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路，邓舍亲自指挥，庆千兴、佟生养、杨万虎、河光秀诸人随行，合女真、丽ษ卒、汉卒共计三万余人，直扑辽阳城。
双城总共人马十万，左翼一万多，右翼一万多，主ว力三万多；留在后方的四万多人，单纯地防御守卫，足够了。
漫天的雪花飘舞，沉静、不徐不疾地飘舞着，纷纷扬扬地覆盖了山川，遮掩了河流，铺陈亭台楼榭。凭高而望，远处的平原上白茫茫一片，数日前的战火余烬，折戟沉雪，渐渐消失不见。
放在平时，日常警戒的话，一座城门放两个百人队就绰绰有余了；如今战事才息，多一点人马守卫，也在情理之中ณ。带队的千夫长登上城楼，雪大天冷，他在盔甲外边，裹了件厚厚的大氅，远远地看见，铺天盖地的雪白中，隐约有个黑点，似乎在缓缓地移动。
邓舍欢畅大笑，亲手扶起。
蒙古人的结拜，常以“饮金”为盟，邓舍按照的是汉人方式。
“别提了，你们走的早，不知道。前几日姚好古、钱士德、黄驴哥内乱，李成桂家的贱妇下毒，差点把将军毒死。你没见府中多了许多侍卫么？那ว一夜战死的兄弟不少，后院遭了火，到现在没重建呢。”
“毒伤没甚大事，将军福大命大。拔了毒，这两日好了许多。这么เ晚没睡，是因为昨日晚间，陈将军送来了一批与作乱ກ人员有牵涉แ的官员、大户新า名单，将军需得核查一下；加上修葺城中民居所需木材、丁壮数量，都得将军操劳。”
内乱ກ牵涉的人员不少，单只钱士德部，生擒的十夫长以上军官，就有四十多人。连带韩氏在城中的亲眷家属，并前番๘女真人叛乱ກ时，抓住未斩的叛军，比如佟豆兰等，合在一起，将近百人。
也正因了处斩的人太多，城中没有地方安置，故此刑场设在了城边儿的大校场。杀人是大事，对国家来讲，明正典刑；对百姓来讲，难得热闹。
相比游牧民族，汉人是老实的，他们是勤劳的；农耕民族的本性决定了，他们没有侵略๓性，因为耕、纺就可以满足他们的基本需求。他们的要求很低，他们只求有块土地、有点吃的，能活下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有个ฐ后人继承血脉ำ，如此，心愿足矣。
若用水来比喻他们，实在最为ฦ恰当不过。
他脑中还有些昏昏沉沉，就如粘稠的糨糊，听着陈虎诸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回想起发生了什么เ事儿。
他一开口，诸人安静了下来。
“才平了叛乱，双城周围百里内的女真部落，全处在监视下；他们的壮年男子，十有还被关在俘虏营里。能有甚么动静？再说了，除去调走的兄弟，咱城中内外尚驻有两万多的军队，嫌咱老爷们砍的人头不够多么เ？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大胜过后往往懈怠，邓舍屡战屡胜，部属难免有自骄的情绪。这支部ຖ队的士卒，又没有参加过平定女真人叛乱的战斗，只是道听途说，洪继勋守城半月不丢，用几千人逼降了万余叛军。没有因叛乱引起警惕，反而更加滋长了他们的骄傲。
“潘诚那里怎么เ说？”
一个ฐ部属抬起头，小心看了他的脸色，嗫嚅不敢回答。
数千个人头堆积城外，以起震慑的作用。有了打高丽的经验，邓舍如今对克城后的种种事宜，做的十分得心应手。震慑之外，首先安抚民心，其次恢复秩序，接着杀掉一批不肯降、或者肯降不能留的文武官员，最后安排人手修葺城池、布置防线、收编降军。
他派去双城的信使，至今依然没有消息。
杨万虎放下杯子，道：“毛帅大胜，可恨饶了叛军的狗命，没杀个干净。”
明白不代表说破，诸人哈哈一笑，方แ补真、郑三宝对视一眼，郑三宝先开口问道：“听说除了报捷军文，毛帅另有一封书信，交给了将军？不知写些甚么？”
邓舍下令三军：“全军都有，抓紧休息。今夜三更埋锅，四更造饭，五更出发。”
“今日筑营所用之军，留驻大营，做为后备。”邓舍想起白日盖州高家奴对赵过部的骚扰，补充道，“入夜需得谨慎防备，小心鞑子夜袭。”
辽西、广宁隔得远，中间又有连天的战火阻拦，具体情形如何，不好探知。但从关铎、毛居敬一日三催的军报上，可以略๓微猜知：沙刘ถ二、潘诚二人必然自顾不暇，对辽阳有心无力。
备战来，邓舍就一直盔甲不离身，一抬手，胳ฑ臂上的铁叶子呼啦啦作响：“拿来。”
许人忙不迭，提醒他道：“邓将军由á关平章亲任的东路军主帅，有便宜行事之ใ权；郑帅你不服军令，是你有错在先啊。”身为主帅，又可便宜行事，杀个半部属，那ว还不是轻而易举、不在话下？
他瞪了方补真一眼。关铎的密令，专下给他二人，一句话：看住邓舍，看住陈虎；无有军令，禁止妄动。
当然，这只是判ศ断，万一有误，探马放出三十里外，丢不丢伤员，适可以再来调节。
说话间，伙食兵做好了饭，饭很简单，大锅煮的高粱、基本没菜，别说油腥，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这还是特别的伙食，比往常的量足了许多。
他高声喝道：“纸、笔！”等不及亲兵送来，撕开披风，咬烂手指；以披风为纸，以血为书，奋指疾书，写道：“夫幽则有鬼，天则有神，神鬼相鉴，君若来援，潘美永不相负。
他记起适才那部将所言，底下再补充一句：“关铎屡与沈阳私下勾连，今观东牟山被围，竟如关铎亲手送上。君往援辽阳，此忠也；然岳武穆忠乎？一死而已。
河光秀赞同杨万虎的意见，他踌躇道：“只是，我军若撤，有两个问题。第一，潘美怎么เ办？第二，许人、李靖、方แ补真怎么办？他三人会叫咱们走么เ？小人怕，别走不成，先内斗一番，可就得不偿失了。”
兵法云：谋胜于未胜，慎失于未失。毕千牛追随邓ฑ舍日久，别的没学到，谨慎小心一条，学了个ฐ十足，他道：“杨将军说的不错，撤回双城，好似最佳选择。不过，河将军所虑，将军也得深思。
他挥刀后指，喝令监阵官们：“悬溃卒之首，将旗杆拿来，放于阵前，以儆效尤！”
死士为苍鹰之旗。死士的首领闻声跃出，许人刀指前线：“左翼百米，给你半刻钟็，陷阵溃敌！”
“百夫长，毕千牛！”
处处惊雷，响彻阵中。
下午的阳光，很炙热；正前方是轻盔轻甲的元军骑兵；身后左ุ右是一望无际的红旗、红袍。人、马踩踏出的烟尘，漫漫天天，呛入鼻中，邓舍忍不住咳嗽几声。
“拿旗来。”邓ฑ舍伸手，问毕千牛要过来绣着飞鸟的大旗。按照ั关铎的军制，飞鸟旗，代表骑兵。
他收回马刀，嘡啷一声，将之入鞘。回转过来身子，面对诸人，他问道：“昨日我得辽阳军报，盖州攻坚战已经打响，值此关键时刻，鞑子忽有此举，其意不在潘美，而必在辽阳。我军该何去何从？鞑子有三万余人出城，我军只有五千，是去救援潘美？或是回军辽阳？救援潘美的话，怎么救？召诸位来，所议者，此两事也。”
邓舍得哨探回报时的第一反应，不是紧张，反而是长出了口气。他筑营太子河边三四天了，盖州的战事也打响了，沈阳要是再没一点动静，那可就真的诡异了。该来的，总会来；总比该来的，它偏偏不来的好。最起码，叫人松了口气。
愿此香遍满十方แ世界。无边佛土中无量香庄严，具足菩萨道，成就如来香。”
忏悔词都是固定的，沙刘ถ二略带沙哑的嗓音，回荡堂内。他跪在地上，虔诚真心，闭着双眼，面对佛像，他道：“至心忏悔，我弟子沙刘ถ二及法界众生，从无始以来，……广造十恶及五元间一切重罪，无量无边说不可尽。十方诸佛常在世间，法音不绝，……”
想到此处，潘诚翻身而起，那侍女措不及防，长长的指甲划上了他的腹部。潘诚吃痛，顿时大怒，拽着她的头发，一脚踢开，喝令门外亲兵：“拉出去，砍了！”
潘诚挥了挥手，轻描淡写地道：“扔出去，喂狗。”
他随着众人凛然尊命，看看天色还早，同诸人分手，绕回自己的官厅，转了一圈，询问过僚属，没有需要处理的急务。仍不肯走，秉着尽职尽责的本分，他待在堂上直坐到薄暮时分，这才起身回府。
“喜事？”
他话音一落，站起一片，都嘻哈哈端着酒杯，来找邓ฑ舍敬酒。邓舍吃过一次亏，岂会再上当？忙也起身，笑道：“诸位将军都是豪爽人，南征北战，大名我已๐久仰了，今日能与诸位把酒相欢，我欣慰的很。只是酒量浅，不敢多喝；战事将近，明日也要早起。这么着，咱一杯到เ底，如何？”
邓舍亮起杯底，向众人照了一照，道：“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潘将军，自回辽阳来，早想和诸位见见，可惜一直没得闲暇，拖延至今。”一伸手，道，“请坐，诸位请坐。”空杯放下，自有陪坐官妓识趣斟ต酒。
柳大清大大咧咧，道：“嗐，有甚么毛病？不会打仗的装会打仗的装不成，会打仗的装ณ不会打仗的还不简单？反正咱们就是第一波上去冲锋的料儿，裹些百姓，拿去送死，死够了，冲锋也就完了。接下来，都是主力的活儿，主攻又轮不到咱们。将军放一百个心，绝不会叫那些瞧出不对。”
胡忠道：“将军说的是，小人等谨记在心。”兵源得了补充，另有个问题，他吞吞吐吐，道，“往日裹来的百姓，军中都没兵器配给。百姓们，死了也就死了；将军的精锐，大不一样，既然拨给小人等，那，……”
潘诚又道：“再说了，万一我军失利，又万一平壤有个闪失，我二十万大军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进退失据。怎么办？你想将我二十万大军就此葬送么？”
他似乎心潮澎湃，难以自抑，仰头闭目良久ื，面上因激动而起的潮红方แ才慢慢下去。他把眼睛睁开，望着诸人，放缓了声音，道：“老夫相信，在场诸位，没有惜死的人。人固有一死，有轻如鸿毛，有重如泰山。如何选择，不言而喻。”
邓ฑ舍继续回去把信写完。等杨万虎来的空儿，门外亲兵来报，有人送来一封请帖，展开来看，请邓舍晚上赴宴的。语气热情，署名潘美。潘美此人，邓舍知道，乃ี潘诚的义子。
由潘美出面来宴请邓舍，一来职位相当，二来年龄相差不大，三来潘美晚辈的身份，不致引起关铎的不满。即便不满，年轻人之间的交往，他也无话可说。同时，不落了邓舍的面子。算是一步妙棋。邓舍拈着请柬瞅了会儿，没料到来的这么快，对辽阳三巨头的微妙关系，多了点把握。
关铎急火上头，头疼加剧。他一手扶头，一手拄剑，只觉得头晕眼花，摇摇欲坠。他急声喝道：“侍卫呢？亲兵何在！”侍寝的婢妾胆怯怯，从床上爬起来，扶着他，想让他坐回床上歇息片刻。
关铎推开了她们，拔剑出鞘，尽数砍死。两三个亲兵奔了进来。
“城中怎样？宫外怎样？”
“东门急报。李靖战死，邓舍入城。”亲兵队长瞧了眼横尸地上的婢妾，关铎罕有大发雷霆的时候，更别说当场杀人，“大人？”
“头痛的厉害。”关铎按着头，兀自振奋精神，道，“扶着我，出宫！老夫要亲临阵前，鼓舞士气。不就破了座东门么？算得了甚么！我城中数万大军，只要及时，完全能赶的他们出去。”
“邓贼打了胡忠的旗号，柳大清诸人旧部，尽数反了。大人，守不住了。”
关铎嗔目，熟识那亲兵队长良久，哇的一声，喷出口鲜ຒ血。灯光烛影下，他高大、羸弱的身躯岿然倒地。他拼力地想站起来，力气虚弱到握不住剑柄。东城门破、邓舍入城的消息，似乎ๆ一下子带走了他所有的精力。
他城头见着胡忠，就知道大事不妙，对杂牌部属做了很多的防备。有心不用，但是人马不足；把守城门，只以杂牌为辅，并且把各部的杂牌统统打乱，换其长官，拼凑防戍。却没想到，邓ฑ舍散入胡忠等人部下的人马，反而因此凝聚在了一起。
他的面色不复红润，他的双眼不复有神。
他的头风，他的腿伤。经年的戎马倥偬，南征北战。每一个关头的决策，他无人依靠；每一个夜晚的殚精竭虑，他只有靠自己。塞外的风，辽东的雪。自淮泗至辽东，辗转千里，数年中大小恶战何止百数。
他就像是一个永不知疲倦的斗士，为了他的追求、为ฦ了他的目标，他永远充满了斗志，他永远坚信成功便在不远的未来。
他才五十来岁，他自以为很年轻，但是他的头风、他的腿伤，他这一刻的虚弱，他现在的无力，每一样都在提醒着他，他老了，他输了。输掉了所有，输掉了一切。邓ฑ舍入城的马蹄声，宣告着，他失去了所有，所有这些年中他得到เ的；他失去了一切，一切在以后的岁月中，他想要得到、他想要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