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十五岁分家，以一个稚嫩的肩膀挑着担子，走遍了四省交界ศ地的几十个县，在兵匪盗贼间穿插往返。吃苦受罪还在其次，单是遇险就不下几十次。一次去安徽的砀山县贩麻花，傍晚回来时在黄河故道里遇上强盗。强盗紧ู追不舍，父亲挑一担麻花在故道的阴柳棵里左拐右拐，舍不得丢â下。那是五百根麻花，挑回家一根可赚两ä分钱。来回一百三十里，父亲都是连夜往家赶。那次父亲在黄河故道里周旋了一夜，最后还是把麻花都丢了，人也被抓住打了一顿。有一回去山东的荷泽贩卖粮食，中ณ途碰上打仗，粮食被没收，人留แ下修了三天炮楼，还被砍了一刀。那年日本人扫荡，鬼子突然进村，父亲带全家仓皇逃出，刚买的一头花牛未及牵出来。半夜里，父亲顺麦垄爬回村，想把牛偷出来。潜回家刚把牛牵在手上，就被日本游哨现，一阵排枪打来，花牛当场倒地死了。父亲赶忙滚进一条暗沟，仗着地形熟悉，一寸寸往村外爬行，进入野地，爬行三里多才脱险回来，双膝磨得血肉模糊……
他用血汗挣来的几十亩地和牲畜ไ不再属于他。
爷爷奶奶是喜欢我的。我能感觉得出来。特别我考上中学以后，那份爱心更是日渐浓厚。可是由于家庭关系的不正常，爷爷对儿孙都生分了。他从没有抚摸过我的头或时常弄点什么好吃的给我，却时常远远地盯住我看，直到我消เ失在他的视野里。后来才听母亲说，那次带我去县城，他根本就没有告诉我父母，是他偷偷带去的。那时他刚ธ从戒烟所里出来不久。爷爷在解放初住过三个月戒烟所，因为他吸大烟，住进去强行戒毒。
到我年岁渐大，逐渐了解这部家史后，我开始努力理解爷爷。我为他感到悲凉。他的古怪和暴戾和由此对父亲的疏远，都含着一个老人的无奈和绝望。他的满腔的仇恨和悲愤无处泄，只能怨恨儿子，怒其不争。在他时常远远地看着我的遥远而茫然的目光里，似乎ๆ含着他的酸痛和叹息：这孩子会有出息，可惜太晚了！
一个ฐ人被活埋前会想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但那ว一刻六舅肯定想起了他答应过八弟的话。他肯定记起了他的谎。他说过他要回来的。八弟还那么小，他不能骗他。
六舅明白得已๐经太晚。他才十九岁。也许当他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可他不能退缩。不然人家会说他是孬种。就为不当孬种，他宁肯舍弃这一条命。
那晚有一弯残月，残月在薄云里游动，夜色朦朦胧胧的。外祖父忽然现前头小路上有一个半截人向他作揖。半截人无腿，头戴一顶ะ辣椒帽，怪模怪样地冲他笑。外祖父以为ฦ眼花了，揉揉眼再看，半截人不见了。他胆子极大，向来不信鬼的，也就不以为ฦ意。可是走出几十步，那半截人又在前头的小路上拦住了冲他作揖，还是怪模怪样地笑。外祖父大喝一声：“什么人挡路！”再看，又不见了。如此三番๘。外祖父有些心惊肉跳。夜风凉凉的，他却出了一身冷汗，他相信真的撞上鬼了。这是个不祥的预兆。
母亲说，那ว是阴火，无法扑救的。大火烧了一整夜，庄园化为废墟，遍地尽是烂砖碎瓦。除了抢出一些金银饰，其余东西全烧光了。侧院的二十多匹大马在烟火中嘶鸣咆哮，终于挣脱缰绳踏出火海，已是烧得浑身流油，不久都倒毙在村头野外。
一个乡村小子对戏曲音乐的迷恋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流浪艺人怀里的马头琴，游方แ和尚手里的木鱼，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他时常懵懵懂懂地随在他们身后，从这家走到那家，从这村走到那ว村。痴痴的，呆呆的。终于，流浪ฐ艺人走远了，从荒草野径中消失在旷野尽头。那ว时父亲便爬到树上摘一片树叶，含在嘴里吹起来，吹得呜呜咽咽的，孤独而宁静，他就这么在野地里吹着蹓跶着，追逐着飞鸟、野兔，随手捡拾一片碎瓦放在口袋里。直到日暮黄昏，才蹒跚着回家。
爷爷到底不能容忍他的固执。父亲退学了。
又两ä个月，炮楼修起来了。两座。在院子里对角矗立。院墙也加固加高了。炮楼上三条快枪，加上几门土炮，一家人胆气壮了。果然，三五零星土匪再不敢大白天骚扰。夜晚捣乱，一阵枪打出去。大瓦屋家不再逆来顺受。
绑票的事仍在继续生，曾祖母又在卖地了。
那ว些曾属于我们共有的大树底、场院和麦秸垛呢？那些记录着我们淘气和快乐่的坑塘、土井和瓜园呢？还有当过小学的祠堂、庙会、说书场……那ว些哺育过我们身体和灵性的场景，也都随着岁月消失了吗？
我生下来体质就弱，后来又得过几次要命的病，疹子、白喉，几乎要了我的命。出疹子使我昏迷了十八天，长白喉使我一个月不能说话。病了多是吃汤药。满满熬上一大碗，闭上气喝下去。大人舍不得丢掉药渣，放在药锅里再熬半碗，再喝下去，喝得肚子圆滚滚的，一走路直晃荡，喘出的气都有一股药味。母亲说我小时候吃药特别ี乖๔，老是病恹恹地靠在墙角晒太阳，旁边放一只药碗，卧一条黑狗，半天不动一动。
童年的生活是破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