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演看了齐粟娘一眼，脸上的笑慢慢收了，从她手上拿回帐册，将沾湿了帐面轻轻揭了开来，一页一页翻着，“这几日河工上有个大窟窿，想是被你打听到了，方来和我说银钱的事儿……我虽是防了又防，你的耳报神也太灵……七夕那小子，平日里除了读书，就是向枝儿献殷勤，我就知道他抗不住你问……”
“以往每回儿的银子，我何时直接填过帐。不过是该塞的都塞足了，叫他们少伸手。这时节，皇上正是疑人的时候，赵世显这样的保驾忠臣，别说皇上会睁只眼闭只眼，那些爷们也不会去动他。”陈演一边低头看帐，一边叹了口气，“赵世显敢这样贪墨，必是帐面上都做好了，他在山东时兼管河道，这上头的事儿是玩熟了的，他圣眷正好，我便是一分银子没到手，也告不倒他。我让周师爷顺着河道衙门里的帐面做些假帐，慢慢填进去吧，被贪墨的必不止我这一处，但必是处处都顺着他的帐面作假帐。只要他自己压住了阵脚，便是皇上派人来查，也是看不出地。再者，说到底，也不是我们贪墨。”苦笑道：“他必也是看着扬州富庶，我又兼领扬州府府台，才一口吞了十四万两，不怕我弄不到银钱填亏空，总归上上下下都不能有一个干净的。”
齐粟娘吃了一惊，“朱三太子？曹大人？”
“也不确实，只是京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朱三太子和太子爷暗地里有些……一总儿叫皇上查出来了，抓住朱三太子的就是这位赵大人。皇上将张伯行张大人调任为江苏巡抚，问起河台人选，正巧曹大人在御前，就提了赵大人……”
“俺的伤多——”李四勤满脸委屈。
“姨奶奶，府台夫人差比儿姑娘来了。”门帘里响起禀告声。
蕊儿笑叹道：“府台大人和齐三爷哪里又是一路人？别说是沈姑娘，便是夫人，她若不是齐三爷地妹子，而是齐三爷的夫人，怕也是拢不住的。”
四月初十，康熙巡看江宁、杭州、苏州几处后，圣驾回京。齐粟娘半躺着座榻上，看着陈演一身风尘，急急奔了进来，笑道：“这么忙做什么เ，小心摔着
连震云摇了摇头，“大河他们应付得来……”正说话间，连大河走进敝轩，面带迷惑，禀告道：“大当家，大船带着弟兄们把闯园的人抓着了，小的方才看了看，却是个女子，年纪不过也是二十三四，听她谈吐也是书香门弟出身……那边汪府奶奶遣了几个ฐ婆子过来讨要，说是汪府里地逃妾，要送到江都县衙里治罪的。”
连大河笑道：“那女子好生倔强，不说几个兄弟被她踢……踢了几脚，便是大船叫人捆住她，也被她抓破了脸。”
齐粟妇眼见着画舫过了虹桥，笑道：“二爷和我哥哥还在天宁寺？皇上的行宫就那ว么好看？”
蕊儿将海静交到เ乳娘手中。也笑道：“外头都在传。汪府和程府这番儿做下来。怕不花了十几万两银子。每日价只看见漕上地货向天宁寺行宫里送。临清地琉璃砖、苏州地金砖、太湖地斑石、房山地汉白玉、宣化地颜料、两湖地松木都是天下最好地。郑府和刘府里包了宴饮。但凡是天上飞地。地上跑地。水里游地。都嫌寻常。直向泉眼里、绝顶上、地缝里去寻。那ว些个菜名别说是我了。便是我们家爷说起来。也是不知来历。”
“小连明白爷，还是周先生明白爷？七夕既ຂ然说没有，便必是没有。扬州城里地规矩，谁不是赢了彩注儿顺ิ便抬个妾进门？”比儿叹了口气，“不说外头的人，便是我们俩，谁会信爷没这个心思，扬州城里的官绅又有几个不纳妾的，奶奶五年未出，爷这时节方แ抬一个ฐ，已是极念旧情了。奶奶——”比儿苦笑着，“又太要名声了些。”
比儿取笑道。“你只是在咱们府里看着爷和奶奶一心一意地过日子。看糊涂了。忘了外头是个什么样子。”
“管他是谁。去州衙里知会一声。把民壮全叫来。围上抓了再说……”
齐粟娘看着刘公把刘婆扶了回去。转身向内室走去。面上微带不安。“大爷还在外头。不知道会不会出事……”
齐粟娘此时已是醒过神。又觉得眼睛痛疼已退。睁开眼一看。却正贴在连震云胸前。顿ู时惊了一跳。猛地向后一退。后脑重重撞在墙上。痛得她轻呼一声。
连震云惊得不轻。连忙扶她坐下。“夫人。夫人怎么了？”见得她又是吐出了几口清水。连忙叫道：“大河。点盏茶来。”
连大船喷笑。看着连震云身形微动。连忙掩住了嘴巴。竖着耳朵听。
齐强喘着气。大笑了一回。桌椅微响。似是拉着齐粟娘在身边坐下。“你忒好心。当初怎么又把清河那个ฐ寡妇逼成那样？这回怎地又斗不过一个私妓？和哥哥说说。那私妓是天仙还是怎地？”
比儿心中不忍。斟ต酌半晌。轻声道：“奶奶。奶奶再想想。若是奶奶实在容不下。再和爷去说说——凭爷和奶奶地生死情份。还有什么说不开地。便是真不说开了。好歹也得试试。奶奶把心事儿都埋在心里头。不对爷说。人心隔肚皮地。爷哪里又能ม明白奶奶地心思。”
比儿半晌说不出话，“奶奶平日里看着虽和爷好着，遇上事儿却都自个儿拿主意，便是吃药看病，都不肯叫爷知道。奴婢虽不知当初爷和奶奶方成亲时如何，只是奶奶这般拘着，爷自然也拘着了，这天长日久的，奶奶叫爷怎么明白奶奶的心思——奶奶，再和爷说说——”
收拾停当。齐粟娘沐浴更衣。洗去一身汗渍灰尘。随意用些午饭。她换上沉香色水纬罗对襟祅儿。玉色绉纱绢羊皮边裙子。白绡罗绣鞋。坐着官轿。带着比儿、枝儿一路到了连府。
“夫人头上怎地插着青铜簪子？以往用的如意金钗ู怎的不插了？”莲香端详着齐粟娘，笑着问道。
陈演苦笑道：“她没带从人。没坐官轿。我怎么还能放心？五敌台可在新城小秦淮河边上呢。”急急洗漱了。便要出门。盐运司那边却派人来请。说是有急务。陈演跺了跺脚。“小连。你去接奶奶。路上看仔细些。别错过了。”顿了顿。悄声道：“看看奶奶脸色儿。回来和我说。”便骑上马。衙役簇拥着去了。
十弓楼亦是一座三层的枕河小楼，中开水门，供小船画舫出入，齐粟娘还在十步外，便听得里面弹琴声，吟诗声隐隐传来，间或还听得弓弦拉动地争争之声。
齐粟娘慢慢摆了摆手，比儿迟疑了一瞬间，便转身取了一对内造珍珠镶银珠花，走到苏高三面前，递给了那个尤在哭泣的小丫ฑ头。齐粟娘轻轻笑着，左右看看“奶奶们给她几份体面罢……”
“……姨奶奶……姨奶奶……”莲香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蕊儿又急又担心的脸，“爷让姨奶奶倒酒……”
接着，旧城九巷里大脚陈三官唱了一段二黄，虽是平常小调，齐粟娘听着声腔极好，见她过来磕了头，纳秀楼上倒有七八位当家奶奶打了赏。
齐粟娘看了看，只觉那簪花之人有些眼熟，“替她簪花的是谁？她还没有被人包下么？”
齐粟娘与陈演对视一眼，从窗格里偷眼看去，隐约见得穿着膏粱红八团缎祅ๅ儿地纤细身影从里头走出来，万花春大掌柜送到门边，店伙计揭了轿帘ຈ，轿边两个ฐ丫头扶着轿，催着轿夫去了。
陈演笑着让一步一告罪，直送出了大门几
因着是中元鬼节正日子，满城的人都涌了出来放河灯，迎神座船。沿河的街口扎起了悬满彩灯地牌楼ä，只等着天宁寺等各处的高僧上座诵读《盂兰盆经》，渡野鬼。
陈演笑道：“她们不是要自个儿挂么？你拿去后舱给她们便是。”连大河看了看连震云，见他微微点头，便命小乌篷船转头，向画舫后舱去。
百亩地和高邮两ä进宅院的田契、地契，细细算了又算出去，勉强能凑出三万两银子。
眼见得二十多万两银子的难事，变成了三万两银子的小事，齐粟娘一身轻松，想着陈演连日劳累็，周先生劳苦功高，便换了衣裳๙跑到厨下，把枝儿打去买菜，让比儿把金银器皿取出洗刷，和理儿一起动手做菜。
齐粟娘走到船头，执了青竹，一边用手指梳理有些散乱的鬓，一边笑看陈演解缆绳，突听得邻船传来唱吟之声：“扬州好，妆就下层楼，罗汉高偏称稳，渔婆小勒最风流。那道懒โ梳头。”
齐粟娘隐约听出有些调侃意味，却不是很明其意，陈演方แ把缆绳解到เ一半，面色一沉，腾然站起，瞪向邻๑船，船尾小连也站了起来，只等着陈演眼色，便要叱骂揍人。
齐粟娘突地听到花格门响，一个男ç子地脚步声传了过来，立时睁眼，隐约见得眼前十步处，有一个穿着顶带官袍男子的身影，背着光，看不清脸，却知道不是身边的人。
齐粟娘一惊，转过头来，此时那ว男子也慢慢转身，双手取下头上的白水晶顶大官帽，露出了面目。
“没有，四爷和十三爷在户部理亏空，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只是十四爷——上回皇上南巡时裁去五万绿营河标，仅余三万，听说有意让十四爷开春来江南巡查河标兵，扬州绿营河标占了八千，十四爷多半是要来的……”连大河不敢看那妇人，只是恭敬道：“倒是没听说给夫人递了什么消息……”
“还是老样子，下死力辑拿私盐的，上月扬州河段最大的盐帮私黑眼吴八被他抓了，连着手下五个大头目，全被吊死在东台盐场门口示众。吴八手下的帮众活不下去，散到了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