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兄弟气势汹汹满腔怒火地又一次出现在门口。他们以为会看见偷偷抹眼泪的崔训正和拍手称快的祝氏。这母子两人扯心扯肺的号哭使他们十分意外，一时无所适从。那ว些围在门口观摩崔氏母子痛哭的人闪出一条路让姚家兄弟进去。兄弟俩便蹲在地上呜呜地加入了哭泣。这时报丧回来的罗明山也到了，他央及几个邻居去买棺材、幡幛等物，另请几人赶紧去修坟墓。他轻声问崔训正钱放在那儿。崔训正从房里取出一只慎袋，里面只剩ທ下两吊多铜钱。他说：“买一口薄一点的棺材吧，就这些钱了。”话未说完就又抚尸大哭，向姚â淑人忏悔不能替她营建像样的冥居。
“你自己留着吧。”姚家兄弟说，“不用假惺惺的。”
在这些闷热的夜晚，叔公躲在黑暗中挥舞着芭蕉扇，用说书先生的生动语言叙述了始宁知县刘作梁在众多官绅和皂隶的簇拥下气势不凡地骑马来到เ章镇，与一方แ代表马自沉相见叙礼，然后在祭台上兴致勃勃地等待迎神船只到เ来的过程。辰末，鼓乐爆竹之声起自西边的江中，船队浩浩荡荡地沿江溯流而上，第一艘船上高竖一面帅旗，高四丈，长十丈，上书一个ฐ巨大的“伍”字，由á两名壮汉掌旗。船里还有一条披五色彩缎的十八节金鳞巨龙，遍体缀涅白大珠，十数名大汉穿着直襟密钮布扣皂衣，戴帛，额系蝴蝶结，腰束彩绸，足着山袜麻鞋，手握短柄擎龙。第二艘船头上立番๘役数名，手执回避牌，身后有锣手，铳炮手，再后面是八卦旗、青龙旗、飞虎旗各式旗幡，船尾则是一串五丈高的联灯。第三艘则是娥帝大船，前有旗幡，下置彩楼，楼内有十名美女翩翩歌舞，中间曹娥娘娘神位，左右朱娥、诸娥二姝侍坐，身后打樟扇，上擎黄罗伞，后有鼓吹，彩衣斑斓。左右两艘小船，置宫灯、香炉、印架、令架。后面又是一艘大纛船，有十五节大龙，以摆、游、盘、伸、滚、饮各种姿ู势，随锣鼓舞动翻滚。再后是楼ä船，船上以九张八仙桌叠起，两ä名精悍壮士身手敏捷犹如猿猱，以种种名目的身法上窜。接着一艘十番船，以大鼓小鼓大锣小锣大铙小铙并钹、云锣、木鱼、檀板、钟、磬、琴、笙、箫、笛、尺八、三弦、二胡、瑟、筝、竽、琵琶、阮等演奏乐曲。然后是一船戏曲人物，传奇、杂剧、南戏不拘，鱼龙混杂，秦琼战关公，唐僧遇白蛇。后面又是回避牌、锣、铳炮、旗幡之船。伍君大船即在此船之ใ后，彩楼中ณ则ท是阖闾、夫差ๆ、专诸、王孙路、公孙望诸人，旁้有印、令船如前。后面一艘是刀矛技击船，数十名武艺精熟的汉子或执器械或否，在船上搅作一团，擒拿砍杀，险象环生。最后一艘护卫龙船，亦翻翻滚滚狂舞，或蛟龙戏水，或乌龙盘井，或神龙摆尾，或长龙饮涧。
“船到了祭台前，知县刘ถ作梁焚香祷毕，马自沉老相公踱着方步走到台端，手执长卷，开始朗声宣读他用漂亮的瘦金字体写成的祭文，一祭伍员伍子胥，再祭娥帝ຓ曹娥娘娘。”叔公说，“三声炮响，献上五牲福礼进祭，仪仗暂歇，章镇祭礼的第一项娱ຉ乐比试节目赛鼓就开始了。那壁厢有人送点心茶水到十五艘船上。先是鼓王崔训正上了伍君船前即刻搭建的木台上，后面两ä名童子抬着大鼓跟着上船，架好鼓，鼓王崔就站在鼓前，轻轻地、仔细地摸摸鼓身，扫视一遍两岸的人山人海ร。一阵风来，他腰上的红绫悠悠飘动。
俊娘惊奇地说：“她每天在我们家，你们难道是瞎子？”
俊娘委屈地说：“你们故意装作不知道，她待我最好，你们都待我不好，只有她待我好。”
在明亮的灯光下，楚儿光彩夺目。她坐在我的对面，我的眼睛不敢离开桌面，否则就会去冒犯她的脸。
回忆往事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面对一个美丽的女人，过去一些平淡的琐事也会被她的光辉照亮，变得生动有趣、惊险曲折，使我这样一个平庸的凡夫俗子也忽然充满了英雄气概，犹如燕赵慷慨悲歌之士。
罗允枝说：“撑竹排为生的，最苦的是冬天，最难的是筹集资金。像我们这种小本经营，在本地赊了货物去杭州、绍兴，连竹排一起卖了，再买了日常用品乘夜航船回去，风险大，没家室的人是赊不到货物的，赊到了还怕路上出事，直到回到家里，才松一口气，简直就像是死里逃生一般。如今天下太平，尚且要担心盗贼，兵荒马乱ກ年代，撑一次竹排就是拿身家性命赌一次。所以做我们这种生意的，获利比种田大不了多少，即使平平安安，也存不下钱。为什么？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喝酒进窑子，图快活。”
撑排苦，撑排苦，
“这里面有文章，大有文章，可以搞一本地方风俗史什么的。”她兴致勃勃地说，“你赶紧去找那个铜鼓，说不定是梁红玉或鼓王崔的遗物呢。”
那天我闲着无聊，就应朋友之邀去明日舞厅。其实我不会跳舞，但那段日子我喜欢凑热闹，还觉得不凑凑热闹活着非常可疑，你只要跳出你的生活看看自己，这种感觉就没法避免。我们先在夜排挡喝了几瓶啤酒，大概九点钟，哼着乱七八糟的歌冲进了舞厅。
假定鼓王崔后来确如县志所说“不知所之”了，其原因显然不是迎伍君斗鼓失败和火灾，而是祈雨时生了差错。这两处记载中含糊其辞的地方แ，如“二少年”其人，“为ฦ奸人播弄”其事等，在民间故事中ณ却叙述详尽，说“冯姓鼓师”是鼓王崔的师弟冯化生，“二少年”即是冯化生之子。传说还认为，这两ä个神秘人物就是为报仇而来的，终于在赛会上击败了鼓王崔。而且鼓王崔并没有失踪，他老死在章镇。县志之所以这样说，大概编纂者觉得传说不可凭信。
将山处在会稽山脉和四明山脉之ใ间，方圆数十里，它的西边就是著名的东山。“东山再起”的故事早已深入人心，其实将山也与谢安有关。这种关系不外乎这位东晋大功臣曾在此练兵点将之ใ类，并无必要深究。我记得老一辈人经常谈起，将山脚下原来有座土地庙，供奉的是山西人张殿。清朝康熙年间，这座山草木茂盛树林郁郁，人迹罕至，是狐兔的乐่园。章镇虽近在南麓，但猎人樵夫从不敢翻越，因为传说山中ณ有大蟒蛇。
崔训正的奶奶走出来，不满地说着什么，罗明山一句也没听清，他自言自语地说：“那ว么我要有钱，也可以做官了？”
“喂，我问你呢，”祝氏扯扯罗明山的耳朵，“你在我家吃饭吧。”
“来了，他来了！”罗明山大叫一声，急不可耐地跑出去拉住无精打采地回家的崔训正，说：“我看到冯化生了！”
“谁？”
“冯化生，你的师弟，我看见他在杭州！”
“他到杭州了？”崔训正轻蔑地说，“你怎么遇上他的？他在讨饭吧？”
“你要叫他老爷了！”罗明山喊道。
崔训正朝地下啐了一口，说：“我叫他老爷？我叫他老爷？”
“你不相信！”罗明山惊奇地高声叫道，缓过一口气，又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你怎么เ会相信？我亲眼看见的，青布衣服也换了，都穿上官服了，与李巡检的官服一样！”他犹豫了一下，“差不多一样吧。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呢！”
“你看错人了。”崔训正微笑着说，“你肯定看错人了。他也是住子的人，怎么เ会做官？”
罗明山的声音又大起来：“没有，我没看错，他还与我说过话呢！”
“叫你滚开？”
“他叫了我的名字！他说，明山，你放排来了？我做梦也没想到เ一个ฐ当官的会这样跟我说话，我以为遇到鬼了。我一开始没认出他来。”
“他真的这样说？”
“他真的这样说！明山，你放排来了？是这样说的！他朝我笑笑，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吓得汗都冒出来了。我叫起来，你是化生啊！我说。”
“那ว么是真的了？”
“当然是真的！”罗明山气愤地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从来不骗人！”
“他不是穿着演戏的衣服吧？”
“不是！”罗明山别过脸不看崔训正，“你当我连戏装与官服也分不清？当我是傻瓜？他说，我现在不叫化生，我叫司马宁，我要去江南上任了。”他几乎是尖叫着说，“他说去上任！上！任！”
“上任？他去上任？”崔训正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字眼。
“他说去上任，然后他走进了一扇红漆大门。那大门外有石狮子，还有看门的家丁，他就这样不慌不忙地走进去了！我站在街上，愣了半天。”
“那么เ是真的了？”崔训正严肃地说。
“当然是真的！”罗明山也严肃地说，“我怎么会骗你？”
两ä人面面相觑，一种异样的寒意从他们身上散出来，似乎进入了一个陌生危险鬼影憧憧的世界，不见天日不辨方向，不知已置身何处。
这时祝氏走过来，敲着桌子说：“都叫你们几次了，就是不听见，难道都成仙了吗？”
崔训正回过头说：“妈，冯师弟他当官了。”他的声音挟带着凄凉的哭音。
“吃饭了吃饭了。你们怎么了？”祝氏说着听明白了儿子的话，“什么？他怎么能ม当官？”
罗明山说：“那ว么世道真的变了，像我们，只要……也可以当官？”
祝氏叹息一声，说：“满人的天下了，不是吗？他当官就让他当吧。”
“他当官就让他当吧！”崔训正说，“哪有这样轻巧？你不记得他那年赛鼓败给我的事了？他当了官，我哪还有活路？”
“是啊！”罗明山大惊失色，“我怎么没想到？这……这怎么เ办？怎么办？”
“怎么办？”崔训正说，“能怎么办？我妈我奶奶都在，我能怎么办？大不了一死，什么了不起？”他站起来说，“吃饭吃饭，死了也做个饱鬼。”
“你也去买个官做吧。”
“你以为是闹着玩？”崔训正冷笑着说，“哪来的钱？哪来的门路？哪来的靠山？你以为是闹着玩？这么เ好买，天下人都做官了，哪还有堕民？”他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堕民轻易不肯说的“堕民”两ä个字，在罗明山听来分外刺耳，“你让我考秀才考举ะ人中进士去吗？”
“吃饭了，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崔训正拍拍罗明山的肩，向他使使眼色。罗明山看见祝氏已泪水涟涟，眼圈红肿，不敢再说，顺从地坐下吃饭。
这顿饭在十分沉闷的气氛中进行，谁也没有尝出饭和菜的区别。他们都默默无言，偶尔互相看一眼，迅收回目光，盯着碗沿。罗明山心里的怯懦使他对自己้的处境忧心忡忡，他不知道交上崔训正这个朋友竟会遇上这种事，他猜不出冯化生将会如何对待崔训正的朋友。现在与他断ษ交也已经迟了他想，冯化生会放过我吗？也许，他又想，也许他不会把我怎样，他在杭州ะ还叫我的名字呢，他还朝我笑呢，我毕竟只是崔训正的一个朋友罢了，崔训正又不止我一个朋友。不过他这样做是不是为了炫耀他的达，为了让我向崔训正带个信，吓吓他的师兄呢？他还想。
吃完饭两个人继续相对默坐，连喘息的声音也不敢出来。祝氏擦着眼泪收拾了桌子，开始还絮絮叨叨地指责冯化生，抱怨崔家没一个人比得上他有钱有头脑，后来也停止了这种议论，坐在门口唉声叹气。
“这么说，”崔训正对自己说，“我真要叫他老爷了？”
罗明山心里涌起一阵歉意，他说那ว句话并无恶意，但显然刺痛了崔训正。他想解释几句，或安慰一番，但有什么梗在喉咙里阻止他开口，最后放弃了这种打算。
1646年深秋，崔训正面临了他有生以来第一个严峻的现实。他由于年轻缺乏足够的应变能力，心乱ກ如麻惶惶不安，感到เ大厦之将倾。他知道与冯化生结怨已深，无可化解，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冯化生对他的怨恨出于妒嫉，是因为姚淑人而生的妒嫉，而此时，他与姚â淑人还没见过一面呢。所以他回忆起与冯化生日益疏远最终决裂的经过，内心充满了迷惘，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แ搞错了，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从来迎伍君赛鼓，都没有展到反目为ฦ仇的结果，总是决出胜负，交情依旧。他又想到เ他与师弟的交恶远在赛鼓之前，在师父还在世的时候，更理不清头绪了。他心里越想越烦乱，慢慢地走出去。
罗明山不知所措地跟着崔训正亦步亦趋，他非常想了解崔训正在想些什么，但又不好开口询问。他满怀狐疑ທ和担忧，看着崔训正佝偻的背影。满目萧条的秋色之ใ中ณ，他的背影显得苍凉无比。
崔训正回过身来，对罗明山说：“你回去吧，我想到师父坟上去。”
罗明山优柔寡断的性格使他表现出一种令人伤心的动人的依恋，他迟疑不决地站在路上，歙动着嘴唇，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他的凄苦的表情使崔训正深受感动。他握住罗明山的手，柔声说：“我没事，你回去吧。我只是想到师父坟上去看看。”他觉得交上这样一个休戚与共的患难朋友实在是他的幸运，“你还没回过家吧？”他又说，“你回去吧。我才不怕他呢，我根本不怕他。”最后，因出于误解的感激和意气用事，他说出了一句最终带来灾难的话：
“以后我们有孩子了，如果是一男一女，就结亲吧？”
以后而有孩子，崔训正当然已๐逃脱了冯化生的魔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