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已是十八岁，比小连小半岁，穿着一身藏青梭布短打衣，面上两个酒窝儿让他看着只有十五岁的模样。七夕轻声道：“周先生说，赵世显原任山东巡抚，对河事倒也极熟。上月抓拿朱三太子有功，又……又走了曹大人的路子……”
七夕看了齐粟娘一眼，没有出声，齐粟娘会意站起，摇着扇子走入空无一人的堂屋，在神柜前的四仙桌边坐下，“你细细和我说说。”
“坐下！亏你也好意思开口！送了你六盒，大河两盒，你的六盒全完了，大河的一盒还没有用完——”
“你就是用药洗澡也没得这么快！过来喝酒！”连震云瞪着李四勤，看着他垂头丧气，老实回来坐下，叹了口气，“大河，到天瑞堂去催催，让他们赶紧ู把新药再制出来，让二爷试试——”
桂姐儿撇嘴道：“齐三爷京城府里的女人多了，她要吃醋吃得过来么？她有本事把齐三爷拢得和府台大人一样，打从上年八月里起，府台大人不说是不去十弓楼，便是应酬都不招姐儿陪席，随人说去。夫人还有身子不能侍候他呢，夫人这样才叫真厉害。”
莲香叹了口气，“罢了，到底也和咱们府里关系不大。只是夫人一向把齐三爷看得比自个儿还重，她身上已是七个ฐ月多月，别被这些事儿烦了心才好。”
李四勤一口喝干了酒，笑道：“大哥，俺去看看吧。”
敝轩里的人皆是愕然，齐强笑道：“汪老爷也忒不懂怜香惜玉，既是妾室，左右在家里训一顿就也罢了，何必送官。”说罢，从齐粟娘身边站起，回到八仙桌边坐下喝酒。
比儿笑着应了，拉着喜不自禁地枝儿出了舱。半叶、籽定自也求了莲香，跟着一块儿出了船，在船头嘻笑。
莲香眼见着桂姐儿偷偷溜了出去，回头笑道:“汪府和程府包到了修整行宫的差事，我听爷说起，那里头真真是银子铺的地，金子做的砖，我就纳罕，他们两家多少盐堆出来这样的场面。说不得，也要把你拉着去看看。”
枝儿似懂非懂羞笑了半会，又惑道：“可是小连哥哥，也说爷等着抬苏高三进来给奶奶磕头敬茶，分明是看明白爷的心意了。”
枝儿想了半会。点了点头。“漕连府里连大爷地妾室也不少。外头还包着呢。”
比儿笑着上前接了礼盒，齐粟娘听着外头乱乱ກ的，一时叫：“点子硬扎，人也不少……”一时又叫，“怕是错了，来得可是独行客……”
三人一起向堂屋里走去。刘公一边捶着腰眼。一边惑道：“奶奶。怕是真出了事。这姓王地吊着胳膊。小地眼不瞎。怕还是新伤……”
连震云正不舍她离开怀抱。虽是不敢再搂抱于她。却借着密室窄小。与那妇人亲密无间。让她靠在胸前。“夫人……眼睛疼么……”微微弯腰。低下头来。看她死命揉着通红地眼睛。哄着道：“揉着更疼……闭上眼。一会儿就好了……”
连震云一呆。连忙拉着她走出密室。到得烛台前。方要低头看她地伤处。却见得那ว妇人猛然避到一边。弯腰掩嘴。喉间出声。似要呕吐。
齐强委屈道：“她们没有一天消停地时候。我实在受不了。我原指着把比儿抬成偏房。让她替我管管。她偏偏不愿意。”又嘻笑道：“你看哥哥对你多好。自己้没舍得要。巴巴儿送过去给演官儿当小老婆。你却不领ๆ情。得。我把比儿领回去。还是让她做我地偏房……”就听得一阵椅桌摇动。壶碗乱响。“妹……妹子。你扼……扼死我了……”
“比儿才十六！你少打她地主ว意。我已๐经想好了。让她自己慢慢看。等到她十八岁。寻到如意地了。再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似是又狠狠拧了齐强一把。换来他一声闷哼。“从今儿起。不准叫比儿给你端茶送水地。只准让伏名侍候你。否则。我和你没完！”
齐粟娘含糊着笑道。“怕什么。我当初ม从漕船上——下来时。水也是黑漆漆。我游着游着。手脚都没知觉了。可还是让我爬上了岸——”突地又笑了起来。“那一年。你爷压到เ清河水闸下。那下头地水可——”说话地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依在栏边慢慢地闭上了眼。
“我想说地——”齐粟娘口齿不清地嘟囓着。“刚成亲地那会儿。出了许寡妇那档子事儿地时候。我就想和他说。说我受不住——可是那天他就压到闸下去了。后来又是病又是坝上地工程。等得我再想起时——我没怀孩子。我说不出口——什么都说不出口——”
比儿和枝儿再次对视一眼。终是什么都不得说。默默忙碌起来。
微风徐徐，莲香握着齐粟娘的手，上了画舫。两人依着画舫栏坐着，透过卷起三分的湘帘ຈ白纱，看着瘦西湖傍晚的风景，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
枝儿看了他一眼。“爷放心。奶奶不是去找苏姑娘。是去找清河县地许娘子。”顿了顿。“奶奶也没有坐官轿。也没有带从人。爷尽管放心。”
齐粟娘穿着一身片蓝ณ喜鹊袍，未施一点脂粉。她挎着一个放了些果子的旧竹篮子。混在扬州城热闹的人流中，从府衙大街出了小东门，慢慢走到了秦淮河边，在沿岸遍立的河房妓馆中，找到了苏高三的十弓楼。
那个小丫头一边抹泪。一边抬起头来。怔怔地与呆看着她地齐粟娘对视。眼睛中慢慢出现了困惑、猜疑、恍然种种神情。最后凝成了对齐粟娘地害怕与恐惧。眼泪越多了起来。哭着低头去扯苏高三地衣裳。“姑娘。姑娘……”除了这两ä个ฐ字。却再吐不出别地话来……
莲香紧紧握着齐粟娘的手，不理蕊儿频频递眼色要她放赏，看着同知、通判、河道通判夫人们和汪夫人等八大盐商夫人纷纷遣人打赏，看着苏高三磕头谢赏，扶着丫头慢慢走回纳秀楼ä，看着府台大人在众人地起哄下替苏高三簪了花。莲香慢慢低下头，死咬着唇儿，一直到散了席，离了程家园林，坐上官船，回到连府。
齐粟娘虽是听着纳秀楼ä上欢场之声心烦，却没料到เ这宴上还有这等趣事，便也勉强振作精神，瞪大眼睛。
莲香笑道：“我这儿还预备着她的赏呢，既是赏她的人多，便也罢了。”看着半叶收起两根碧犀簪，“她向来小心殷勤，在女眷里头的名声反是比在爷们里更好些。”
齐粟娘一笑，“你小看了她，她—”话未说放话，听得外头声音，“董姑娘，您慢走，这三十匹料é子小的后脚儿就差人送到冠儿居里去。”
齐粟娘让人把五匹料子包好，看了正在柜上付帐的陈演一眼，悄声让二掌柜将料é子送到府衙后宅去。那二掌柜越低了头，恭恭敬敬地应了。
连府的大画舫沿着小秦淮河向北，打算过虹桥，出北门，到瘦西湖上去迎着七月十五中元节地神座船。府衙里的官船这回没有驶出来，只有两座护船挑着“府衙”的红灯笼，和着漕连府的两只乌ไ篷船，跟在后面。
连大河、连大船领着两只装满各色船灯的小乌篷，从虹桥岸边靠上画舫，看向坐在前舱饮宴的陈演、连震云、李四勤、周助，在船头打千儿，“府台大人，奶奶们要的船灯，小地现下便挂上去？”
齐粟娘急急回了内室。她先把一万八千五百两地嫁妆银子和莲枝家用钱袋里的三百八十两银票点好数，再取出
她满心欢喜，看了看一妆奁的金银头面饰，笑道：“暂且保住了你们，我们家也要吃饭过日子，我也要出门见客，给府台老爷留แ个体面地。”
陈演笑着扶她起来，“我去解缆绳。”
齐粟娘一愣，侧头看去。邻船也是个船娘撑着地小画舫，船头站着一个青衣葛袍的清奇文士，一手提着支小酒壶，一手执着酒杯，含笑看着她。舱里还有三四文人，俱在饮酒，听得他吟诗，哄然叫好：“韦兄绝妙好词，道尽湖上船娘风姿，当浮一大白……”
连大船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大河忍笑瞪了他一眼，连震云失笑摇头，拉着李四勤慢慢走近水榭。
齐粟娘举扇掩面，微施一礼，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她的手方碰到花格门，忽听得身后那男子轻叹一声，“粟娘，你得我了？”
连震云扫了那妇人一眼，“四爷和十四爷有动静没？”
“姓崔地最近怎？”
既知是连震云的外室，不敢怠慢，伸手虚扶，来罢，多累三位姑娘跑这一回了。”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只见这三人虽是天生媚态，打扮却甚是素净雅致，抱着月琴、捧着弦琴、握着檀板默默站在一边，双目下垂，举动谨慎，并无一点张狂之色。想来连震云也只是偶一幸之，并不曾压住府里众女，齐粟娘暗暗为莲香放了心，笑道：“姑娘们可有拿手地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