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睡着了，不曾让她退下，她就在殿里守了一夜。这件事不必再提，让她有空的时候跟四娘再学学规矩就是。”皇帝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昨晚朕看的折子全部留中，让奏事处原样放着别ี动，朕自有处置。”
都说皇帝金尊玉贵没人能比，在御前这些亲近人眼里，辛苦劳累也算得上头一份。奴婢们陪着皇帝熬夜，白天能ม轮值歇宿，皇帝熬了夜，到เ了时辰照ั样得挣扎起来理政，早ຉ朝、日讲、大朝，哪一样耽搁了，御史们都要上折子劝谏。崔成秀私底下替皇帝算过，打从登基那一日起，除了有一年皇帝ຓ病了一个月，实在起不了身，没能上朝外，其他时候竟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臣子们的奏折里说得清清楚楚理直气壮，九州生民嗷ç嗷待哺，为人君父又如何忍心耽搁朝政，不闻不问呢？
就算是九重至尊，能ม做到的事也有限，皇帝ຓ心底满是无能ม为力的挫败，然而又无可奈何。自制太过成了习惯的人，于儿女情长上总会比旁人逊色些，皇帝ຓ既学不会像遂王那样唇舌灵便花言巧语，也做不到เ裕王想要就夺到手里的横蛮无忌，她只会尽自己所能地把自己能ม给的东西给出去，期望能换来顾沅一个ฐ心甘情愿，顾沅对她给的东西泾渭分明地冷淡，她就束手无策了。
皇帝素来起居极有规矩，自五岁起，除了某些重大典礼ึ不得已，午间小歇几乎ๆ是雷打不动，这么做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魏逢春在龙辇外扶着轿杆，窥着皇帝八风不动的脸色，略带不安地请示：“小爷歇得不好？可要传太医？要不，奴婢再请顾小——”
“不瞒魏总管，我全家前些年碰上瘟疫都没了，如今只有我一个，要掉脑袋也是我自己掉，牵连不到เ旁人！”兔子急了也咬人，李婉娘擦了擦眼泪，起身朝魏逢春一礼，脸上透出几分刚ธ烈气来，“魏总管说我大不敬，当着顾姐姐的面儿，咱们就好好说一说。司寝女史不必侍寝，即日另改旁的差使，这是魏总管九月二十六亲口对我传的旨吧？您是办老了差ๆ使的，‘即日’这两个ฐ字儿什么意思，不用我解释，可如今已经是十月十四了，我在围房里望穿了眼，也没人搭理。就算是御前差使一时不得缺儿，可上差前学规矩，总得姑姑来教吧？还有，您的那位徒弟魏莲说御前规矩严，无事不得乱走不得搭话，叫我呆在围房里头一步不许动，可我今日出了围房一看，除了我以外的人，可都不是这样——”
得罪了御前总管，日后只怕少不了苦头吃。左右是破釜沉舟，仗着对顾ุ沅性情有几分了解，李婉娘索性直截了当地反唇相讥：“要是当真好吃好喝菩萨供养，我还来这里做什么？您倒是勤快，派小太监给我按时按点送冷菜冷汤冷饭，就是忘了再给个ฐ香炉让我也暖和暖和。昨儿晚上下雪，我在围房里一夜没能冻死，还真该谢谢您。”
顾ุ沅轻细的脚步声停住了，殿内寂静无声，并没有挪动绣墩的声音。皇帝有些后悔，这样絮絮叨叨的啰嗦，想必顾沅又会觉得自己้话多了，她忍着担心等了一会儿，顾ุ沅的声音却突然伴着脚步声一起响起：“北冥有鱼，其名为ฦ鲲。鲲之ใ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一时书声在帐间蔓延开来，耳畔枕边，顾沅的声音仿佛无所不至又无所不在，皇帝ຓ心底莫名地涌起一股安然，她静静闭上眼睛，这一次再也没有无能入睡的寂寞焦躁——顾沅一篇《逍遥游》未完，她已经睡得熟ງ了。
暖阁里御案前换了崭新的绿地白边地毡，踩过坚硬的金砖之后再一脚๐踏上去，更觉脚下绵软，仿佛江南二月堤岸上初ม生的细细春草。皇帝ຓ也是一副才洗浴出来的模样，只穿着月白缎中衣，长松松编成一根辫子垂在身后，手里拿着几份晴雨表，立在御案后的大屏风前，正蹙着眉一一对照ั地图查看，听见响动并不回身，只道：“搁在案上，下去吧。”
她虽然说得正言厉色，但一张脸上红晕未消เ，衬着一身家常打扮，没了白日里一言九鼎的人君威严，反而像个装ณ正经说大人话的寻常少女，顾沅不由á自主地心软了些，朝着皇帝一礼：“臣还不曾谢过陛下今日的赏赐。”
端茶倒水这样的活计，总比其他几样稍好些，至少相见场合不算尴尬，皇帝如是想，却不曾注意到เ崔成秀和魏逢春两ä个对视一眼，彼此瞬间便有了默契：日后小爷临ภ睡前的那一盏安神汤，就都留给顾ุ小娘子侍奉了！
奉茶的差使并不难，难的是把握时间和察言观色。凉掉的茶要及时更换，皇帝一伸手，茶就得到手边，不能ม冷不能烫，更不能ม是空的。这放在旁人身上，非得揣摩个三五个ฐ月，被试过几次，才能正式当差ๆ，轮到เ顾沅，崔大总管一句话，顾沅第二日晚上便接了差使。
皇帝怔了怔，随即微微一笑：“母后知道了？倒不是她伺候得不好，是儿不想让她这么เ伺候。有的时候，不是事到临头，还真的看不出来，儿实在不喜欢司寝，不如还是撤了的好。”
“是。”皇帝ຓ朝太后一礼ึ，“母后安排得极妥当，儿遵命就是。”
御前总管每日随在皇帝身边，便是碰见了什么เ惹了皇帝ຓ不高兴的事儿，也该立刻๑处置了或是向上禀报，不然便是失职。崔成秀和魏逢春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否认：“奴婢们眼拙，实在看不出来呀！”
魏逢春大喜，一边儿叩头一边儿拿眼睛睃崔成秀：“奴婢这边儿都是按老规矩办事，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他故作犹豫，“崔总管近来出宫次数挺多，碰见过什么新鲜玩意儿也不一定。”
她拿定了主ว意，故作沉吟地看向裕王：“朕奉太后懿旨推迟了大婚，要是再纳少君，只怕有不孝的嫌疑ທ；嬷嬷们年纪大了，也不太相宜；就在宫女里挑两个出来充个数就是了，也不必兴师动众。”
“魏逢春!”眼看着裕王开始胡言乱语，皇帝又皱了皱眉，打断道，“你替朕送小皇叔出去，再去内务府传旨，选两ä个合适宫女，万寿节后晋封女史，慎密小心些，省得又有闲人聒噪。”
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这样被人动手动脚，实在屈辱之ใ极，赵荣心里头急，眼角瞥见顾沅依旧垂着眼睛端端正正跪在地上，仿佛并不在意，才松了一口气，上前赔笑道：“殿下，这一个ฐ是浣衣局里头挑出来的，在宫里不少年头，一直没能巴๒结上差ๆ使，所以比旁的看上去好些——”
“殿下说笑了。”赵荣脸上笑容有些僵，“殿下英明，要是这么เ样儿，奴婢直接把人送到遂王殿下府上就成了，哪里还用这么周折？”
顾沅的脸白了白，咬着唇朝赵荣一礼：“赵师傅，薛大人名满天下，他的文章我读过，人却没有见过。连之前的刑部那ว位许大人在内，顾沅平日都素不相识。这几位大人为ฦ何如此，”她微微苦笑，“顾沅实在不知。但无论如何，倘若大人们一意要追究，顾ุ沅必定一人承担，不连累็旁人。”
“那ว赵师傅的意思——”
“说得不错。”许志玄越想越觉得真切，他久ื居京城，对宫内规矩也略有耳闻。宫内选宫女和民间选丫ฑ鬟年龄标准基本一致：三年一大挑，选的都是十岁上下的小丫头，平日急着用人临ภ时小选，也必须在十六岁以下，为的是年轻好□规矩；又不是挑厨娘奶妈，谁会选二十几岁的娘子？可见其中ณ有情弊！顾沅是没什么门路的，又没什么钱财，除了皇帝，她还能ม倚仗谁去？
薛孝通是有名的大儒，为人端方แ，之前于皇帝ຓ议礼一事也反对最力，君臣两个险些就翻了脸。许志玄并不敢说顾沅的那件案子，只把顾沅隐瞒年岁入宫的事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遍，薛孝通果然上了心，将许志玄反复问了几遍，听得没什么破绽，拈着白须ี想了想，提笔写了封书信，递与许志玄道：“此事体大，倘若公开传言出去，只怕有伤陛下清名。老夫有个学生在内务府里做皇店管事，你与他提一提，让他暗地里打听打听。”说着又抚膝摇头叹气，“陛下自幼聪敏，当年开蒙，老夫与她讲《三字经》、《神童诗》，几乎ๆ是过目不忘，当真是圣明天生。先帝驾崩前，特地嘱咐我等，要好生辅佐陛下，远小人近君子，断不能ม让她走了前朝废帝的路。这几年老夫在内阁里，只觉得陛下勤政英敏，前朝废帝何能相比？却不曾想陛下年幼，在儿女私情上被人钻了空子——”
徐章忍无可忍，微微一哂，上前道：“陛下，那顾沅来历，臣也清楚，臣可否一言？”
“臣等不敢。”吴江与王博文齐齐躬身请罪，皇帝遥遥抬手止住：“与卿等何干？当日朕在日讲上与李瑞娘相谈，听她提起同乡，说是顾沅文才甚好，只是体弱多病，不得入朝应试，便留了心。那日微服听人论文遇到เ，见她果然文才甚佳，又家境淡薄，为书坊抄书赚些路费，一时起了惜才之ใ心，想要资助一二，又被她却而不受。这样的操守，也甚是难得，朕想起人人都说阳羡茶是君子茶，一时兴起，便赠了她一些，一是赞她操守，二是此物是雅物，市井中又价格不菲，有个万一，也可作个救急。顾沅本也不肯收，是朕见她对茶叶不甚了了，哄她是寻常茶叶，方แ才勉强收下。”皇帝脸上微微含笑，语气心平气和，“朕只想着日后她入了朝，也是君臣相遇的一段佳话，谁想到เ竟成了无妄之灾呢？”
两个坐在窗下闲话的中年女官里头高个的那个ฐ站了起来，声气也很熟络：“你师傅还是那么客气？身子可还好？”
几个宫女都摸不着头脑，不知是什么来路，卫安娘却轻轻撇了撇嘴，顾沅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一阵翻腾，悄悄后退一步，拉了拉卫安娘。卫安娘随着她退到人后，低声道：“那是对食，也叫菜户。我阿母说只要是在宫里一辈子的，差ๆ不多都——”
许志玄打量了顾沅几眼。刑é部天牢管事极严å，那些狱卒们私底下不敢玩花样，贫贱富贵都是一视同仁，不作践，也不能ม巴结。许志玄见多了人犯，再怎么样的美人进了监牢，几乎都是明珠蒙尘，蓬头垢面的没法看，唯有顾沅，虽然人也一样消瘦憔悴，可看得出来形容衣裳依旧ງ尽力打理得整齐干净，宽大的粗布囚衣穿在身上，竟然多了几分弱柳临ภ风楚楚动人之态，难怪迷得皇帝神魂颠倒。许志玄心下笃定，先是按规矩问了几句套话，后单刀直入：“你既ຂ然自称是寻常士子，从不与权贵谋面，可行李里却有此物。”他指了指衙役呈上来的茶叶，“我只问你一句，此茶你供称是林十一娘所赠，那林十一娘究竟是何人？”
眼看顾沅面上踌躇，许志玄心里暗自乐่开了花，立时打定了主意，倘若顾沅说得清，那就是明明白白蛊惑皇帝；倘若她说不清，那ว林十一娘就是匪类无疑了！他咳嗽一声，正色喝问：“岂有此理！贡茶贵比千金，她若与你只是泛泛相交，岂会以此茶相赠？可见是胡言乱语，搪塞本官。我也已๐遣人去内府查过：此茶宫内只赐了两位宗室，一位是北王殿下，年已三十许，与那ว林十一娘年纪不符；一位是遂王殿下，如今怀有身孕，闭门调养，又如何在七月里与你在慈寿庵谈天论文，赠你贡茶？其余勋贵大臣，更与你所言形貌相差甚远。郑廷机狂悖犯上，曾因权谋私，擅自截留แ御茶自用，又分与心腹手下，此人若非杜撰，便是郑党，你与她关系匪浅——还狡辩么？”他不容顾ุ沅解释，自案上抽了几根竹签一股脑แ扔下去，“人证确凿，倘若你再抵赖，不过是白白皮肉受苦——你可想清楚了？”
这句话实在让人费解，殿里人都是一怔，郑葭却依旧ງ不慌不忙：“太祖皇帝下旨ຈ，是立楚氏为后；陛下不提立何人为后，只提议礼，当时臣便有些疑心，只是阁臣们已๐经封还旨意，便不曾提——臣去查了之前几日的奏章，果然礼部上书请选皇夫，听闻陛下对如今勋贵子弟并不中意，可历来都是先立后宫后亲政，臣私下揣摩，不是陛下没有大婚的心思，又寻不出合适借口罢？
“倘若当真是这样，事情也好办。”郑葭道，“女帝ຓ本就不同男帝，太早大婚，也与孕育子嗣不宜。不如请老娘娘下旨，大婚人选暂且推到三年之后再议。等日后陛下年纪再长些，识得儿女情长滋味，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他话说得客气，身后人腰刀却已经半截出窍，李清与许汐对看一眼，便都应承。那ว些衙役都是办老了案的，这边言语稳住二人，那边已๐进了院。不过一刻๑功夫，只听里面家什响动了几声，一个衙役引着顾ุ沅，另外两个提着书箱等物一处出来，将一张纸递与李辰道：“这小娘子倒甚是老实，也没甚行李，只这几样东西，我等写了清单，到时一并交上去便是。”
李清听着声音有些耳熟ງ，细细端详那ว女子一会儿，忽然喜上眉梢，抢上前行礼道：“程先生在这里，阿沅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