崔的终身感激，所以在后来赵克勤将他赶出赵宅后，鼓王崔也毫无怨言，感激如旧。
赵克勤回到家里，将今天的事记了下来。他有一个习惯，把每一件令他得意的事用并不漂亮的字记录在纸上，每积五十张装订成册，藏在箱子里。我今天看到的关于这件事的处理过程是记载在《野居杂识》上的，并非赵克勤的记录。经过这么多年，那些记录早已在历史的长河中沙汰无踪了。
6月19日，我终于在书柜里找到了《野居杂识》这本薄薄的线装书。
这天早晨我一直手足无措，我不知道怎样才能ม使我名正言顺地呆在家里。依影与母亲的融洽关系本应使我高兴，但我却觉得她们已走在一起，共同无声地讨伐我的行为不端。我只好躲在角落上找找书什么的。依影跟母亲买菜回来，显得心情愉快，和母亲轻声交谈着什么。母亲上班去后，她进入我的房间说：“我们在小菜场遇上谁了？”
我知道是楚儿，她是依影在章镇认识的第三个人。可我不敢说，我说：“遇上了鼓王崔么เ？”
“不是，”依影说，“是你那位青梅竹马的人。”见我尴尬地僵在书柜前，她放弃了这一话题，走过来说，“找什么呢？”
“找那本《野居杂识》，”我用夸大的口气说，“我觉得快找到了。”
这本书就夹在另一本书中ณ间。这天上午，依影坐在房间里看书。
现在，我想起这天早ຉ上的情景，心里就绞痛起来。这是一个霪雨霏霏的上午，街上凄清的声音不断从窗口传进来，我在厨房、客厅、卧室之间局促不安地走来走去，希望能找点事做。当我第四次走进卧室时，现依影一直在看第五页，还不停地拭泪。我不敢惊动她，悄悄地走到客厅，开始打扫卫生。这是一个凄风冷雨的上午，街上的嘈杂之ใ声从窗口像雾一样飘进来，依影对着一本灰黄的线装书思索着自己的处境。她突然之间长成了一个成熟ງ而冷静的女人，这是我的罪过。她这种受摧残、受欺凌的孤苦形象从此盘踞在我心中，使我不由得涌起一股父亲般的疼爱，怜惜之情咬噬着我的心，就像细雨蚕食着时间。
我想可能ม就是在这天上午，依影翻阅着《野居杂识》和《始宁县志》时，一本长达3oo页ษ的论著《流逝的鼓声》在她心中构思成熟ງ了。
下午，我们趁雨小，来到曹娥江边。在对李白隐居江边读书、王子猷雪夜见戴之类往事的缅怀中依影恢复了她的快乐和纯净。她的各种杂乱无章的历史知识好像不是来自书本典籍，而是出自她的奇思异想，因此她的讲述过程总是充满了惊喜和意外，精彩纷呈妙不可言，使历史比浮光声色纸迷金醉的现在更绚丽更动人心魄。
第二天，我们就离开了章镇。章镇在清晨的雨雾中迷蒙安静，随着汽车越驶越远，斜拉桥的高塔变得小巧玲珑。依影看了许久，把头埋进我怀里，伤心地抽泣。
她说，她已๐经感到เ了灾难的灰黑色翅膀在她头顶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