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菲说舅舅你说话呀？
唐菲说您呢，您想过没想过我的难处？
听我说，你的身体条件实在是好，为什么你不参加思想宣传队？我觉得你来做《洗衣歌》的领ๆ舞肯定合适，我一直在注意你。有一天那ว舞蹈演员在校园里截住唐菲对她说。
看来他不想把话题往这方面引，他愿意说和他的专业有关的话。他说你，你练习过舞蹈吧？她告诉他说没有，她从来没跳过舞，她也不喜欢跳舞，今后她也不打算学跳舞。出于对自己美貌的自信，唐菲故意把跳舞从自己身边远远地推开，她用不着拿假装喜欢跳舞来吸引这舞蹈演员，用不着拿瞎编自己跳过舞来和这舞蹈演员套近乎。整个儿的人就在这里摆着，从来没跳过舞还有这么好的身材呢，要是再受过几天舞蹈训练还不就成了天仙，天仙啊。唐菲有些孩子气地想。
唐菲说，我不会吃醋，但我会让她们吃我的醋。
唐菲总是显得非同一般，她就是非同一般。当尹小跳她们讨论自己会不会吃醋的时候，她想的是让别ี人吃她的醋；当尹小跳她们艳羡电影里的生活，感叹着要活得像电影一样的时候，她对她们说：我就是电å影。
尹小跳对烹饪中属于“刀刻”功夫的这类技艺均不感兴趣。当她成年之后，在宴会上见到เ一些用萝卜水果刻得“栩栩如生”的孔雀、花朵或用松花蛋摆成的金鱼什么เ的，她都觉得恶俗不堪，她觉得一名厨师在这上边花费如此气力真是大可不必或者简直就是烹饪当中的歪门邪道。因此她不给孟由由的“小提篮”捧场，虽然孟由由凭了一双充满灵感的巧ู手用削铅笔的小折刀把“小提篮”弄得是那么精致。
“这件大衣是用金黄色印花料子做的，没有扣子，袖子是连袖。衣裙用豆沙色绸料做；大衣里子也用这种绸料来做。
烤小雪球是多么让人激动，它也调动了尹小跳翻旧书的热。尽管家中已无什么เ旧书可翻，但她还是记得从北京搬来时，有几本中文版的《苏联妇女》章妩没舍得卖掉也没舍得扔，《苏联妇女》是从前章妩订阅的杂志，《苏联妇女》里介绍各式菜肴，毛衣编织，美容美和时装展示。章妩从中学了不少毛衣花样。她珍惜的是毛衣时装类，她对书中的菜肴不感兴趣。每当节日来临，倒是尹亦寻翻着《苏联妇女》创造过一些新奇。他成功地制ๆ作过烤小雪球，那变魔术似的过程让尹小跳怎么也忘不了。她就回来翻书，趁着章妩不在家。章妩一定又去人民医院找唐医生了，但是尹小跳对章妩的注意力已๐有所放松。这绝不是因为她能够接受唐医生，而是因为ฦ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她有自己้更重要的友。
她进了门，示意孟由由把门插上。孟由á由插好门，蹑手蹑脚地随尹小跳坐下，静等尹小跳出示《苏联妇女》。尹小跳打开书包，取出那ว被报纸包了封皮的八开大画报，翻到其中一页，逐字逐句地念起来：“在节日午饭以后，最好吃些可口美观而又容易消化的点心，如烤小雪球。
她们又一次来到เ了内科病房，护士长还蹲在走廊墙根儿用小刀刮着脏墙。这次尹小跳虽然怀着比刚才还要强烈的想看她的，但她却有些不敢近前，因为暗号证实了她真是一个活生生的女特务，尹小跳才真的有点儿恐惧了，外加几分惊慌。她忽然觉得她们这么เ一遍又一遍地来看护士长，就仿佛是来找她对暗号的。护士长冷不防扭过那张貌似安详的脸对她们说：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她们就答：从海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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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唐菲以前，尹小跳在学校里经常是孤单的。这里和北京不同，在课堂上朗读课文时，老师要求同学们用标准普通话，但下课之后大家都讲福安话，包括老师。初来乍ๅ到的尹小跳曾在课堂上两次被老师点名叫起来朗读课文，她口齿清晰的标准普通话和流畅的朗读受到เ老师的表扬，也引起班上一大批女生的嫉妒。她想参加她们的游戏：跳房子、跳皮筋儿、丢â沙包、抓羊拐……她们什么เ也不带她玩儿，她们说，你说的哈那是什么话？，俺们听不懂。她们管“那”叫“哈”；把“我们”说成“俺们”；说俺们的“俺”时也不是直接“俺”的音，有点儿像是“哪”和“安”这两ä个音的组合，于是“俺们”就变成拖着长音的“哪安们”。她们对她“哈是”“哈是”“哪安们”“哪安们”地说着，听懂ฦ了她的请求也假装听不懂，反过来还说她在“装洋蒜”。她心中对这陌生的福安话充满反感，但她害怕孤单，她迫切地想要“入伙”，她笨嘴拙舌地也想把“那ว是”改成“哈是”，把“我们”改成“哪安们”，可她的音是生硬、怪异的，引逗得她们更加放肆地嘲笑她，迫使她只好闭嘴沉默。她默默地一个人呆着熬着时光，默默企盼最后的一堂课下课的铃声。
“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绿豆高糕哇！”她们大叫。
唐菲说好，我告诉您。不过您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父亲是谁？
唐医生说为什么你在这种时候问这个？
唐菲说，你们，您和我妈一直瞒着我这件事，可是我有权利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更有权利知道，到底谁应该对我负责任？不是我父亲又是谁呢？告诉我我父亲是谁他在哪儿？
唐医生说，不是告诉过你他死了吗？
唐菲说我不信。他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死在哪儿，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您却强迫我把自己的私事都说出来。
唐菲提到父亲，使唐医生不再追问“他是谁”了，仿佛这是一个交换；他宁肯不知道那个ฐ欺侮了外甥女的男人是谁，也不会给外甥女讲她的父亲。可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问题就是唐菲的手术。这是唐医生既棘手又恼火，既愤懑แ又无奈的一个事实，他拿不出什么เ更好的主意。他站起来，在他们这两ä间不大的平房里走来走去，他并且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立在墙角的那只并不丰满的小书架。书架上除了摆着一尊塑料é荧光半身像逢黑夜周身就放出绿光，只有一些普通内科的临床参考书，没有妇产科方面的书籍。
唐菲说舅舅您到底给不给我做手术？
唐医生说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做，会出危险的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唐菲说我不怕。
唐医生冷笑一声说：哼，你是不怕，你要是害怕你还能做出这种事！
唐菲也冷笑了，大约是学着某个电影演员的样子，她说您也不怕，您要是害怕您就不会伪造病假条……
唐医生脸色变了，他有些失态地走到唐菲跟前，轻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病假条你胡扯什么？
唐菲说您伪造病假条给尹小跳她妈，您还和她，和她……耍流氓，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以为我不知道？以为ฦ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要去告您，到你们医院革命委员会去告您！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像一头疯的母兽一样就往门外跑。她怕自己再不跑就要哭出来了，她心里十分难过，为自己้的卑鄙感到难过，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提到无辜的尹小跳——她的密友的名字感到เ难过，虽然她的确憎恨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唐医生拦住唐菲说你在抽风呢你别ี这么抽风！他掐住她的胳膊强令她坐下，尽可能维持住一个大人一个ฐ长者的尊严。他说，如果你不这么抽风我就会想一想手术的事，给我一点儿时间。
唐医生的确为这件事做了苦思冥想。他身在医生成堆的地方แ，但他知道为了唐菲的名誉他不能ม请任何人帮忙，只有靠他自己，他必须ี为此历险。他借了一些书，匆忙从书本上熟悉了一下这手术，熟悉了一下手术所需的器械，又在白天侦察好妇产科的一间手术室。他决定在夜里撬门进去，用毯子堵严å门窗以免灯光泄漏，然后秘密施行手术。做这些准备他大约花了一星期时间，他知道他不能ม再拖下去，时间越久唐菲的危险就越大。
他们就这样做了，为防止唐菲疼得出声他预先用纱布堵住了她的嘴。
对人体器官谈不上陌生的唐医生，在医学院念书时也在附属医院外科实习过的唐医生，对妇产科的这个小手术没有半点儿把握。但当初他竭力拒绝唐菲，并非只因自己้的没把握。假如他就是一名妇科医生，他也决不乐意为自己้的外甥女做这个手术。他觉得这有点儿惨无人道，这是生活给他的难堪，这是唐菲给他的嘲弄。他想像不到他必须接受这样一个ฐ事实，可是他必须接受。是恐惧使他接受，恐惧也救了他，使他顾不得也来不及犹豫。一旦ຆ他怀着极度的恐惧站在手术台前，仰在台上的唐菲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非大非小也非亲非疏，她简直就不是活人，她是政治，她是唐医生的命运。他也不是在做手术，他是在祈祷ຕ命运放他渡过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