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菲爱上了舞蹈演员，尽管在教室里他们初次的亲热仅仅展到此为止。
她去找他说了怀孕的事，把他吓坏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不行，说完了不行他又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叫她坐下。他说不行啊，你应该知道你还是个孩子。她反问他说我还是个孩子？你把我抱在课桌上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还是个ฐ孩子呢？他就说怨我怨我，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谁让你这么招人喜欢呢？她泪水涟涟地说那ว你为什么还不要我呢？他就开始给她律，讲婚姻法。她脑แ子里没有法，从没有人郑重其事地给她讲过什么เ法律。她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连白痴也明白的法，可她既没想过杀人，也不欠谁的钱，法律和她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十六岁的她怀着舞蹈演员的孩子，她还得听他给她大讲特。照他的说法他们是犯了法的，她感觉到那么一点儿害怕。她说那我怎么办呢？演员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得把这个ฐ孩子……打掉。她说她不敢她也不能一个人去医院，她要他陪她去，他说那是不可能ม的，团里刚交给他一个重大的任务。他给她讲起遥远的四川：四川有个著名的泥塑展览《收租院》你知道吧？是控诉大地主ว刘文彩欺压农民的，团里准备把这个泥塑展改编成舞剧ຕ，舞剧《收租院》，派我去四川观摩，回来好进行编导。舞剧《收租院》呀，搞好了没准儿能轰动全国。这不是一般的编导这是政治任务，政治任务你懂吧？她不懂ฦ什么政治任务，好像在哪儿听说过刘ถ文彩，收租院，但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只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含糊其词地说可能ม要很长时间，十天或者三个月，政治任务是不惜时间的。他又车轱辘转地说了半天刘ถ文彩和收租院，叫人觉得唐菲要恨也应该恨这两样事，是这两样事弄得他不能和她相处，不能陪她去医院。
她继续指使她的“相好”为她干这干那ว。有一天，她突然想要给尹小跳和孟由á由一个出其不意，她指派白鞋队长夜里去偷学校的食堂，他们就真去，偷出一瓶豆油，几斤咸带鱼，小半袋富强粉，二十个鸡蛋和一些花椒大料什么的。她带领着他们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把这些食物送进了孟由由的家。尹小跳和孟由á由高兴得直在床上打滚儿，她们摸一摸鸡蛋，闻一闻花椒大料，用手指捻一捻高贵的富强粉，又抱起豆油瓶子舍不得放下。在那个鸡蛋和食用油都是凭票供应的时代，她们简直是财了，她们大财了，她们是地主ว，地主也不过如此！孟由由手心里攥着一把富强粉，立刻๑宣布她要用鸡蛋和富强粉制ๆ作萨其马。唐菲说你们做吧你们吃吧今天我不参加了，我和他还有别的事哪。说着她就走了。她们出来送他们——唐菲和白鞋队长，看她扭着屁股坐上他的车，搂住他的腰。这美人儿和这“英雄”啊，双双在设计院的小马路上骑车招摇。那时候全福安，全外省，全都，全中国，又有哪个女生敢公开坐在男生自行车上搂着男生的腰呢？惟有唐菲敢这么坐这么搂，这么惊世骇俗这么奋不顾身。
孟由á由开始尖叫，尹小跳开始大笑，唐菲也笑着从容地穿好衣服，接着她为她们做进餐前的化妆。那也是很简单的，只需把嘴唇点染。她撕一块红纸弄湿，让她们把湿红纸夹在两片嘴唇中间紧紧ู闭嘴，红纸上的红色就印在了唇上。一时间她们都变得容光焕了，她们都带着点儿妖气。她们红着嘴唇坐下来进餐，说话也拿腔儿捏调儿。“请给我来一份乌克兰红菜汤。”尹小跳对孟由á由说。孟由由á立刻殷勤有加地照应，脑袋上扣着一顶她用白纸自制的高高的厨师帽。唐菲则勾着兰花指点名要吃第比利ำ斯泡菜，说这话时她手中夹着一支烟，一支真的烟。她们吃了，喝了，就想听故事了。她们的肠胃得到了滋润，她们的精神也需要填。这讲故事的事多半由尹小跳承担。
其实是个ฐ很一般的故事：一个名叫热妮娅的姑娘和未婚夫米佳在郊游的时候闹别扭，整整一天米佳想尽办法都没能让热妮娅ๅ高兴。他一会儿出怪样儿，一会儿讲趣闻，一会儿唱支歌儿——热妮娅爱听的歌儿，热妮娅ๅ仍旧绷着脸。于是，当他们在一家小餐馆吃饭时米佳就故意和邻๑桌的姑娘说笑，和邻桌的姑娘说笑，好引起热妮娅吃醋——小说里是这么เ写的，尹小跳讲道。她一边讲一边也觉得这小说没什么意思，她只对小说里的“吃醋”产生兴趣。她从这小说里读到了一种不直接的感：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有时候他却要去和另一个女人说笑，来使他爱的这个女人吃醋。这个女人若是吃醋了那ว就证明她是爱他的重视他的，一个男ç人有时候要用这种拐弯儿的办法，用和别ี的女人亲热的办法来爱那个他心爱的女人。这种转弯抹角的对感的验证方法，这米佳式的“吃醋法”对尹小跳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吸引力。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多么麻烦纷乱千回百转啊，可是“吃醋”到เ底又是什么滋味儿呢？
她们以孟由由家为ฦ据点，不厌其烦地阅读它，实践它。孟由由在尹小跳的协助下先成功地做成了烤小雪球。当她们脑袋挨着脑袋，守在蜂窝煤炉子旁边，眼看着那一勺儿一勺儿放进牛奶锅里的蛋白浆真的吸足牛奶变成一颗一颗“小雪球”时，她们激动得差不多快要哭了。她们觉得她们已经站在了一个新的起点，在这个起点上她们展示的已不再是小手艺，而是大艺术，大艺术。她们手持小勺儿，将那ว雪白的小雪球和着嫩黄的浓汁轻而又轻地放入口中，摊上舌面，让舌头承接它品味它；她们屏气凝神地咀嚼它琢磨它。她们对它有有意，它也对她们有意有。它染香了她们的嘴和肠胃，它的浓郁的滋味告诉她们，生活是可以这样美。孟由á由á决不打算走回头路再去做什么烤粉条儿炸肥肉，她的野心是做遍《苏联妇女》上所有的好菜！
她们研制“亚美尼亚烤肉排”：“在猪肉末里拌上生鸡蛋黄，盐、胡椒粉、洋葱末，然后做成肉排；将肉排拍上面粉，抹上生鸡蛋，撒上面包屑，放入烤箱烤十——十五分钟；用肉汤做成番茄调味汁，做法如下：在肉汤里加番茄汁烧开，加味精、盐及少量面粉或淀ຖ粉。最后将烤好的肉排放入盘子浇上调味汁即可。”她们没有烤箱，孟由á由急中ณ生智就把烤变成了煎，在饼铛里抹上油，微火煎æ出肉来也很香。
孟由由你是多么เ聪明可爱呀！尹小跳自内心地想。尽管她尹小跳从未想过长大要当厨师，但对吃的热爱一点儿也不亚于孟由由á，在这点上她和孟由由á简直可以说是臭味相投。她却不如她能够表达得这么淋漓痛快，这么เ率真直白，又这么……这么เ腐朽糜烂。当革命是暴动的时候，她们却在这里大讲请客吃饭和什么เ厨师的白帽子。这就是追求腐朽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就是腐朽糜烂。尹小跳一边在心里批判着自己，一边又按捺不住地认可着孟由由á理论的无法批驳。她非常非常愿意和孟由由á一起偷偷地享受一下腐朽，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体味一下糜烂。
孟由由要请客了，初冬的一日，放学之后她邀请尹小跳星期天去她家赴宴。她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这段时间家中只她一人。她的父母和尹小跳的父母一样都在苇河农场，平时她和姥姥ณ在家过日子。最近孟由á由的小姨生孩子，姥姥ณ到小姨家看孩子去了，剩下孟由由á独自在家。
后来我妈就上吊了。唐菲说。
我在。唐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