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亦寻就给尹小帆打越洋电å话。他装作什么也没生似的说，小帆你怎么也不给家里来电话呀，我们都很想你。尹小帆就说为ฦ什么非得我给你们打电话呢，你们主ว动给我打一个电å话就那ว么难？尹亦寻说从前你说过的，美国电话费便宜呀。尹小帆说便宜也是钱，再说你们过的也不是缺钱的日子，连电å话费都舍不得花还说想我……尹小跳听见了这次的电å话，尹小帆如此地顶撞尹亦寻使她又难过又解气，让事实说话吧，让事实来改变一下父亲母亲那“让着她让着她”的原则。
她们在美国见了面。会议结束后她从明尼阿波利斯飞到了芝加哥。初冬的天气，大风的芝加哥，却是醒脑清神的风啊，把人吹得彻骨的冰冷又彻骨的精神。密执安湖区那满地炫目的金黄色落叶给尹小跳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那不是些枯干的落叶，也不是凋零，不在人的脚下吱嘎ะ作响，因为叶子们片片都是柔软，闪耀着富有弹性的细润的光泽，像绸缎，像无声的狂欢。
尹小跳流着泪心乱如麻，她望着远处的转眼就不见了的尹小帆，忽然觉得是她把尹小帆给抛弃了，而尹小帆是专程回来，告诉她、声讨她七岁时的那件往事的，怀着深深的受害者的心理。她抛弃了尹小帆，当那个星期天她们站在尹小荃身后，她拉住尹小帆的手的时候她也就抛弃了她，只给这个身穿猩红羊绒大衣的美国公民留แ下了一个随时可以拿出来讨伐她折磨她的最吓人的由头。
从此她现，她以后的每次回国就好像是专为着折磨家人的——她以后又多次回国。她的那家跨国投资公司和中ณ国有生意，她作为公司的一个部门主管每年都要出差，北京、巴๒黎、多伦多、东京……她是一定要在出差的间隙偷空儿回家看看的，她不再要求尹小跳开着出版社的车去北京接她，她高声地指责过这是。她把自己弄得没了退路，就求助于陈在。陈在有车，尹小帆愿意让陈在去北京接她。她在精打细算这方面比尹小跳强百倍，她决不打算自己้花钱租车由北京回福安。
当争吵的间歇，当她香甜地喝够了美国人从来也不喝的大米粥、小豆粥、皮蛋瘦肉粥们的时候，当她看着她的姐姐尹小跳那一点儿也不记恨她，甚至还有点儿讨好她的样子，她就有点儿内疚。内疚使家里获得了暂时的平和，仿佛什么也没有生过，尹小帆从来也没出过国，她是中ณ学时放学回家的样子，带着一身教室里的铁锈味儿，把鼓鼓囊囊的棕色人造革书包往书桌上一扔。她是高考时有一天考得不理想急赤白脸地奔回家来的样子，嘴唇干着，满脸热汗，进门就哆嗦着声音说“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尹小跳怀念那个一脸无助之感的尹小帆，她的慌张和无助之感比她的傲慢和强硬更真实更可信。
尹小帆说你是在拿我和你的澳大利亚同学比吧？你知道吗我就受不了你这个，受不了你老拿我和别人比。再往下你很可能又该举出一连串例子了：张三出国回来给家里买了一套房子，李四出国之后把十个亲戚都办出了国……就像妈唠唠叨叨的那样。我受不了的就是这个——这种中国人对出国的不正常的可气的心态，以为ฦ谁出国都是财去了出国必须财。为什么你们要给出国的人造成这么大的心理压力，连回国探亲是否要和中学同学见面都得听从你的指点！尹小跳说你这是胡搅蛮缠，家里从来没让你出国财，家里只盼着你能有安定、和满的生活。假如你不顾事实地胡说八道那就是品质问题。尹小跳的严厉措辞稍微压住了一点儿尹小帆的气焰，但紧ู接着她就举出了尹亦寻的例子，她说但是爸从另外的方面给过我压力，他问我为什么เ不接着读博士。读不读博士是我自己的事。我倒想问一声，爸为什么不催着你读博士呢？你甚至连硕士也没读，你倒是一副成功的样子了，我反而是怎么努力也不够了，我究竟要成为一个ฐ什么样的人你们才能满意？
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说说你要反映的况。俞大声有条理地把谈话引上了正题。
俞大声注视着眼前这个皮肤光滑、脸色正常的女工说，你的况我听懂了，但是恐怕不能随便调工种。全厂这么多工人，给你调了别人怎么办呢？
尹小跳拿起唐菲的手放在左胸上，唐菲感觉到了她的心跳，是沉着的，有力量的。
唐菲说你一点儿也不恨他？
唐菲的右嘴角在这时一定又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她的嘴唇也许还感觉到瞬间的肿胀，像被蜂蜇了，或者吃了太过辛辣的食物。如果说从见面到晚饭，方兢给她的印象已经不像未曾谋面时那么坏，在景山公园时他的谈吐甚至使她的心泛起过一阵陌生的却算不得体面的忽闪，还有刚才的“闭嘴咀嚼”甚至让她体会到一种被关怀的温，那么เ，此时此刻方แ兢提出的这个方式，又叫她顿时明白了自己是谁。他提出的这个方式是多么优越多么虚伪多么自以为ฦ是。事后她曾假设，假设他不说“我同意你吻我一下”，而是问：“我能ม吻你一下吗？”那她会有什么表示ิ呢？她暗想也许她就会破例让他亲的，没准儿她会破这个例，她不是圣人。和方兢这样的人见面不是天天都有，也许就一次。她会先在心里乞求尹小跳的原谅。
微凉的晚风把唐菲的头脑吹得愈加清醒，她忽然一扫整个儿下午在方兢面前那挥之不去的紧张和自卑，她觉得她并不比眼前这个名人低下多少。她站在他的对面，抱住胳膊肘，说，您是说要赏我亲您一下，赏我站在大街上亲亲您？
听上去这很像是废话。唐菲说。
唐菲从挎包里拿出烟来点上，方แ兢也开始抽他的烟斗。抽烟使他们稍显放松，尤其唐菲，她简直有点儿不明白自己้：她本是前来劝方兢“回心转意”，负责任地和尹小跳把结婚的事进行下去的，她也的确一直在谴责他质问他。但当方แ兢告诉她，和尹小跳结婚是不可能的时候，为ฦ什么เ她会心头一松呢？也许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这心头一松除了真的为尹小跳庆幸，还有一种无以说的属于自己的心理上的平衡。
用不着！他高声说：用不着这种虚伪的“离开一会儿”，这个家里还有什么เ是她们没见过的，还有什么值得她们背过脸去？用不着。
照ั我看这“单独”没什么意义แ。他立刻打断了她，就像怕她按捺不住要招供，就像怕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地抖露出自己的丑事。她的慌里慌张，她的心惊胆战，她那哆哆嗦嗦的嘴唇，还有她那瞬间就松懈下垂的腮帮子昭示着她精神就要崩溃，对此他感到满意，所以他必须ี调转方向，或者说他必须使对话继续走上他心目中的正路。他说，我一再问你经常做些什么เ，现在你心里肯定想说你经常照看的是尹小荃，她还是个幼儿她应该被照看。可她偏偏就是在你经常的照看下死了，你算个什么母亲你也配是一个母亲！你，一个连班都不用上的，一个连工作都可以没有的……却连一个两岁的孩子也看不好。我的女儿，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ฐ可怜的孩子……她不是死在污水井她就是死在你手上你不配！
老太太的话提醒了章妩，她找到了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就是谁把井盖给打开了，谁这么缺德。
她坚持用英文和麦克交谈，一句中文也不讲。话筒里的麦克一定在称赞她的英文了，尹小跳看见她得意地笑着。她笑着，长篇大套地讲着英文，不顾尹小跳就在身边——也许就因为ฦ尹小跳在她身边，她才执意要用英文隔离开尹小跳和他们的交谈。那确是一种隔离，带着一点儿居高临ภ下和不礼貌的野蛮。又似带着一种暗示，用这流畅悦耳的英文暗示尹小跳，这儿是美国，不管你和麦克将要产生什么เ样的关系，你也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你不会说话，你们不可能像我们这样地交流！她执意讲着英文，一边开心地打着手势，不时地哈哈一笑，就像她和麦克已经认识了一辈子。她的风趣幽默她的小聪明足以使这交谈生动而不枯燥。啊，为什么麦克你一定要会讲中文呢忘掉中文吧，不要试图用汉语告诉尹小跳“我爱你”！她执意讲着英文，也许已经在为麦克能用中文和尹小跳交谈感到เ沉不住气。尹小跳凭哪点能够和美国人交朋友啊，就凭她那点儿在飞机上要个吃喝，在大街上问个路，在商店里买个简单东西的，什么เ也不是的英文底子她怎么เ可能有美国朋友呢？不幸的是她就有了因为碰巧ู那美国人的中文好。这真有点儿应了中国那句俗话了：傻人有个傻福气！她于是就更加不能ม容忍麦克跟她讲中文了，耳不听为净吧，耳不听为净。不听就是不存在就是没有这回事；听了呢，一切就好像变得确凿了：一个ฐ美国人的声带里出了中ณ国话的音，而那些好听的话不是说给她尹小帆，却是倾诉给旁边这个ฐ莫名其妙的尹小跳的，她无法容忍这个事实，她也恼火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