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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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越狱逃跑的消息比缉获黑娃ใ在县城引起的轰动还要大。那个ฐ由黑娃掏开的墙洞往幽暗的囚室里透进一个椭圆形的光圈,被各级军官反复察看反复琢磨,却没有一个人怀疑到เ白孝文身上,因为黑娃是白孝文率领一营团丁抓获的。白孝文按照筹算好的办法,严历地拷打站岗的送饭的团丁,因为只有他们才可以接近死囚室里的黑娃。道理很简单,拷问越严å历,他自己้就越安全,终于打得一个送饭的团丁忍受不住而招了假供。白孝文请示ิ了保安团张团长,就着人把奄奄一息的屈死鬼团丁拉出去埋了,这件事才渐次从记忆中消เ失了。

为了做得万无一失,白孝文于次日演出了一场辞官戏。他换了一件长袍礼帽的便装,把附有营长军阶标志的军服,把腰里那把短枪摘下来搁在军服上头,一齐呈放到桌子上,向张团长深深鞠了。一个大躬。张团长瞅着他虔诚的举ะ动,莫名其妙地问:“你这是干啥?”白孝文说:“枉费了你的栽培。严重失职——我引咎辞职。只能这样。”张团长晃一下脑袋,很不满意地说:“你怎能这样?是小娃娃脾ຆ气,还是书生意气?”白孝文更加真诚,“无颜๨面对本县百姓。”张团长说:“没有人责怪你嘛!岳书记候县长都没有说你失职嘛!”白孝文难受地摇摇头说:“我自己无地自容!”张团长笑了:“我刚把你提起来,等着你出力哩,你可要走,好吧,按你这说法,我也得引咎辞职!”白孝文没有料及这行动会引起团长的敏感,于是委婉地说:“说真话,我是想在担责任,旁人就不再对你说长道短……”张团长受了感动,就站立起来,把手枪拿起来,在手心抛颠了两下交给孝文,说:“快把袍子脱了,把团服换上,咱俩出去散散心。这屁事把人搅得鸡飞狗跳墙!”白孝文涌出眼泪来了。

“回原上。”

“回原上。”

整个红军陷入一种激战前的狂热之中,以致王副政委在下到炊事当伙头兵时,竟然连连受到士兵们的嘲笑和鄙视。廖军长现在尽可能ม认真地按照在黄埔军校学习的指挥艺术设计这场进攻……队伍终于拉出山沟进入坦荡如砥的关中平原了,此时刚ธ刚黎明。鹿兆鹏此时才弄清白,这支号称三十六军的红军部队上实际只有九百多人,不过是一个ฐ团的编制力量,心里就愈加忧虑和胆怯。在山区小镇茂钦根据地里,九百多人显得熙熙攘攘,一投身到雾雨蒙蒙的关中平原上以后,这九๡百多人的队伍就不再显示出浩浩荡荡的气势,反而觉得过于细瘦了点儿。他们沿途所经过的许多千户大村,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村社门族自立的保安队的偷袭和骚扰,根本不曾生一呼百应的情况。那些村庄里确实有gcd的地下支部ຖ秘密地活动着;他们没有得到任指示或消息,压根儿不知道这次军事行动,甚至搞不清楚这支穿着杂七杂人的衣服的军队是国军、上匪还是杂牌子地方武装。细雨绵绵,这是关中平原旱季里极为罕见的阴雨天气,池满河溢,遍地泥浆,找不到一坨干燥的立足之地,更拾不来一把柴禾。士兵们渴急了就喝路边的水坑里的泥水,好多人抱着肚子提着裤子拉稀不迭。姜政委执意选择雨天出击的理由是,反动派军队怕吃苦,怕夜战,也๣怕雨战,红军战士瞅准其弱点专事夜战雨战,因为ฦ红军士兵自小就在苦水里泡大,不计苦累,不避风雨。姜政委瞅住了敌手的弱点却忽视了自己้的弱点,这些自小生长在渭北以北黄土高原上的士兵全都是些旱鸭子,在粘湿滑溜的平原上行军不久就疲惫困乏็,全都被淋浇得湿透了衣裤溅湿了泥巴,变成落汤鸡或更像泥猴了。渡过渭河以后,在河岸边的柳林里暂作歇息。姜政委擦拭着眼镜片上的泥巴浑纹儿,怎么也๣擦不干净,他觉自己的衣襟和手指全部给泥巴๒弄脏了,无奈就把无法擦净的眼镜架上鼻梁,对瘫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的士兵们鼓劲打气:”同志们,再走立六十里咯就进城咧!老孙家羊肉泡馍,老白家饺子馆,西安饭庄葫芦鸡尽饱吃啦……”姜政委给士兵们打足气后,就把另外三个领导者引到远离士兵的柳林深处,坚定不移地说:“我回省省汇报情况兼作城内策应,你们继续前进,不能有丝毫的动摇情绪。咱们在滋桥北桥头会面。”姜政委连一个随身警卫不带,只身走掉了。

廖军长没有说话,连瞅一眼已转身离去的王副政委也๣没有,对鹿兆鹏和权副军长说:“我们还得往前走。”队伍被集结起来继续前进,近傍晚时赶到滋桥北边两个ฐ村庄之ใ间的空阔地带。鹿兆鹏和权副军长扮装成当地农民的模样走进了滋水桥街道,在桥北头踅磨好久看不到เ姜政委接应的任何迹象,俩人不敢再等,又离开镇子。权说:“我们像一条出了山的狼,天地开阔却危机四伏。”兆鹏苦笑一下没有说话,俩人回到集结地。廖军长急不可待地把他俩拉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以调侃的口吻说:“王副政委看来是吣到เ向上了!”廖军长问也不问接应的事,告诉他俩一个严å峻的事实:姜政委没有回省委汇报。那么姜ä政委到哪儿去了呢?半路上出事了或是……鹿兆鹏忙问:“你的根据?廖军长公开了一个秘密:队伍出山前,他背着姜政委派人进城向省委汇报,要求省委具体指示这次进军的方案。汇报的同志刚刚回来,让队伍赶紧撤回茂钦或先进入秦岭隐蔽。鹿兆鹏似乎ๆ顿然变得轻若一根羽毛,随便一股微风都可以掀起它来,那是一种真切的彻底灭亡的顶感。他揪住自己的头软软地蹲下去,说:“我没有阻止这个冒险我……。”权副军长诚挚地说:“廖军长我对不住你我混帐……”廖军长痛苦地摇摇头:“只怪我不怪你们。快不要说怪谁不怪谁的话,赶快挽救部队!”鹿兆鹏看见廖军长一张七色脸,痛苦恐惧,急迫悔恨,也还有冷静。他指使鹿兆鹏叫来了王副政委,仍然用他诙谐调侃的习惯说话:“好了,现在我们按你的意见办。你甭当伙夫了,当政委吧,代理那俩字儿太罗嗦,干脆去求了!”王政委仍然冷冷他说:“我已经改变‘撤回去’的主张了!”鹿兆鹏瞅着这个严厉得有点冷漠的王政委挪榆他说:“求毛总是不合股儿!”王政委说:“我们撤回去,要是茂钦的老窝给人捣了咋办?”廖军长拍一下王政委的肩膀说:“好了!咱们合到一股了——进秦岭!”

饥饿比世界ศ上任何灾给都更难忍受,鸦片的烟瘾作似乎比饥饿还要难熬,孝文跌入双重渴望双重痛苦的深渊,博大纷繁的世界已经变得十分简单,简单到不过一碗稀粥一个ฐ蒸馍或者一只乌紫油亮的烟泡儿。当小娥扫了瓦瓮又扫了瓷瓮,把塞在窑洞壁壁洞里包裹过鸦片的乳黄油纸刮了再刮,既扫不出一星面也捏捻不出一颗烟泡的时候,那个冬暖夏凉的窑洞,那ว个ฐ使他无数次享受过人生终权欢愉的火炕,也就顿时失去了魅力。八亩半水旱地和门房,全都经过小娥灵巧的手指捻搓成一个个烟泡塞进烟枪小孔儿,化作青烟吸进喉咙里。孝文从火炕上溜下来趿拉上鞋,刚跨出窑洞一步,小娥在喊:“你走了我咋办?”孝文回过头去:“我总不能引上你去要饭?等着,我要下馍给你拿回来。”他走出窑洞时没有任何依恋,胸间猛然燃烧的饥饿之ใ火使他眼冒金星鼻腔喷焰。孝文不加思索地往白鹿村东邻最近的神๰禾村去,进了村子几乎无暇顾及那些破烂低矮的门,端直走到神禾村头家财东李龟年的青砖门楼下。李龟年看他撇了撇嘴角就走进门去,支使孙子给他送来一个ฐ豌豆面搅着麦子面的混面馍馍。孝文不大在乎李龟年撇拉的嘴脸຀,沉浸在咀嚼混面馍馍的香甜甘美之中ณ。他斜倚在门楼下,一只肩膀抵在门楼突前的青砖柱体上,双手掬捧着那个泛着豌豆huang色的馍馍,腮帮上鼓起一个圆圆的蠕动着的圪塔。吃完以后,他小心认真地吸食撒漏在手心和指缝的馍渣碎屑儿,忽然记起小娥来,他顿ู时懊悔不迭随即又宽宥了自己:“算咧算咧已经吃完了算咧!等下回要到手一定给她送回去!”当他转到贺家坊贺耀祖家门楼下的当儿。正当午饭时间。贺耀祖๢家人报告了孝文来讨饭的消息走出门来,亲热备至他说:“啊呀孝文!你扛在门楼下做啥?进屋进屋快进屋来!”孝文跟着贺耀祖走进门楼进入院庭,心里想着,这回可以饱吃一顿了!

孝文继续往东南走,越往南走人地愈生疏,一天两ä天也难得讨一口剩饭一块馍,却不断遭到恶狗的袭击,迫使他捡起一根木根,而腿脚上被狗咬烂的伤口开始化脓ใ,紫红的脓血从小腿肚上流过脚๐腕灌进鞋帮里。他随后就开始烧,强烈的恶心使他干呕出一串串带血的粘液。那ว一夜他从栖息的庙台上翻跌下来,浑身象浸透了井水一样冷颤不止,脑子里却得到几天来的第一次清醒,而且意识到死亡即将临近了。这一刻突然想起小娥,他放声痛哭,呼喊着小娥的名字,趔趔趄趄离开庙台……

漩涡๥的中心反倒是平静的,白嘉轩已๐经清醒过来,接受冷先生的悉心治疗。治疗分两ä套措施同步进行,每天早晨空腹时和睡觉前煎æ服汤药,间隔一天由冷先生亲自给腰部伤位上裹缠膏药。白嘉轩不能翻身转腰,死死地仰躺在炕上接待前来看望他的亲戚好友和乡邻族人,他没有愤恨没有伤感甚至连剧烈的痛楚也不呻唤出来,平静淡漠地接受热切意诚的问候和安慰。七八天以后,腰伤刚见明显好转,背上和臀部压出的褥疮红肿化脓ใ引起高烧,白嘉轩几次烧得昏迷。仙草整天侍候在炕边端屎端尿擦洗身子,仍然没有能够阻止褥疮的生。冷先生重新า开了药方主治高烧,给褥疮配制ๆ了外敷药面儿,白嘉轩终于从又一次危机里缓活下来,显然变得十分虚弱了。他微微喘着气对孝文说:“你整天立在炕跟前做啥?该死的话你立在这儿也๣不顶啥喀!你该弄啥快弄啥。”孝文显得忧愁而又西惶,那个破烂砖瓦窑的景像克化不开的积食整得他心虚神๰移痛苦不堪。白嘉轩以为儿子为自己煎熬操心,就问:“咱村过会的日子快到咧。给戏班子磨面买菜的事安顿ู停当了没?”白孝文说:“现在还演啥戏哩!我跟麻子红把戏退咧:”白嘉轩瞪着眼问:“谁叫你退戏?”孝文解释说:“咱家遭了难,子霖叔家刚刚过罢丧事,谁还有心演戏凑热闹?我跟子霖叔商量了就说算咧不演戏咧。”白嘉轩摆一下头嘲弄地笑了:“说定要演的戏就要演不能ม退。你把你子霖叔叫来我跟他说。”

所有亲朋好友包括田福贤前来看望的时候,白嘉轩都保持着一种不失体面的大家风范,惟有姐夫朱先生走进来时他显得难以抑制的动情。他不顾朱先生和家人的百般劝阻,硬是要坐起来,疼得他渗出一头虚汗,才在妻子仙草垫给他的被子上斜倚起来。白嘉轩开门见山地说:“哥呀,你甭听人说白狼长白狼短的混话!不是白狼是黑狼——”朱先生虽然明智,却一时解不开白狼黑狼的隐喻。白嘉轩就一语道破:“这是黑娃ใ做的活!”朱先生不由一惊。

革命三十六弟兄在九个村子的农民协会里分别ี担任重要角色,他们坐在一间教室里,听他们的领ๆ袖鹿兆鹏作第一步工作总结和第二步工作计划.“同志们,我们已经打开了局面。同志们,我们第二步肯定比第一步要走得顺ิ利,步子也๣要迈得大一些,在五十六个ฐ村子里建立起农协。一当这五十个村子都挂起我们白地绿字的牌子,我们就建立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革命三十六弟兄激动得从椅子上纷纷跳到桌子上,一个弟兄说,“我们建立了农协得办点大事,人家说我们农协剪ຘ纂几拆裹脚布๧光能欺侮女人!”此话引起三十六弟兄热烈反响,连黑娃也忍不往说。“人家不怕我们。”鹿兆鹏纠正黑娃的话说:“我们不要人家怕。问题的关键是群众信服不信服我们。我们提倡女人剪头放大脚是对的,禁烟砸烟枪烟盒子也得到เ群众拥护,我们还得进一步干出群众更需要干的事来。同志们,说说群众反映最大的问题……”又一位弟兄说:“要叫群众害怕咱或者说信服咱能干实事,把三官庙那ว个老骚棒和尚给收拾了!”

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几十亩土地租给附近村庄的农民,靠收取租粮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私订下一个规矩,每年夏秋两季交租要男人来,而秋未议定租地之事,却要女人来而不要男人。那ว些前来交办租地手续的女人无论美丑都付出了相同的代价。这个老骚棒无论年轻的年老的,长得俏的长得丑的,一律不拒一律过手,这个ฐ秘密谁都明白谁也不愿说破。

白赵氏接受了儿媳仙草传达的儿子嘉轩要指教孙子媳妇的话竟然有点按捺不住。三个孙子一个孙女都从她的牵引下挣脱了手,从她的火炕上像出窝的鸟儿一样飞走了,只有三娃子牛犊还在靠墙的被筒里睡觉。家里的事情由嘉轩撑持她很放心,因为耳朵半聋听不清晰,因此就不去过问。每天晚上嘉轩仍然坚持睡前陪她坐一阵尽其孝道。她从早到晚坐在纺车前纺棉花,再把那一个ฐ个线穗儿拐到工字形的线拐上去,交给仙草去浆线织布。她很明白地限制自己不再过问家事,只是单纯地摇车纺线。她自己不觉察而仙草却早已๐感觉出来,她不说话是不说话,一说话就又直又硬,完全不像过去那么慈和婉约了。她听了仙草的活,就觉得接到了最重要的使命,当下从纺车下站起来走到孙子媳妇的窗外:“马驹家的到后头来,婆给你说话。”孝文媳妇也在摇纺车,随之就跟着婆的脚后跟走进上房里屋。婆坐在太师椅上,孝文媳妇怯怯地站在当面。白赵氏说:“你比马驹大。你十九他才十六。你身子披挂雄实,马驹还是个树秧。你要处处抬协他。你听下了没?”孝文媳妇满口答:“婆,我知道。我过门前俺妈也教导我,说要抬协他。他比我小我知道。”白赵氏说:“那你给婆说,你到屋几个月了,你咋样抬协他来?”孝文媳妇说:“我天天早ຉ起叮咛他,做活要可自家的力气,做不动的活甭硬做,小心伤了筋骨。”白赵氏问:“你还咋样抬协他?”孝文媳妇说:“我天天黑间劝他少念会儿书少熬点儿眼,白天上地黑间熬跟身子就亏下咧!”白赵氏仍不动声色问:“还有啥呢?”孝文媳妇说:“我常问他想吃啥饭,再给婆说了,就做他可口的饭。”白赵氏再问:“还怎么抬协他来?”孝文媳妇再说不出也๣想不到更多的抬协的事例,一低头又有了心计:“婆呀,你说该咋样抬协你的孙子?俺小辈人不懂啥,你老多指教才好哩!”白赵氏反问:“我说了你能做到?”孝文媳妇笑脸相迎:“婆说的话我不敢不做。”白赵氏再问:“我说了你不恼?”孝文媳妇说:“我咋敢恼婆说的话?我再不懂规矩也不敢不听婆的语。”白赵氏点点头:“那我就说——”孝文媳妇诚恳地说:“婆你有啥尽管说。”白赵氏压低声一字一板说:“你黑问甭跟马驹稀得那么欢!”孝文媳妇听到时猛乍楞了一下,随之就解开了被婆强调了重音的稀,是被婆脱๳淖牙齿漏风泄气的嘴把那个ฐ最不堪入耳的字说转音了,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喇地一下红赤了脸,羞得抬不起头来了。“话丑理端。”白赵氏不急不躁他说,“马豹十六还嫩着哩!你要是夜夜没遍没数儿地引逗他跟你稀——把他身子亏空了,嫩撅了,你就得守一辈子活寡!”孝文媳妇的头低垂得更下了:“婆……没有的事……”“看看马驹的脸色成了啥样子?还说没有!”白赵氏紧逼不放,“婆跟你实话直说,那个事跟吃饭喝汤一样,吃饱了喝够了不想吃也不想喝了,过不了一晌克化了又饿了也渴了,又急着吃急着喝了。总也没个完。”孝文媳妇咬着嘴唇硬着头皮站着恭听。白赵氏说:“我给你说,十天稀一回。记下记不下?”孝文媳妇咯咯讷讷:“记下了。”

第二天,婆又把她唤进上房里屋。她这回有了充分准备。婆一见她就说她骗了自己。她就向婆艰难地述说孝文不听劝阻,自己也没办法:“婆呀……被窝里……又不能打墙呀……”白赵氏嘬嘬脱光了牙齿的嘴:“我来试着打这堵墙,看看打成打不成!”她不知婆将怎佯给她的被窝里筑起一道隔墙。

书于籍以为善行。业谓居家则事父兄教予弟待妻妾在外则事长上结朋友教后生

二、过失相规

新的墓穴称不得豪华,只是用青砖箍砌了墓室和暗庭。这期间鹿子霖已经完成了打井的壮举。新า割制的木斗水车也已安装调试完毕,崭新的白光光的木头架子在伏天的曲阳里格外耀眼,骡子拉着木轮水车踏着欢快的步子,哗哗的水声听来再悦耳不过了。鹿子霖又挖来四棵柳树埋在水井的四个角上,树大之後就能遮住从三个方向射下的阳光,人和牲畜就可以不受暴晒之ใ苦了。

白嘉轩把亡父的尸骨安置於风水宝地让白鹿精灵去滋润,然後就背着褡裢进山去了。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掌柜吴长贵接待了他,像侍奉驾临的皇帝一样殷勤周到เ无微不至。俩人盘腿坐在终年也๣不熄火的热炕上,炕上铺着地道的榆林手工ื毛毯,小炕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全是山地特产珍品。一盘透着一股烟味的熏野猪肉,一盘清蒸锦鸡,一盘红烧娃ใ娃鱼,一盘费尽周折买来的熊掌,还有一盘猴头,白银耳黑木耳百合黄花等山地普通菜自然也不少。嘉ล轩心境很好,有意放纵自己้多贪了几杯,酒酣微醉,叙说近几年历道的凶事厄运,随之就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现在要在白鹿原上下找一个女人是很困难了,而且无法接受高出十倍十几倍的要价。他说:吴叔,这事拜托您了。吴掌柜不假思索满口应承:这不难。回去时你就把人引上。

白嘉轩对这个解析不甚折服,来时蒙结在心头的紧张怯惧情绪却松弛下来,但愿如此更好,这时候他才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惫不堪,两条腿已๐经僵硬,须得用手扳着挪到เ炕边上。姐姐和言劝导他现在应该什么เ事情都不要管,家里族里的事都交给儿子们去办,这样年龄和这样身体佝偻的人只图心情宽畅就够了。白嘉轩说:“我早都不理事了喀!”朱白氏反驳说:“为ฦ一个,你黑天雪地跑几十里,还说不理事不操心哩!”朱先生要到前院书房去做文墨事,叮嘱白嘉轩说:“不过你要记住昨天的日຅子。”

朱先生绝妙而诡秘的掐算不幸而言中,白灵正是在这一夜走向她的生命尽头的。

在这个奇异的后十几年不到二十年的一个ฐ春天,五个穿四兜制服的干部和一个ฐ穿灰色军装的军人来到白鹿村,寻向白灵的家。村人把那六个人引导到白嘉轩门口,指着那个在台阶上晒太阳像狗一样蜷弯着腰的老人说:“这是白灵她爸。”六个人连接和老汉握手。白嘉轩很不习惯握手拉胳ฑ膊的亲昵动作,甚至有点反感地说:“要说啥要问啥尽管说尽管问,捏我老汉的鸡爪子做啥?”六个人中的一个说:“老人家,我给你说件使你老伤心的事,你可得挺住──”白嘉轩不屑地笑笑:“你们小瞧老汉了!”那ว人就说:“白灵同志牺牲了……”白嘉轩“噢”了一声,微微扬起脱光了头的脑แ袋,用保剩下一只明亮的眼睛瞅着蓝天上的太阳没有说话,有关女儿白灵的记忆开始复活。那人从提包里取出一块黄地上刻着“革命烈士”红字的牌子交给他,他接到手里看了看,依然没有说话。那六个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向他行鞠躬礼。白嘉ล轩这时才问:“灵灵怎么死的?”六个人商量好了似的,全都不说死亡的具体情况,只是笼统地说gcd领导劳苦大众进行革命牺牲的先烈成千上万,赞扬白灵是个ฐ忠诚于党忠诚于人民的好同志。白嘉ล轩接着又问死亡的具体时间。军人还是笼统地说:“十二月。”白嘉轩问:“你拿庄稼人的历法说。”军人抱歉地笑着:“拿农历说大概在十一月……”白嘉轩突然把靠在腿旁的拐杖提起来,往地上一拄,斩钉ล截铁地说:“阴历十一月初ม七!”六个人惊讶地面面相觑,问他怎么知道的?白嘉ล轩以不可动摇的固执和自豪大声说:“我灵灵死时给我托哩……世上只有亲骨肉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浑身猛烈颤抖着哭出声来……

最终弄清白灵死亡过程的人是作家鹿鸣。这已经到了本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白嘉轩也死掉了,自然至死也不清楚女儿灵灵死亡的具体情况。鹿鸣翻阅一本专事追述死亡英雄的《革命英烈》杂志时现了白灵。

鹿鸣五十年代中期在白鹿村搞农业合作化时结识了白嘉轩,在白嘉轩的门框上看到过那块“革命烈士”的牌子,他写过一本反映农民走集体化道路的长篇《春风化雨》而轰动文坛,白嘉轩被作为ฦ中顽固落后势力的一个典型人物的生活原形给他很深印象。鹿鸣读了那ว篇追忆白灵生平死亡的文章,竟然激动不已,连着一周东奔西颠终于找到了文章作者。作者是一位满头白的革命老太太说她和白灵曾是同学,她和白灵一前一后被地下党转到南梁根据地。白灵在根据地清党肃反中被活埋时,她正在接受审查,就住在关过白灵的囚窖里等待活埋。此时,中ณ央红军到达陕北,周恩来代表党中央毛泽东亲赴南梁制止了那场内戕,她才幸免于难。那时候,白灵刚刚活埋三天……

鹿鸣没有惊诧而陷入深沉的思考,更令他悲哀的是,在他年过五十的今天,他才弄清楚,白灵是他的亲生母亲……

白灵一进入红军在南梁的根据地,就有一种受虐待的小媳妇回到娘家的舒展和放松的畅快感觉。她一看见那些在坪场上操练的战士,就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令她笑的是红军战士五花八门的服装ณ,有的是当地拦羊汉常穿的黑袄黑裤;有的上身穿一件有垫肩的国军军官呢了制服,下身却是一条手工缝制的大折腰棉裤;有的上衣是已๐经开花露絮的破袄,下身却穿着乡๥村士财主才穿的暗花条纹绸裤。帽子和鞋更不讲究了,有的戴国军士兵制帽,有的裹一块白布或蓝布帕຅子。脚上蹬着的有吃饭也是一样的。无论士兵,无论大队长支队长乃至最高统帅廖军长,都在一个锅里舀取同样的饭食。没有椅凳,更没有饭桌,大家一律蹲在地上,围成一圈边吃边聊,为数不多的几位女队员,也习惯了和男队员一样蹲在一堆吃饭。白灵第一次端着打上了洋芋丝小米干饭的碗蹲下去时,忍不住又笑得差点跌倒。

白灵被安排做文化教员。一孔窑洞里摆着石头树根和顺地放着的木头,战士和军官轮流上课,轮流进出窑洞,轮流坐石头和木头。她的黑板是一扇用锅底黑墨染制过的门板,粉笔是用黄土泥巴搓成指头粗细的泥条;后来有热心的战士在山坡上现了一种质地酥软的灰白料礓石,写出字来跟标准的粉笔锭儿相差无几,从而代替泥条。战士们则一人一根树枝在地上练写,白灵在黑板上写一划,战士用树枝在地上划一划,给战士教会了“gcd红军为人民打日本救中国‘这些字,而每个人名字就分别施教了,白灵面对那些稚气未脱的小战士,感到一种庄严和神圣,这些穿着五花八门连自个名字也๣不会写的大孩子,注定是中ณ国腐朽政权的掘墓人,是理想中的新中国的奠基者,他们将永远不会忘记在这孔土窑里跟她学会了读写自己的名字。她得到上至廖军长下至小队长的表彰,也得到游击队员们的拥戴,一方面是她出色的工作,另方面则由á于她活泼开朗的性格。她给游击队员教字学文化,也帮他们缝补撕裂磨损的衣裤鞋袜,报酬往往是要求他们给她唱一支家乡民歌。这些大都来自黄土高原沟沟岔岔时的娃子,操着浓重的鼻音唱出一曲又一曲悠扬哀婉的山歌,令人心驰神荡。他们生硬怪异的音,使她听不懂歌词的意思,常常一句一句、一字一字订正后才翻释成长安官用语言。她每得到一便抄摘到小本上,居然聚汇拢了厚厚一本,她把那些酸溜溜的倾汇爱的焦渴的词儿改掉,调换成以革命为内容的唱词,只需套进原有的曲调里,便在干部和队员中间很快流行起来,有一居然成为ฦ这支红军游击队的军歌。

白灵半年后调到军部做秘书๰。军部也是一孔窑洞,有五六个ฐ男女工作人员,她对他们包括廖军长都不陌生,不过现在接触的机会更多了。她第一次见廖军长是听他给队员们讲军事课。廖军长的面貌似乎就是一个军长应该有的面相;四方脸,短而直的鼻梁,方形的下巴,突出却不显“奔”儿的额头,那双镶嵌在眉骨下眼下,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石崖下的深涧。白灵一下子意识到游击队员有许多张和廖军长极其相似的脸型,这是黄土高原北部俊男子的标准脸框,肯定是匈奴蒙古人的后裔,或是与汉人杂居通婚是后代,集豪勇精悍智慧谦诚于一身,便有完全迥异于关中平原人的特点而具魅力。他是整个ฐ游击队里文化最高的人,也是军事知识最丰富的人。他毕业于黄埔军校,参加过北伐战争,随后被迫退到关中拉起一杆gcd举行。失败,又退回北部高原再次组军,直到把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又葬送到滋水县的秦岭山中。现在的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的番๘号,他已变得聪明,变得老练,再不贸然出击了。廖军长刚登上讲台土台子,突然指着白灵佯装愣呆呆地问:“这个同志哥儿啥时候溜进来的,我咋认不得?”白灵豁朗地站起来:“报告廖军长,战士白灵向你报到,我从西安逃来的,半个ฐ月了。”廖军长愈加显出楞呆莫名的神色问:“你是关中人?关中也有你这么เ漂亮的同志哥儿。”窑洞里骤然爆出轰然大笑,白灵也๣不由地脸红了。廖军长恍然大悟地自语道:“我还以为ฦ漂亮的同志哥儿、同志妹儿,都出在咱们陕北哩……”然后仰起头纵声朗笑……

白灵到廖军长的窑洞去送一份密件。廖军长突然问:“大地方娃ใ娃到沟岔里来,习惯不习惯?”廖军长总是开玩笑称她为大地方来的娃ใ娃或同志哥儿,却从来不称她为同志妹儿或直呼其名。她说:“挺好。”廖军长皱皱眉,摇摇头说:“不好不好,你说有什么好?这儿的人除了放羊再弄不了啥。没文化,没麦子,没棉花,连水出缺得要命──你没说真话。”白灵笑说:“这儿有好听的曲儿。”廖军长赞成地点点头说:“这倒说对了,曲儿可以称得上再好没有了!我走过好多地方,包括你们大地方关中,都听不到เ这么好的曲儿。你说还有啥好哩?”白灵笑说:“男娃ใ一个个都漂亮俊俏!”廖军长突然说:“给你找个女婿怎么样?”白灵就在那一刻๑,从身底的暗袋里摸出一条纸绺交给廖军长。那是临行时前兆鹏让她交给廖军长的。她进根据地时,没有交给廖军长,现在觉得有必要交出来了。廖军长看罢字条儿,站起来,久久地瞅着她,然后庄重地伸出右手。白灵和廖军长的手握在一起。廖军长说:“白灵同志!”白灵激动地说:“鹿兆鹏同志让我代他向你致敬!”廖军长说:“可是你……为啥到เ现在……才说呢?”白灵说:“我怕你太照ั顾我……廖军长说:“好啦!只要我活着就保你无事。以鹿兆鹏同志的名义……”

后来部ຖ队生了揭露国民党潜伏特务事件,并因此而导致了一场内乱,使这支刚刚蓬勃起来刚刚形成气候的红军游击队又急骤直下陷入灭顶之灾。那个特务以投奔革命的名义แ潜入根据进时,也带着西安地下党的路条,他比白灵晚半年来到南梁,被分配给一位游击大队长做随身秘书。他在前几天突然逃亡,游击队的情报小组从获得的证据最终鉴定出这个人可怕的身份。紧接着举ะ行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最高密谈,内容不得而知。又紧锣密鼓似的在当晚举行了支队长以上的干部大会,内容依然不得而知。白灵开始预感到自己已跌入一种危险的境地。这并不是她过于敏感,而是凭她的常识。她平时能旁听各种重要会议,名括廖、毕二人的最高决策。凡这些会议或决策,都由他们两ä三个机要人员作出记录,形成文字,写成决议,整个根据地的重大决策和军政大事都对她不存在保密的问题。她没有被通知旁听廖、毕的最高会议尚可zi9ei,而支队长以上指挥官会议也๣回避她参加,她就感到不正常,一种被猜疑,不被信任的焦虑开始困扰着她尤其是支队长以上指挥员会议之后,整个根据地里陡然笼罩着一片沉默紧ู张的严峻气氛,白灵从那些指挥员熟悉的脸຀上摆列的生硬狐疑的表情更证实了某种预感。她晚上失眠了,这是进入根据地一年多来的第一次困扰。第二天晌午,她被通知参加全军大会,会议由á毕政委做肃反动员报告,宣布组成肃反小组名单,紧接着就对十一个游击队员当场实施逮捕。白灵在惊恐里猛然现了,十一个被宣布为潜伏特务的,游击队员全部都是由西安投奔红军的男女学生,禁不住一阵哆嗦。

白灵被调出军部编入游击支队。游击队员们不再跟她学写名字,不再求她补缀衣服,更不给她唱动听的信天游曲儿,全都用一种狐疑,一种警惕戒备的眼光瞅她。白灵很痛苦却无法摆脱,整个ฐ根据地里迅掀起一股强大的仇恨风暴,甚至比对国民党当局的仇恨还要强烈。这是对内奸的,她可以理解,却忍受不住被怀疑被仇恨的压迫和冤屈。她终于决定要找廖军长去说明自己,突然被两个女队员扯回窑洞,正告她不许乱跑乱找,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早已被专人监控着。七八天后,又实施了第二逮捕,被拘捕的七个人仍然是从西安来的学生。白灵心里稍一盘算,全部从西安陆续来到根据地的二十一名学生,只剩下连她在内的二女一男了,这时她又感觉到,同样的下场已๐不可逃脱,而且已经为时不远。

第二次逮捕生的前一天晚上,第一批被逮捕的十一个人中的五个被活埋。第二天,就有一张布告贴在各大队聚会的窑洞门口。白灵是在她做文化教员经常进的那个窑洞门口看到的,五个全被判定为ฦ特务。到离第一次逮捕刚刚ธ半月时间,头批被逮的十一个中余下的六个ฐ和二次被逮的七个中的两个又被处死,同样采取的是挖坑活埋的刑é罚。这种处死的办法并不被队员们看为残忍,因为子弹太珍贵了。游击队员手中的枪和枪膛里的每一颗子弹都是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为此有许多游击队员牺牲了性命。这个时候,在根据地生了更严重的一个ฐ事,第一大队的大队长补充肃反小组下令逮捕。大队长在一次高层会议上拍着胸ถ脯对毕政委喊:“我敢拿脑袋担保那些西安学生绝对不会全部是特务!你把他们一个个活埋了等于自己消灭自己้!往后谁还敢投奔到咱们这杆军旗下……”会议结束的当天晚上,逮捕这位大队员的命令就形成了文字也形成事实。分歧一下子从高层逐级扩散一直到เ游击队员中间,裂缝在迅猛地扩大延长着。廖军长在惊悉他的爱将第一大队长被捆绑押进囚窑时,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忍耐,直接找到毕政委住的窑洞立逼他放人。毕政委毫不妥协:“拘押大队长是为了禁绝右倾思潮的蔓๧延,与潜伏特务有区别。不拘押大队长就会影响肃反进一步深入。”肃反小组被赋予绝对权力,可以审查一切人,廖军长实际只剩下对敌作战这一项军事指挥权。毕政委说:“你也防止右倾思潮冒头。”

接着生了一部ຖ分指挥员联名写血书要求停止杀人,停止肃反的请愿活动,毕政委毫不手软把那ว七八个政治异已๐全部逮捕,而且由肃反进一步展到揭右倾机会主ว义分子的斗争,一批又一批指挥员和游击队员被拘捕扣押起来,他们可能ม只说过一句对肃反态度不甚坚决的话。肃反早已过了原先的对象范围,也不管你是不是从西安来的那条路数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分歧终于展到表面化公开化,廖军长说:“你这是……”他气急如焚却不知给毕政委扣什么主义的帽子合适,急迫中ณ联想到那个叛变投敌的姜政委:“你跟那个叛徒是一路子货!”毕政委没有再继续争辩,而是签了逮捕廖军长的命令。毕政委召集全体将士会议,宣布肃反取得了彻底胜利,不仅挖出了潜伏到เ根据地来的一小帮特务,重要的是挖出了一条隐伏在红军里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其中的骨干分子结成了一个ฐ反党集团……

白灵是在这个大会上被捕的,她是西安来的二十一个人中最后被抓的一个,那是廖军长下了死令保护的结果;廖军长自己已被打入囚窑,白灵的保护也自然没有了。

白灵被抓得最迟,却被处死得最快,这可能主要是她与廖军长的过密关系被看作死党。也可能是她的野性子招致的结果。

她被关进囚窑,日夜呼叫不止,先是呼叫毕政委:“我要跟你说话!”接着呼叫毕政委的尊姓大名,随后就带有侮辱性畔性地呼叫毕政委的外号:毕——眼——镜——毕瞎子!看守囚窑的游击队员汇报给肃反小组,便决定提前审问她。白灵的嗓子堪称天生的铁嗓子金嗓子,在囚窑里像母狼一样嗥叫了三天三夜,嗓子依然宏亮,精神亢奋,双眼如炬。她看了一眼审讯她的肃反小组成员说:“叫毕政委来,我有重要话说。”

毕政委进来时踌躇满志地扶扶眼镜。白灵已无法控制ๆ腾起的激情,便执出砖头一样的话:“听说你也是‘关中大地方人’?”她引用了廖军长和她说笑时的用语,“我因为ฦ跟你同是关中人感到耻辱!”毕政委当即变了脸຀色:“你是最狡猾,也是隐藏最深的一个。你已经打入我们的心脏!”白灵已不在意毕政委说她是什么,说她是什么不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时间,是她不可能再争取得到的和他直接说话的时间。她像一头拚死的母狮"奇"书"网-q'i's'ูu'u''c'ูo'm"猛而又沉静地咆哮起来:“你的所作所为,根本用不着争辩。我现在怀疑ທ你是敌人派遣的高级特务,只有经过高级训练的特务,才能做到如此残害革命而又一丝不露,而且那么冠冕堂!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你就是一个野心家阴谋家,你现在就可以取代廖军长而坐地为王了。如果以上两点都不是,那么你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一个穷凶极恶的无赖,一个狗屁不通的混蛋!你有破坏革命的十分才略,却连一分建树革命的本领也不具备!我过去最憎恨的是那ว些软骨头叛徒,现在最瞧上眼的就是你这号难以形容的人……”毕政委烧骚得坐不住了,拍响了桌子:“廖军长庇护你,你迷惑了他!我早看穿了你,你骂我不在乎ๆ,这是fangeming垂死的疯狂……”白灵冷笑一声说:“我早已不考虑我的下场了,我的下场早都摆在那儿了。我今天死比前半月前一月死没有两样,唯一的好处是我把骂你的机会等到了!你处死我,我也同时记住:你比我渺小一百倍。”

…………

白灵被活埋就在那天晚上,天上下着雪。其余有关活埋她的细节和情节都无法查证。执行活埋她的两个游击队员后来牺牲在山西抗日阵地上。廖军长被周恩来下令释出囹窑后又当了正规红军师长,也๣牺牲在黄河边的抗日前线指挥堑壕里,是被日军飞机执掷的炸弹击中的。毕政委后来也๣到了延安,向毛泽东周恩来检讨了错误之后,改换了姓名,现已๐无从查找……

作家鹿鸣也不执意要找到毕某问询什么。他觉得重要的已不是烈士的死亡细节和具体过程,那ว仅仅只是对未来的创作有用,重要的是对生这一幕历史悲剧的根源的反省。[

第二十九章

朱先生的县志编纂工程已经接近尾期,经费的拮据使他一筹莫展,那位支持他做这件事的有识之士早已离开滋水,继任的几茬子县长都不再对县志生兴趣,为讨要经费跑得朱先生头麻,竟然忍不住撂出一句粗话:“办正经事要俩钱比求割筋还难!”引起他的那一班舞文弄墨的先生们一片欢呼,说是能ม惹得朱先生火骂人的县长,肯定是中国最伟大的县长。朱先生继续执笔批阅修改现已编成的部分书稿。孝文走进屋来,神色庄重地叫了声:“姑父。”把一张讣告呈到面前。朱先生接住一看,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两眼迷茫地瞅住孝文,又颓然低垂下去。这是鹿兆海ร在中条山阵亡的讣告。讣告是由兆海所在的十七师师部ຖ出的,吊唁公祭和殓葬仪式将在白鹿原举行,死者临终时唯一一条遗愿就是要躺在家乡的土地上。白孝文告诉姑父,十七师๲派员来县上联系,军队和县府联合主持召开公祭຅大会。白孝文说:“姑父,十七师师长捎话来,专意提出要你到เ场,还要你说几句话。”朱先生问:“兆海的灵柩啥时间运回原上?”白孝文说:“明天,先由á全县各界吊唁三天,最后召开公祭大会,之后安葬。”朱先生说:“我明天一早ຉ就上原迎灵车,我为兆海守灵。”白孝文提醒说:“姑父,兆海ร是晚辈……”朱先生说:“民族๣英魂是不论辈分的……兆海呀……”朱先生双手掩脸哭出声来……

那是前年深秋时节的一天后晌,朱先生在书院背后的原坡上散步,金huang色的野菊花开得一片灿烂,坡沟间弥漫着馥郁的清香,遍坡漫沟热烈灿烂的菊花掩盖不住肃煞的悲凉。朱先生久久凝视着原坡坡地上拨除棉杆的乡民,又转过身眺望着河川里执犁播种回茬麦子和庄稼人的身影,忽然心生奇想,如果此刻有一队倭寇士兵闯进河川或者原坡,如果有一颗炸弹在村庄或者堆满禾秆的垄田是爆炸,那拨花秆的抚犁的撒种的以及走出村口提蓝携罐送饭的乡民,该会是怎么一番情景……心头泛起一层“空有一番黄花开”的凄凉。他看见一辆汽车在河川公路上自西向东急驶,搅扇起来的滚滚黄尘骤起四散,汽车开到书院对面时却放缓度,然后岔开公路驶上朝南通向原根的官道,在滋水河边上停下来,一个ฐ人站在河岸上指指点点,另一个ฐ脱了鞋袜,挽起裤子涉水过河,沿着通往书院的弯弯小路走上来,朱先生看清他的衣着原是一位军人,便转过身依然瞅着山坡和河川深秋时节的田园景致。这里宁静安谧的田园景致与整个即将沦陷的中国是如此不协调,他怨愤以至蔑视中国的军人,无法理如此泱泱大国如此庞大的军队怎么就打不过一个ฐ弹丸之地的倭寇?朱先生看见看门的张秀才在书๰院围墙外的坡田上呼叫他:“你的学生鹿兆海来咧──”朱先生撩起袍襟急步走下坡来。

朱先生在书院门口看见了一身戎装的鹿兆海。鹿兆海举手敬礼,脚下的马靴碰得嗄哧一声响。换先生点点头礼让兆海到屋里坐。走进书房,鹿兆海神情激动地说:“先生,我想请你给我写一张字儿──朱先生轻淡地问:“你大老远儿从城里开上汽车来,就这要一张字儿?”鹿兆海诚挚地说:“是的,是专意儿来的。”朱先生调侃地笑笑:“你不觉得划ฐ不着吗?为我的那俩烂字值得吗?”鹿兆海ร并不觉察朱先生的情绪,还以为是先生素常的伟大谦虚,于是倍加真诚地说:“我马上要出潼关打日本去了,临走只想得到先生一幅墨宝。”朱先生“嚷”了一声扬起头来,急不可待地问:“你们开到啥地方去?”鹿兆海说:“中条山。”

朱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满眼都袒露出自责的赧颜:“兆海ร,请宽容我的过失。我以为你们在城里闲得无事把玩字画。”鹿兆海连忙站起抚朱先生坐下:“我怎么เ敢怪先生呢!我们师长听说我要来寻先生,再三叮嘱我,请先生给他也写一幅。他说他要挂到军帐里头……”朱先生的脸຀颊抽搐着,连连“哦哦哦”地感叹着,如此受宠若惊的现象在身上还未生过。朱先生近来常常为自己变化无常的情绪事后懊悔,然而现在又进入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昴状态中,似乎从脚心不断激起一股强大的血流和火流,通过膝盖穿过丹ล田冲击五脏六腑再冲上头顶ะ,双臂也๣给热烘烘的血流和火流冲撞得颤๶抖起来,双手颤๶巍巍地抓住兆海的双肩:“中条山,那可是潼关的最后一道门扇了!”鹿兆海也๣激昴起来:“要是守不住中ณ条山,让日本兵进入潼关践踏关中,我就不回来见先生,也无颜见关中父老。”

朱先生滴水入砚亲自研墨,鹿兆海要替朱先生研墨遭到分无声而又坚决的拒绝。朱先生控制不住手劲,把渐渐变浓的墨汁研碾出砚台。朱先生亲自裁纸,裁纸刀在手中啪啪颤着,从笔架上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墨,手腕和毛笔依然颤抖不止。朱先生挽起右臂的袖子,一直捋到肘弯以上,把赤裸的下臂塞进桌下的水桶,久久地浸ฤ泡着,冰凉的井中水起到了镇静作用,他用布巾擦擦小臂,旋即提笔,果然不再颤๶抖,一气连笔写下七个遒劲飞扬的草体大字:

砥柱人间是此峰

朱先生停住笔说:“这是我写的一七绝中的一句。我刚中举那阵儿年轻气盛,南行回来登临华山诵成的。现在我才明白,我连一根麦秆儿的撑劲都没有,倒是给你的师长用得上。”鹿兆海也情绪波动,泪花涌ไ出。朱先生重新铺就一张横幅,蘸饱墨汁再次毅然落笔:

白鹿精魂

朱先生写完放下毛笔,猛然抬起手咬破中指,在条幅和横幅左下方按盖印章的部位,重重地按上了血印。鹿兆海ร吃惊地看见朱先生中指上滴滴嗒嗒掉到字画上的血花儿,扑通一声跪下去:“朱先生放心,我一定要拿小日本一桶血赔偿先生……”朱先生枪然吟诵:“王师北定中ณ原日,捷报勿忘告先生哦!”

朱先生撕一块废纸裹๥住中指,坐下来时显得极为ฦ平静,温厚慈祥如同父亲:“兆海呀!临走还有啥事须ี得我办,你就说,只要我能ม办到……”鹿兆海也坐下来:“没有没有,没有啥事要劳烦先生的。我决定不回原上,免得俺爸俺妈操心。日຅后要是他们问到你,就说我们开拨到陕南去了。”朱先生说:“我会说好这事的,放心。”鹿兆海说:“只有一件小事要给先生添麻烦──”说着把手塞进胸襟,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铜元,腼腆地笑笑:“先生,你日຅后见到白灵时,把这铜元亲手交给她。”朱先生奇异地问:“一个ฐ铜子?你欠她一个铜子?也太当真了。”鹿兆海ร说:“半个。这铜元有她半个,有我半个,拿着就欠对方半个。”朱先生笑问:“那白灵拿着不是又欠你半个了?”鹿兆海说:“她欠我比我欠她好。”朱先生从兆海的眼睛里窥见了一缕深沉的隐情,便问:“不单是一枚铜子吧?”鹿兆海坦然叙说了这枚铜元的游戏所引起的俩人的衷情。“噢!天!”朱先生叹惋着,“那ว后来咋办呢?”

“后来……她成了我的嫂子。”鹿兆海ร嘲笑着说,“她跟我哥兆鹏都姓‘共’噢!”

“这么说这铜元比金元还贵重咯!”朱先生看了看龙的图案,又翻过来看了看字画ฑ,交还鹿兆海手上,“你应该带着。”

“我一直装在内衣口袋带着。我也从来没给任何人说过这个铜元的事。”鹿兆海ร平静地说,“我要上战场了。我怕这铜子落到鬼子手里就污脏咧……”说着就又把铜元递过去。

朱先生心里猛乍一沉,把铜元紧紧攥到手心,把铜元交给他而且讲述凝结在铜元上头的两颗๣年轻男女的情意,这行为本身,原来注释着鹿兆海战死不归的信念啊!朱先生说:“我会保存好的,等你回来再完壁归赵,还是由你送给灵灵好。”

鹿兆海站起来辞行。朱先生把编纂县志的同人先生一一呼叫出来为鹿兆海送行。十余个ฐ老先生一再拱拳,直送到书院门口。鹿兆海已经重新焕起精神来,“问:“先生还有啥话要说吗?”朱先生冷冷地说:“回来时给我带一样念物:一撮倭寇的毛。”鹿兆海嗄哧一声敬了个军团礼:“这不难!这太容易办到了。”朱先生更冷下脸说:“要你亲手打死的倭寇一撮毛。”

这是白鹿原绝无຀仅有的一次隆重的葬礼。整个葬礼仪程由一个ฐ称作“鹿兆海治丧委员会”的权威แ机构主持,十七师长为主任委员,滋水县党支部ຖ书记岳维山和候县长为副主ว任委员,会军队各界代圾和绅士贤达共有二十一人列为ฦ委员,名儒朱先生和白鹿村白嘉轩,以及田福贤都被郑๳重地列ต入。所有具体的事务,诸如打墓箍墓,搭棚借桌椅板凳,淘粮食磨面垒灶等项杂事,都由白鹿家族的人承担,白鹿轩在祠堂里接待了十七师和县府派来字置这场葬礼的官员,表现出来少见的宽厚和随和,对他们提出的新式葬礼的各项义程全部接受,只是稍微申述了一点:“你们按你们的新规矩做,族里人嘛,还按族里的规矩行事。”他转过身就指使陪坐在一边的孝武去敲锣,又对官员们说:“下来的事你们就放心。”

咣─咣─咣─咣,宏大的锣声在村里刚刚响起,接着就有族๣人走进祠๲堂大门,紧接着便见男人们成溜串拥进院子;锣声还在村子最深的南巷嗡嗡回响,族人几乎无一缺空齐集于祠堂里头了,显然大家都已风闻生了什么事情,以及知道了它的不同寻常的意义。白嘉轩拄着拐杖,从祠堂大殿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双手把拐杖撑到前头,佝偻着的腰颤抖一下,扬起头来说:“咱们族里一个娃ใ娃死了!”聚集在祠堂庭院里的老少族人一片沉默。白嘉轩扬起的脖子上那颗硕大的喉圪塔滞涩๳地滑动了一下,肿胀的下眼泡上滚下一串ธ热泪。眼泪从这样的老脸上滚落下来,使在场的族人简直不忍一睹,沉默的庭院里响起一片呜咽。白嘉轩的喉咙有点哽咽:“兆海是子霖的娃娃,也是咱全族全村的娃ใ娃。大家务必给娃娃把后事……办好……”有人迫不及待地催促:“你说咋办?快安顿人办吧!”白嘉轩提出两ä条建议:“用祠堂攒存的官款,给兆海挂一杆白绸蟒纸,一杆黑绸蟒纸:用祠๲堂官地攒下的官粮招待各方แ宾客,减除子霖的支应和负担。”族人一嗡声通过了。谁都能想到两条建议的含议,尤其是后一条,鹿子霖家里除了一个长工刘谋儿再没人咧呀!老族๣长白嘉轩这两ä条建议情深意义朗深得众望。白嘉ล轩接着具体分工,他一口气点出十三个族人的名字:“你们十三个人打墓箍墓,一半人先打土墓,另一半人到窑场拉砖。拉多少砖把数儿记清就行了。墓道打成,砖也拉了来,你们再合手把墓箍起来。”白嘉轩又点出十一个ฐ人去搭灵棚:“灵棚咋个搭法?你们按队伍上和县府官员说的法子弄。顶迟赶明个早饭时搭好,灵车晌午就回原上。”白嘉轩又一一点名分派了垒灶台淘麦子磨面的人,连挂蟒纸的木杆栽在何地由谁来栽也指定了。族人无不惊诧,近几年族๣里的大小事体都由孝武出头安顿ู,老族长很少露面了,今日亲自出头安排,竟然一丝不乱井井有条,而且能记得全族成年男人的官名,心底清亮得很着哩!白嘉ล轩最后转过脸,对待立在旁้边的儿子说:“孝武,你把各个场合的事都精心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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