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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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忙碌,迷糊,劳累;又须ี算计,又不便多算计;既须ี大胆,又该留神;感到茫然,又似乎不完全茫然;有了刺๐激,又仍然空虚。她不知道怎样才好,又觉得怎样都好。她瘦了。在不搽粉的时候,她的脸上显着黄暗,眼睛四围有个黑圈儿。她有时候想休息休息,而又不能休息,事情逼着她去活动。她不知道自己有病没有,而只感到有时候是在雾里飘动。等到搽胭脂ฦ抹粉的打扮完了,她又有了自信,她还是很强壮,很漂亮,一点都不必顾虑什么เ健康不健康。她学会了吸香烟,也敢喝两杯强烈的酒。她已找不到了自己้的青春,可也并不老苍。她正好是个有精力,有使命,有人缘,有福气的小妇人。

为避免,或延缓,堕入烟花的危险,桐芳用尽心计抓住了二小姐,她并不十分的恨恶招弟,也不想因鼓励招弟去胡搞而毁灭了招弟。她是被人毁害过了的女人,她不忍看任何的青春女子变成她自己的样子。她只深恨大赤包与日本人。她不能坐候大赤包把她驱逐到妓院去,一入妓院,她便无法再报仇。所以,她抓住了招弟作为自己的掩蔽。在掩蔽的后面,她只能用力推着它,还给它时时的添加一点土,或几根木头,加强它的抵御力。她不能冷水浇头的劝告招弟,引起招弟的不快;招弟一讨厌了她,她便失去了掩蔽,而大赤包的枪弹随时可以打到她。

戴着貂皮帽子,穿着有水獭领子的大衣,他到冠家来看“亲戚”。他带着一个随从,随从手里拿着七八包礼物——盒子与纸包上印着的字号都是北平最大的商店的。

脱去大衣,李空山一下子把自己扔在沙上,好象是疲乏的不得了的样子。随从打过热手巾๢把来,李空山用它紧捂着脸຀,好大半天才拿下来;顺手在毛巾๢上净了一下鼻子。擦了这把脸,他活泼了一些,半笑的说:“把个官儿也丢â咧,x!也好,该结婚吧!老丈人,定个日子吧!”

“就别骂街了吧,你们俩!”马老太太轻轻的走进来。“人家给呢是人情,不给是本分!”

李四爷夹着块粗白布走进来。“马老太太,给缝缝吧!人家祁天佑掌柜的真够朋友,看见没有,这么一大块白布,还另外给了两块钱!人家想的开:三个儿子,一个走出去,毫无音信,一个无缘无故的下了狱;钱算什么เ呢!”“真奇怪,瑞丰那小子怎么不跟他爸爸和哥哥学一学!”孙七说,然后把瑞丰不肯帮忙的情形,替长顺学说了一遍。

门上又响了一声。瑞宣问:“谁?”

“是!”瑞宣的手颤着,提上了鞋;而后,扯开屋门的闩。

同时,胖菊子拉着大嫂的手,教大嫂摸她的既没领子又没袖子的褂子:“大嫂,你摸摸,这有多么薄,多么เ软!才两块七毛钱一尺!”教大嫂摸完了褂๴子,她又展览她的手提包,小绸子伞,丝袜子,和露着脚指头的白漆皮鞋,并且一一的报出价钱๥来。

他俩走后,瑞宣必定头疼半点钟。他的头疼有时候延长到一点钟,或更长一些,假若冠晓荷也随着瑞丰ถ夫妇来访问他。晓荷的讨厌几乎ๆ到了教瑞宣都要表示钦佩的程度,于是也就教瑞宣没法不头疼。假若瑞丰ถ夫妇只作“自我宣传”,晓荷就永不提他自己,也不帮助瑞丰夫妇乱吹,而是口口声声的赞扬英国府,与在英国府作事的人。他管自己的来看瑞宣叫作“英日同盟”!

当大赤包赠送银杯,锦标,或别的奖品的时候,冠晓荷总想把自己的名字也๣刻上,绣上,或写上。大赤包不许:“你不要这样子呀!”她一点不客气的说。“写上你算怎回事呢?难道还得注明了你是我的丈夫?”

遇到蓝东阳在座,晓荷必和他斟酌一番。蓝东阳只会作诗与小品文,对编对联与题๤字等等根本不懂。可是他不便明说出来,而必定用黄牙啃半天他的黑黄的指甲â,装着用脑子的样子。结果,还是晓荷胜利,因为东阳的指甲已啃到无可再啃的时节总是说:“我非在夜间极安静的时候不能用脑子!算了吧,将就着用吧!”这样战胜了东阳,晓荷开始觉得自己的确有学问,也就更增加了点怀才不遇之感——一种可以自傲的伤心。

“来喽!”四大妈在院中答应。“甭提啦,又跟那个老东西闹了一肚子气!”

“你看哪,”她还在窗外,不肯进来,大概为是教少奶奶也听得见:“他刚由外边回来,就撅着大嘴,说什么南京丢了,气横横的不张罗吃,也๣不张罗喝!我又不是看守南京的,跟我什么脾气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

附近只有一家有电话的人家。那ว是在葫芦肚里,门前๩有排得很整齐的四棵大柳树,院内有许多树木的牛宅。葫芦肚是相当空旷的。四围虽然有六七家人家,可没有一家的建筑与气势能稍稍减去门外的荒凉的。牛宅是唯一的体面宅院,但是它也无຀补于事,因为它既是在西北角上,而且又深深的被树木掩藏住——不知道的人很不易想到那ว片树木里还有人家。这所房与其说是宅院,还不如说是别墅或花园——虽然里边并没有精心培养着的奇花异草。

瑞丰常常上牛宅来借电话,瑞宣今天是从牛宅迁来以后第一次来到เ四株柳树底的大门里。

“现在,你的腿还好好的,愿意去,只管去!不过,去过以后,你的腿……我说到เ哪里,作到เ哪里!”她的语声相当的低细,可是脸煞白煞白的,十足的表明出可以马上去杀人的决心与胆气。

桐芳拜访了若霞一次。她想:她自己的,与文若霞的,身分,可以说是不分上下。那么,她就可以利用这个职业相同的关系——一个ฐ唱鼓书的与一个女票友——说几句坦白而生作用的话。

瑞宣随手拉了一只小凳,坐在了灯前,象第一次并没看明白似的,又读了一遍。平日,他不大喜欢中国诗词。虽然不便对别人说,可是他心中觉得他阅过的中国诗词似乎ๆ都象鸦片烟,使人消沉懒散,不象多数的西洋诗那样象火似的燃烧着人的心。这个意见,他谦退的不便对别人说;他怕自己的意见只是浅薄的成见。对钱家父子,他更特别的留着神不谈文艺理论,以免因意见或成见的不同而引起友谊的损伤,今日,他看到孟石的这未完成的五律,他的对诗词的意见还丝毫没有改变。可是,他舍不得放下它。他翻过来掉过去的看,想看清那ว抹去了的两三个字;如果能ม看清,他想把它续成。他并没觉到孟石的诗有什么好处,他自己也轻易不弄那纤巧ู的小玩艺儿。可是,他想把这诗续成。

四大妈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大爷,听!他们回来啦!”说完,她瞎摸合眼的就往外跑,几乎ๆ被门坎绊了一跤。“慢着!四奶奶!”瑞宣奔过她去。

“咱们过得多呀!钱太太!”

祁老人的手颤起来。他没法回答她。想了半天,他声音很低的说:“钱๥太太!咱们好不好去求求冠晓荷呢?”他不会说:“解铃还是系铃人”,可是他的口气与神情帮忙他,教钱太太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至于吧!”

瑞宣没话可答,惨笑了一下。

把长孙媳妇叫来,老人用小胡梳轻轻的梳着白须,半天没有出声。老人在幼年只读过三本小书与六言杂字;少年与壮年吃尽苦处,独力置买຀了房子,成了家。他的儿子也只在私塾读过三年书,就去学徒;直到เ了孙辈,才受了风气的推移,而去入大学读书。现在,他是老太爷,可是他总觉得学问既不及儿子——儿子到如今还能背诵上下《论语》,而且写一笔被算命先生推奖的好字——更不及孙子,而很怕他们看不起他。因此,他对晚辈说话的时候总是先楞一会儿,表示自己很会思想。对长孙媳妇,他本来无຀须这样,因为她识字并不多,而且一天到晚嘴中ณ不是叫孩子,便是谈论油盐酱醋。不过,日久ื天长,他已养成了这个习惯,也就只好教孙媳妇多站一会儿了。

小顺儿的妈长得不难看,中等身材,圆脸຀,两ä只又大又水灵的眼睛。她走路,说话,吃饭,作事,都是快的,可是快得并不慌。她梳头洗脸擦粉也全是快的,所以有时候碰巧了把粉擦得很匀,她就好看一些;有时候没有擦匀,她就不大顺ิ眼。当她没有把粉擦好而被人家嘲笑的时候,她仍旧一点也不急,而随着人家笑自己。她是天生的好脾气。

李四爷把祁老人和天佑太太都拦住:“我起誓,准教你们看看他的尸!现在,你们不要去!等我都打点好了,我来接你们,还不行吗?”

祁แ老人用力瞪着小眼,没用,他还是迈不开步。“妈!”韵梅央告婆婆。“你就甭去了吧!你不去,也教爷爷好受点儿!”

天佑太太落着泪,点了头。祁老人被四大妈搀进屋里去。

李四爷和瑞丰走出去。他们刚出门,小文和孙七一块儿走了来。小文打通了电话,孙七是和小文在路上遇见的。平日຅,孙七虽然和小文并没什么恶感,可是也没有什么交情。专以头来说,小文永远到最好的理馆去理刮脸,小文太太遇有堂会必到เ上海人开的美容室去烫。这都给孙七一点刺激,而不大高兴多招呼文家夫妇。今天,他和小文仿佛忽然变成了好朋友,因为小文既ຂ肯帮祁家的忙,那就可以证明小文的心眼并不错。患难,使人的心容易碰到一处。

小文不会说什么,只一支跟着一支的吸烟。孙七的话来得很容易,而且很激烈,使祁老人感到一些安慰。老人已躺在炕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可是他还听着孙七的乱说,时时的叹一口气。假若没有孙七在一旁拉不断ษ扯不断的说,他知道他会再哭起来的。

职业的与生活的经验,使李四爷在心中ณ极难过的时节,还会计划一切。到了街口,他便在一个ฐ小茶馆里叫了两个人,先去捞尸。然后,他到护国寺街一家寿衣铺,赊了两件必要的寿衣。他的计划是:把尸身打捞上来,先脱去被水泡过一夜的衣服,换上寿衣——假若这两件不好,不够,以后再由祁家添换。换上衣服,他想,便把尸暂停在城外的三仙观里,等祁家的人来办理入殓开皌。日本人不许死尸入城,而且抬来抬去也太麻烦,不如就在庙里办事,而后抬埋。

这些计划,他一想到,便问瑞丰以为如何。瑞丰没有意见。他的心中完全是空的,而只觉得自己无忧无虑的作孝子,到处受别ี人的怜借,颇舒服,而且不无自傲之感。出了城,看见了尸身——已由那ว两位雇来的人捞了上来,放在河岸上——瑞丰可是真动了心。一下子,趴伏在地,搂着尸,他大哭起来。这回,他的泪是真的,是由心的深处冒出来的。天佑的脸与身上都被泡肿,可是并不十分难看,还是那么安静温柔。他的手中ณ握着一把河泥,脸上可相当的干净,只在胡子上有两根草棍儿。

李四爷也落了泪。这是他看着长大了的祁天佑——自幼儿就腼腆,一辈子没有作过错事,永远和平,老实,要强,稳重的祁แ天佑!老人没法不伤心,这不只是天佑的命该如此,而是世界已变了样了——老实人,好人,须死在河里!

瑞宣赶到。一接到电话,他的脸马上没有了血色。嘴唇颤着,他只告诉了富善先生一句话:“家里出了丧事!”便飞跑出来。他几乎不知道怎样来到的平则门外。他没有哭,而眼睛已看不清面前的一切。假若祖父忽然的死去,他一定会很伤心的哭起来。但是,那只是伤心,而不能教他迷乱,因为祖父的寿数已到,死亡是必不可免的,他想不到父亲会忽然的死去。况且,他是父亲的长子:他的相貌,性格,态度,说话的样子,都象父亲,因为在他的幼时,只有父亲是他的模范,而父亲也只有他这么一个ฐ珍宝接受他全份的爱心。他第一次上大街,是由父亲抱去的。他初学走路,是由父亲拉着他的小手的。他上小学,中ณ学,大学,是父亲的主张。他结了婚,作了事,有了自己的儿女,在多少事情上他都可以自主,不必再和父亲商议,可是他处理事情的动机与方แ法,还暗中与父亲不谋而合。他不一定对父亲谈论什么,可是父子之ใ间有一种不必说而互相了解的亲密;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够了,用不着多费话。父亲看他,与他看父亲,都好象能由现在,看到二三十年前;在二三十年前,只要他把小手递给父亲,父亲就知道他要出去玩玩。他有他自己的事业与学问,与父亲的完全不同,可是除了这点外来的知识与工作而外,他觉得他是父亲的化身。他不完全是自己,父亲也不完全是父亲,只有把父子凑到เ一处,他仿佛才能感到安全,美满。他没有什么野心,他只求父亲活到祖父的年纪,而他也๣象父亲对祖父那样,虽然已留下胡子,可是还体贴父亲,教父亲享几年晚福。这不是虚假的孝顺,而是,他以为ฦ,最自然,最应该的事。

父亲会忽然的投了水!他自己好象也死去了一大半!他甚至于没顾得想父亲死了的原因,而去诅咒日本人。他的眼中只有个ฐ活着的父亲,与一个死了的父亲;父亲,各种样子的父亲——有胡子的,没胡子的,笑的,哭的——出现在他眼前,一会儿又消灭。他顾ุ不得再想别的。

看见了父亲,他没有放声的哭出来。他一向不会大哭大喊。放声的哭喊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他是好想办法的人,不惯于哭闹。他跪在了父亲的头前,隔着泪看着父亲。他的胸口痒,喉中甜,他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腿一软,他坐了在地上。天地都在旋转。他不晓得了一切,只是口中还低声的叫:“爸爸!爸爸!”

好久,好久ื,他才又看见了眼前的一切,也觉了李四爷用手在后面戗着他呢。

“别这么伤心哟!”四爷喊着说:“死了的不能再活,活着的还得活下去呀!”

瑞宣抹着泪立起来,用脚把那口鲜红的血擦去。他身上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脸上白得可怕。可是,他还要办事。无论他怎么เ伤心,他到底是主持家务的人,他须把没有吐净的心血花费在操持一切上。

他同意李四爷的办法,把尸身停在三仙观里。

李四爷借来一块板子,瑞宣瑞丰和那两个帮忙的人,把天佑抬起来,往庙里走。太阳已偏西,不十分暖和的光射在天佑的脸上。瑞宣看着父亲的脸,泪又滴下来,滴在了父亲的脚上。他浑身酸软无力,可是还牢牢的抬着木板,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动。他觉得他也许会一跤跌下去,不能再起来,可是他挣扎着往前走,他必须把父亲抬到เ庙中去安息。

三仙观很小,院中的两株老柏把枝子伸到墙外,仿佛为是好多得一点日光与空气。进了门,天佑的脸上没有了阳光,而遮上了一层儿淡淡的绿影。“爸爸!”瑞宣低声的叫。“在这里睡吧!”

停灵的地方是在后院。院子更小,可是没有任何树木,天佑的脸上又亮起来。把灵安置好,瑞宣呆呆的看着父亲。父亲确是睡得很好,一动不动的,好象极舒服,自在,没有丝毫的忧虑。生活是,死倒更真实,更肯定,更自由!“哥哥!”瑞丰的眼,鼻,连耳朵,都是红的。“怎么办事呀?”

“啊?”瑞宣象由中惊醒了似的。

“我说,咱们怎么เ办事?”老二的伤心似乎已๐消逝了十之八九,又想起凑热闹来。丧事,尽管是丧事,据他看,也是凑热闹的好机会。穿孝,唪经,焚纸,奠酒,磕头,摆饭,入殓,开吊,出殡……有多么热闹呀!他知道自己没有钱,可是大哥总该会设法弄钱去呀。人必须尽孝,父亲只会死一回,即使大哥为难,也得把事情办得热热闹闹的呀。只要大哥肯尽孝,他——老二——也就必定用尽心计,筹划ฐ一切,使这场事办得极风光,极体面,极火炽。比如说:接三那ว天还不糊些顶ะ体面的纸人纸马,还不请十三位和尚念一夜经么?伴宿就更得漂亮一些,酒席至少是八大碗一个火锅,庙外要一份最齐全的鼓手;白天若还是和尚唪经,夜间理应换上喇嘛或道士。而后,出殡的时候,至少有七八十个穿孝的亲友,象一大片白鹅似的在棺材前๩面慢慢的走;棺材后面还有一二十辆轿车,白的,黄的,蓝的,里面坐着送殡的女客。还有执事,清音,闹丧鼓,纸人纸车金山银山呢!只有这样,他想,才足以对得起死去的父亲,而亲友们也必钦佩祁家——虽然人是投河死了的,事情可办得没有一点缺陷啊!“四爷爷!”瑞宣没有搭理老二,而对李老人说:“咱们一块儿回去吧?怎么办事,我得跟祖父,母亲商议一下,有你老人家在一旁,或者……”

李老人一眼便看进瑞宣的心里去:“我晓得!听老人们怎么说,再合计合计咱们的钱力,事情不能ม办得太寒伧,也不能太扎花1;这个年月!”然后他告诉瑞丰:“老二,你在这里看着;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同时,他把那两个帮忙的人也打回去。

看见了家门,瑞宣简直迈不开步了。费了极大的力量,他才上了台阶。只是那么两三步,他可是已经筋疲力尽。他的眼前飞舞着几个ฐ小的金星,心跳得很快。他扶住了门框,不能再动。门框上,刚刚ธ由小文贴上了白纸,浆糊还湿着呢。他不会,也不敢,进这贴了白纸的家门。见了祖父与母亲,他说什么呢?怎么安慰他们呢?

李四爷把他搀了进去。

家中ณ的人一看瑞宣回来了,都又重新哭起来。他自己不愿再哭,可是泪已不受控制,一串串的往下流。李四爷看他们已经哭得差不多了,拦住了大家:“不哭喽!得商量商量怎么办事哟!”

听到这劝告,大家仿佛头一次想到死人是要埋起来的;然后都抹着泪坐在了一处。

祁老人还顾不得想实际的问题,拉着四爷的手说:“天佑没给我送终,我倒要送他啦;这由何处说起哟!”“那有什么法子呢?大哥!”李四爷感叹着说,然后,他一语点到了题:“先看看咱们有多少钱吧!”

“我去支一个ฐ月的薪水!”瑞宣没有说别的,表示他除此而外,别无办法。

天佑太太还有二十多块现洋,祁แ老人也存着几十块现洋,与一些大铜板。这都是他们的棺材本儿,可是都愿意拿出来,给天佑用。“四爷,给他买口好材,别ี的都是假的!谁知道,我死的时候是棺材装呢,还是用席头儿卷呢!”老人颤声的说。真的,老人的小眼睛已看不见明天。他的唯一的恐惧是死。不过,到时候非死不可呢,他愿意有一口好的棺材,和一群儿孙给他带孝;这是他的最后的光荣!可是,儿子竟自死在他的前๩面,夺去了他的棺材,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最后的光荣才是真的光荣,可是他已๐不敢希望那个。他的生活秩序完全被弄乱了,他不敢再希望什么,不敢再自信。他已不是什么老寿星,可能的他将变成老乞丐,死后连棺材都找不到!“好!我去给看口材,准保结实,体面!”李四爷把祁老人的提案很快的作了结束。“停几天呢?天佑太太!”

天佑太太很愿意丈夫的丧事办得象个ฐ样子。她知道的清楚:丈夫一辈子没有浪ฐ费过一个钱,永远省吃俭用的把钱交到เ家中。他应当得到个体面的送,大家应当给他个ฐ最后的酬谢。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不定哪时就和丈夫并了骨,不为别人,她也๣得替瑞宣设想;假若再出一档子白事,瑞宣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她马上决定了:“爷爷,搁五天怎样?在庙里,多搁一天,多花一天的钱!”

五天太少了。可是祁老人忍痛的点了头。他这时候已看清了瑞宣的脸——灰渌渌的象一张风吹雨打过的纸。

“总得念一夜经吧?爷爷!”天佑太太低着头问。大家也无异议。

瑞宣只迷迷糊糊的听着,不说什么。对这些什么念经,开吊的,在平日,他都不感觉兴趣,而且甚至以为都没用处,也๣就没有非此不可的必要。今天,他不便说什么。文化是文化,文化里含有许多许多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不必由他去维持,也不必由他破坏。再说,在这样的一个ฐ四世同堂的家庭里,文化是有许多层次的,象一块千层糕。若专凭理智办事,他须削去几层,才能把事情办得合理;但是,若用智慧的眼来看呢,他实在不必因固执而伤了老人们的心。他是现代的人,但必须体贴过去的历史。只要祖父与妈妈不象瑞丰那样贪热闹,他便不必教他们难堪。他好象是新旧文化中的钟摆,他必须左右摆匀,才能使时刻进行得平稳准确。

李四爷作了总结束:“好啦,祁大哥,我心里有了准数啦!棺材,我明天去看。瑞宣,你明天一早儿到坟地去打坑。孙七,你匀得出工夫来吗?好,你陪着瑞宣去。刘太太,你去扯布,扯回来,帮着祁大奶奶赶缝孝衣。念经,就用七众儿吧,我去请。鼓手,执事,也不必太讲究了,有个响动就行,是不是?都请谁呢?”

韵梅由箱子里找出行人情的礼金簿来。祁老人并没看簿子,就决定了:“光请至亲至友,大概有二十多家子。”老人平日在睡不着的时候,常常掐指计算:假若在他死的时候,家道还好,而大办丧事呢,就应当请五十多家亲友,至少要摆十四五桌饭;若是简单的办呢,便可减少一半。“那么,就预备二十多家的饭吧。”李四爷很快的想好了主意:“干脆就吃炒菜面,又省钱,又热乎;这年月,亲友不会耻笑咱们!大哥,你带着她们到庙里看看吧。到เ庙里,告诉老二,教他明天去报丧请人。好在只有二十多家,一天足以跑到เ了。大哥!到那里,可不准太伤心了,身体要紧!四妈,你同天佑太太去;到那儿,哭一场就回来!回头我去和老二守灵。”

李老人下完这些命令,刘太太赶快去扯布。祁老人带着李四妈,儿媳与小顺子,雇了车,到庙中去。

刘太太拿了钱,已快走出街门,李四爷向她喊:“一个铺子只能扯一丈哟,多跑几家!”

韵梅也想到庙中去哭一场,可是看瑞宣的样子,她决定留在家里。

孙七的事情是在明天,他告辞回家去喝酒,他的心里堵得慌。

小文没得到任何命令,还继续的一支紧接着一支的吸烟。李老人看了小文一眼,向他点点手:“文爷,你去弄几两ä白干吧,我心里难过!”

瑞宣走到自己的屋中ณ去,躺在了床上。韵梅轻轻的进来,给他盖上了一床被子。他把头蒙上,反倒哭出了声儿。

泪洒净,他心中清楚了许多,也就想起日຅本人来。想到日本人,他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自己不肯离开北平,几乎纯粹是为家中ณ老幼的安全与生活。可是,有什么用呢?自己下过狱,老二变成了最没出息的人;现在,连最老成,最谨慎的父亲,也投了河!在敌人手底下,而想保护一家人,哼,想!

他不哭了。他恨日本人与他自己。

6๔1

似睡非睡的,瑞宣躺了一夜。迷迷糊糊的,他听到祖父与母亲回来。迷迷糊糊的,他听到韵梅与刘太太低声的说话,她们缝孝衣呢。他不知道时间,也摸不清大家都在作什么。他甚至于忘了家中落了白事。他的心仿佛是放在了与真实的交界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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